他表现得太热情了,总是不懂留点儿余地。
耿小杰从小就没什么朋友,在姨妈家长大,被孤零零扔在封闭的环境里早已习惯了。从高中开始就住校,一路到大学,直到现在。
总是一个人。
洗完冷水澡,身体反而热了些,耿小杰穿上棉衬衣起来,十点熄灯了,他趴在窗台边看对面楼。
陆飞虎还在那里抽烟,耿小杰忽然想远远跟他打声招呼,但怕惊动对面楼,又不太敢。
深秋的冷风吹来,带着隐约的寒意。
他打算等陆飞虎抽完烟就去睡觉,然而十分钟过去,对面又亮起火光。
咔嚓声响,打火机的声音在静谧的夜空下传来,陆飞虎又点了一支。
耿小杰远远地看着那不明显的烟头红点,看不见黑暗里的陆飞虎,只能想象他抽烟时的冷峻面容。
秋风吹过草海,漫山遍野的枫树沙沙作响。
耿小杰呆呆看着,他侧身坐上窗台,背靠窗沿,一脚踏在窗台上看对面。
平时除了画图,耿小杰一般很少抽烟。
对面的陆飞虎还在窗前,又是咔嚓一声响,耿小杰心道他今天抽好久的烟了。
是了……耿小杰想到傍晚时陆飞虎说最近很忙,要回办公室一趟,一定是有什么烦心事,说不定压力挺大。
耿小杰在窗台上侧着身子,坐了整整一个小时。
陆飞虎终于关上窗门,回去睡觉。
耿小杰心思复杂,神情恍惚地下来,开着窗门便睡了,反正明天是休息日,也没什么能做的,不如在宿舍睡觉就好。
耿小杰辗转反侧,嗓子有点儿疼,打了个喷嚏昏昏沉沉地入睡。
一定是感冒了……不该洗冷水澡,他迷迷糊糊地想,又懒得起来找感冒药吃,于是第二天果然发烧了。
第六章
周日中午,耿小杰只觉嗓子里像是着了火。
耿小杰艰难地挣扎下床,爬到茶几边上,提着暖瓶一口气灌下小半瓶隔夜的温水,总算好过了点儿。
起身时脑袋又在墙边一撞,整个人天旋地转,从柜子里翻来翻去,找出一板阿司匹林吃下,重重摔回床上,卷着被子继续睡觉。
发烧了发烧了……感冒,耿小杰脑子里嗡嗡嗡地响,四肢酸痛,嗓子灼疼,畏寒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忘记量体温,又懒得起来,实在没力气。
有时候人往往不是病死的,而是懒死的。
耿小杰又睡着了。
周日半夜,耿小杰再度起来,灌下剩余半瓶前天晚上暖瓶里的冷水,半死不活地趴在床上。
清晨,闹钟响起,被耿小杰一巴掌拍掉。
不知道睡了多久,内线电话响起,耿小杰迷迷糊糊地接过,是胡博士打来的。
“我我……”耿小杰的嗓子哑了:“感冒……老师……”
“你好好休息……”胡博士的声音远在天边不住飘忽:“要打针……”
耿小杰忙道:“不不……咳,咳,吃药……”
胡博士又说了几句什么,耿小杰把电话挂了,爬起来翻到药片,又吃了一片,哐当倒下,继续睡。
又睡了一会儿,耿小杰听见电话响,从被窝里探手一抓,抓到枕边,用耳朵压着,继续睡觉。
“开门。”电话那头的声音道。
“唔……唔……”耿小杰:“什么?”
“开门!”门外和电话听筒里同时响起陆飞虎的声音。
耿小杰揭了被子去开门,险些扑在门外那人的身上。
陆飞虎忙伸手来扶,耿小杰摆手示意不妨,躺回床上卷着被子,吁出一口滚烫的气息。
陆飞虎道:“胡老师说你感冒请假,没发烧?”
陆飞虎伸手来探耿小杰的额头,那手冰凉,耿小杰不舒服地朝被窝里缩了缩。
“妈的。”陆飞虎道:“发烧怎么不去看医生?”
他把手伸进被窝,在耿小杰脖颈处抚摸,摸上他的胸口,耿小杰感觉到一阵冰凉,立马大叫:
“啊啊啊——”
陆飞虎收回手,去柜子的药盒取了体温计一量,四十一度。
陆飞虎马上抱起耿小杰,发现他的棉睡衣敞着,扣子都没扣上,嘴唇发白,额头滚烫,翻了个身趴着不动,只得去取了衬衣过来帮他穿上。
耿小杰伏在陆飞虎的肩头,陆飞虎几下给他脱了睡衣,帮他穿好衣服裤子,让他坐在床边,单膝跪地给他穿鞋。
耿小杰道:“干什么……”
“去医务室!”陆飞虎不悦道:“怎么病得这么重也不去看病……坐好!”
耿小杰两眼冒圈圈,身体一歪,又倒了下去。
陆飞虎给他穿上鞋,把自己的军外套批在他的身上,拉起耿小杰手臂,让他伏在自己背上,背着他出门下楼,去医务室治疗。
耿小杰烧得全身滚烫,意识一片混沌,唯一的记忆就是趴在陆飞虎背后,他干净的脖颈很性感,带着好闻的肌肤气息。
他的嘴唇抵在陆飞虎的脖颈一侧,心跳得快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以后一定要常生病,这待遇真好啊……耿小杰迷迷糊糊地心想,但是多生病陆飞虎会烦,三天两头生病,多半就扔着自己不管了……久病床前无孝子……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陆飞虎把耿小杰放在医务室的椅子上,交给医生体温计,医生又量了一次,耿小杰像个小孩般缩着,还有点儿畏寒。
“输液吧。”医生说:“怎么也不早点儿来?”
陆飞虎道:“不知道,我也是今天午饭才发现的。”
医生道:“烧多久了?来,啊——”
耿小杰两眼无神,让看了舌苔,医生道:“一个人出门在外得注意身体……”
“不不不……”耿小杰见到闪着寒光的针头立马抓狂了:“不打针,我吃药,吃……”
“坐好!”陆飞虎一声怒吼,抬手要揍。
耿小杰一个激灵,不敢再挣扎,医生哭笑不得,把输液针头扎进去,耿小杰又是一声夸张至极的惨叫。
陆飞虎真是服了他了,嘴角不禁微微抽搐。
医生道:“这么大个人还怕打针?”
耿小杰咕哝几声,医生又道:“睡会儿吧。”
“睡吧。”陆飞虎示意耿小杰靠在椅背上,把自己的军服外套盖在他身上,给他掖好。
消炎药输了半瓶,耿小杰舒服了点儿,嗓子也没那么疼了,感觉又活过来了,也不打冷颤了。
耿小杰意识清醒些许,做了一个稀奇古怪的梦,梦见陆飞虎抓着自己投篮……身体微微一抽,睁开双眼。
陆飞虎坐在对面,翻一本杂志,耿小杰一醒他便察觉到,两人视线一触,陆飞虎抬眼望向挂着的输液瓶。
小半瓶,陆飞虎又潇洒一亮手腕,看表。
耿小杰心想:永远都这么帅。
“再睡会儿。”陆飞虎淡淡道,继续看杂志。
耿小杰假装闭上眼,忍不住偷偷打量他,他的眉毛,他的唇,他的瘦削的侧脸,他的鼻梁,耿小杰缩在军服里,闻着军服上陆飞虎的印记般的独家气味,那是一种呢绒军服、烟味、男人肌肤气息混合着的味道,温暖而安全。
耿小杰闻了闻自己的衬衣——满是汗味儿。
陆飞虎很干净,短碎发显得十分精神,薄薄的军绿色衬衣敞着前两个扣子,现出古铜色的心口肌肤,军裤熨帖而平整,身材很好,站如松坐如钟,很标准。
陆飞虎察觉到耿小杰在看他,说:“睡觉,没听懂?”
耿小杰道:“飞虎哥。”
陆飞虎抬眼,剑眉一扬,示意他有话快说。
耿小杰:“你怎么知道我生病了?”
陆飞虎:“中午没见你吃饭,给工房打了个电话。”
耿小杰缓缓点头,把鼻子缩到军外套的衣领后,闷声道:“你忙吗?”
陆飞虎看着输液瓶,正眼看耿小杰,又微一蹙眉,说:“不忙。”
耿小杰:“忙你就回去,不用管我,现在好多了。”
陆飞虎叫来医生,叮嘱他记得换药瓶,起身走了。
耿小杰盖着他的外套,心里既幸福又有点儿难过,他忘记拿走外套了,为什么会注意到中午自己没去吃饭?还特地打电话去工房问一声?
还会专门来看他,只是单纯把自己当成朋友吧。
耿小杰又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听见女医生换班的声音。
“少校,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女人的声音笑道。
陆飞虎依旧冷漠的声音:“我弟弟感冒。”
“哟。”女医生道:“这是你弟?”
陆飞虎没有再说话,手背上一痛,针头拔出,耿小杰马上睁开眼,醒了。
陆飞虎不知什么时候又回来了,站在门口挡住了光线,问:“还发烧?”
耿小杰道:“好了……你怎么又……”
耿小杰看见陆飞虎手里拿着个饭盒,料想里面是吃的,再看挂钟,已经傍晚六点了,中途陆飞虎应该是回了一趟办公室,又去给他买了些晚饭。
“衣服穿上,外面冷。”陆飞虎说完便转身出去。
“谢谢。”耿小杰朝那女医生点头告别,穿着陆飞虎的外套离开医务室。
陆飞虎头也不回走在前面,仿佛在想事情,两人到了楼下,陆飞虎道:“我送你上去。”
耿小杰:“你去吃饭吧,不用管我了。”
陆飞虎道:“怎么一直赶我走?”
耿小杰忙道:“不不,我只是怕耽误你的正事。”
陆飞虎说:“我吃过了,走。”
第七章
耿小杰上五楼回宿舍,开门,陆飞虎也进来了,把饭盒放在耿小杰的桌子上,说:“吃吧。”
耿小杰道:“不好意思……我没收拾房间,很乱……”
陆飞虎没说什么,在房间里四处转了转,最后在茶几前坐下。
耿小杰还是有点小情调的,工作台上种着盆栽,茶几旁铺着小地毯,陆飞虎盘膝而坐,从茶几下掏出他的几米画册。
桌上还摆着另一份冷了的午饭,是中午陆飞虎来带给他的。
吃完粥,耿小杰出了满身汗,去刷了个牙就躺回床上,陆飞虎仍然坐着聚精会神地看书。
耿小杰缩在被窝里看他,问:“飞虎哥。”
陆飞虎头也不抬,含糊地嗯了声示意听见了。
耿小杰:“你最近压力很大么?”
“还行。”陆飞虎答道。
耿小杰:“工作的问题?”
陆飞虎:“不是,个人因素。”
耿小杰不敢再多问,和陆飞虎还不熟,心里七上八下,不住揣摩陆飞虎的“个人因素”,会是什么因素?和女朋友吵架了?分手了?这么好的男人还会没人要吗。
耿小杰侧躺着看陆飞虎的脸,心里一阵莫名的悸动,既难受又充满甜蜜。
陆飞虎放下书起身,走到窗边,说:“秋天冷,晚上睡觉记得关窗。”
耿小杰应了,陆飞虎从窗门处斜斜望去,看到自己的房间,扫了一眼他的工作台,乱七八糟的铺着不少图纸。
他随手给耿小杰收拾了,盆栽放在窗边,图纸用丁字尺压着,抬左手一亮手腕看表。
窗外夕阳下山,秋夜里四处都亮起了灯光,大兵们解散回宿舍去。
“我回去了,你好好休息。”陆飞虎说:“不用送。”
“谢谢你,飞虎哥。”耿小杰道。
陆飞虎关上门出去,耿小杰趴在床上,眼皮渐重,心里全是陆飞虎陆飞虎陆飞虎,最后把脸埋在枕头上入睡。
翌日耿小杰睡醒,人已经舒服了不少,嗓子不疼了,虽然嘴里还有点干,精神不太集中,却已经能上班了。
耿小杰带着图纸去工房报道,胡博士知道他生完病精神不太好,便没派太复杂的工作给他。
耿小杰一副蔫蔫的样子坐在位置上摹完图纸,心不在焉地发呆。
他用铅笔在白纸上写写画画,又画了个陆飞虎的肖像,这次比上次认真得多也细腻得多,细密琐碎的阴影线条勾勒出陆飞虎冷酷的面容。他的唇与嘴角隐藏在阴影里,高挺俊俏的鼻梁线条犹如大理石刻像。
旁边画了个结构素描解析的机械手表。
铃声响,十一点半,放工。
耿小杰把素描画像收进文件夹里,去找胡博士交图纸。
胡博士的私人工房里没有人,有事临时出去了,耿小杰把图纸放在他的桌上压好,瞥见他的电脑还开着,过去点开表格登记。
电脑桌面上开了一排窗口,都是设计软件,耿小杰在表格上填了自己的名字,看见屏幕右上角,通讯栏里,军区内部的邮件标志在闪烁。
发件人——陆飞虎。
耿小杰心里扑通扑通地跳,左右看了看没有人,他点开那封信。
飞虎:【胡老师,您好,耿小杰昨天生病,今天请再让他休一天病假。】
耿小杰心跳平静了些,回了封信:
【飞虎哥,我是耿小杰,胡老师不在,吃午饭去了,我在交图纸。】
飞虎:【身体怎么样。】
耿小杰:【好点了,今天可以上班,正准备去吃午饭。】
飞虎:【注意休息。】
那封邮件完了,耿小杰也不知道该回什么才好,坐着发了一会呆,有点感动,想说声谢谢他的关心,打了好几行字,却又终究觉得不妥全删了。
又过了十分钟,耿小杰打了行字:
【飞虎哥,可以加你邮件地址为联系人么?我的邮箱是……(附自己邮箱地址)】
斟酌了很久,按下发送,又等了十分钟,那边没有回答,耿小杰心想多半去忙了,叹了口气,收拾东西,又忍不住把数据线接上,把陆飞虎的邮件通通拷进自己的电脑里当留念,顺便毁尸灭迹以免被胡博士看见。
稀里糊涂中,耿小杰自己也不知道在怕什么,收拾干净把笔记本一夹,走了。
当天去得早,陆飞虎不在食堂,大兵们分桌就餐,一片安静中耿小杰心不在焉地吃了饭,下午一切照旧。
夜里耿小杰在窗前坐着,打开笔记本电脑,挨个点开陆飞虎的邮件回味。
他真是个好大哥……为什么对我这么好?耿小杰忍不住胡思乱想,又不住说服自己,对方根本没别的念头,就像以前在宿舍里喜欢的那个体院生一样。
他看陆飞虎打篮球,给他买了饮料,所以陆飞虎注意到了自己……嗯……出门在外,陆飞虎随便把他当弟弟照顾,是很正常的。反正只是多留个心的功夫。
陆飞虎都有女朋友了,是个直男,如果知道耿小杰单恋他,一定会觉得很恶心,千万不能被他发现自己的歪念头。
熄灯,吹哨,楼下锁铁门。
耿小杰把邮件朝下翻,忽然发现另一封被拷过来的未读邮件。
飞虎:【可以,这个是我的邮箱地址,你自己抄一下。】
耿小杰刹那又开心起来,忙复制地址,从床后拉出内网线路,接驳网络,粘贴到自己的邮箱里,他的昵称叫做“蜗牛”。
四周已经熄灯了,笔记本电量不足20%,耿小杰想找陆飞虎聊天,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在电脑前坐了片刻,想不出什么话题,对方应该已经睡觉了吧?明天再说,别惹人厌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