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相交之时,正是阴阳之气逆转的刹那,是危险也奇特的时机。
「已经退潮了。」顾村长说,「现在从这里下去的话,应该可以看到洞口。」
陆修权丝毫没有犹豫:「从哪里下去?」
顾村长指着侧面栏杆外的崖壁:「只能从这方崖壁上爬下去,过去放入打神鞭的时候曾经凿过凹坑用以蹬踩,只是天长日久,可能已经风化了。」
陆修权看了一眼山崖的坡度问:「没有别的路?坐船呢?」
「洞口外有漩涡暗礁,只能从上面下去,而且只有这个时候因为退潮,洞口才会露出来,其余时候因为潮汐的缘故,洞口都堵着巨石无法进入。」
杜酆的脸色越发阴沉,祝映台很担心他会突然失去理智,就这么冲出去与陆修权等人大战一场。目前是什么情况都还不明朗,赵礼究竟是不是附身在陆修权身上也尚不可知,他们只能暂时采取观望态度。所幸杜酆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压制着自己的冲动。
陆修权看了一眼岩壁,似乎在判断该如何行动,随后他将手中的长剑向前一挥。原本覆盖了绿色苔藓与藤蔓的崖壁立刻着了阴火,顷刻烧得干干净净,崖壁上随之果然露出了一些浅浅的凹坑。勉强可以踩踏,但没有经验的人,着实很容易掉落下去。
陆修权对一旁的鬼兵发号施令,立刻,一个鬼兵翻出栏杆如同一尾壁虎一样,跃向侧壁。这一处崖壁的高度虽然不如灯塔所在的海岬,但也有十来公尺高,祝映台看着那具骷髅鬼兵的动作,它使用四肢攀爬,骨节抠入崖壁,很快便从崖壁上下到了下方。陆修权侧耳倾听,过了一阵子满意地点点头:「你没骗我。」想是鬼兵给了他什么讯号。
接着他一挥手,所有的鬼兵便都在他面前排成一排,其中一个鬼兵接到指令将顾村长背在肩上。
「你要跟我一起下去。」陆修权说,面上露出奸诈微笑,「我可不放心里面!」跟着另一个鬼兵也将陆修权背在身上,随着他剑尖所指,除了两个鬼兵还留在原地,其余人包括王真等都向着崖壁跳去,一截一截地向下迅速移动。
「我们也跟上?」梁杉柏刚问完,却见杜酆目放红光,一挥手,杀机四现,劲风在场中如同刀刃一般刮过,瞬间便将剩下两名负责看守的鬼兵肢解彻底。兵刃铠甲纷纷坠落,眼看就要发出声响。
「风来。」梁杉柏二指并拢,手势变换,法术产生的风将所有东西在落地前托了一把,轻轻放到地上,「你干什么?」他问,「是怕人不发现我们吗?」
杜酆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倨傲无比,随后不发一言,纵身就从栏杆外翻了下去。
「喂!」梁杉柏不敢大声喊他,只能轻声抗议。虽然杜酆现在使用的是一具尸体,但从这样的高度掉下去,尸体也会摔坏的。然而杜酆不知使用了什么方式,他飞速地在岩壁上踩踏攀援,四处借力,如同一只灵活的动物,控制着自己掉落的速度与方位,很快消失在黑暗之中。
「我们也下去吧。」祝映台看了看下面道。
「从这里?」梁杉柏倒吸口气,「杜酆那套我可不会。」
「我也不会。」祝映台说,「我们走陆修权那条路。」
赵显艺看向他们:「我也想下去。」
「你还是留在这里吧。」梁杉柏说,「赵小姐,下面很危险,我们顾不上你。」
「我不需要你们照顾!」赵显艺倔强道。
「你想送死就自己下去。」祝映台冷冷道,「阿柏,我们走。」随后攀上栏杆纵身向对面崖壁跃去,刚刚触及崖壁的时候他似乎手滑了一下,整个人都向下滑了几寸,吓得梁杉柏一头冷汗,但祝映台很快调整了自己的下落角度,牢牢地抓住那些凹坑,几下后便摸到了窍门,迅速向下攀去。
「真是能被你吓死!」梁杉柏喘着气嘟哝,回头看到赵显艺,摸出一张符交在她手里,「你在这里等着,下面太危险,如果发生什么,这张符能暂时保你安全,符一旦启用,我也就知道你出事了,会尽快赶回来救你。」说完,他也攀上栏杆,正要跃向对面,却忽然被赵显艺在背后扯了一把。
「赵小姐,我真的不能带你去。」梁杉柏无奈地回头说。
赵显艺却忽然提了个问题:「你和那位祝先生是什么关系?」
「什么?」梁杉柏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和那位祝先生,你们是朋友?兄弟?」她问,月光忽而穿透迷雾,将她的面容照得一清二楚,赵显艺的眼神显得格外认真,无法不让人认真面对。
「不,都不是。」梁杉柏郑重道,「是恋人,我追了他很多年,就在昨天才刚刚追到。」
「恋人……」赵显艺吃了一惊,「可你们都是男人!」
「有什么问题吗?」梁杉柏问,「我们彼此喜欢,难道只因为我们都是男人,所以这份爱就会变成假的吗?」
「不……不会……」赵显艺讷讷道。
「那不就结了?」梁杉柏一耸肩,「好了,你就乖乖等在这里吧。记住,有事使用那张符。」他说完,纵身一跃,飞快地向崖下攀去。
赵显艺看向下方,许久,才轻轻说了一声:「真让人嫉妒。」
梁杉柏下到底层发现祝映台在下面等他。海水退去后,留下了峥嵘尖锐的礁岩迎接从上方攀援而下的人们,一旦谁不慎坠落,就会被顷刻扎成个马蜂窝。梁杉柏看着那些在黑暗中突起的尖角心内后怕不已,幸亏事先不知情,否则恐怕他都未必敢这么爬下来。
祝映台伸手护住他,在他下到最后部分时伸手将他一把拉到礁岩边缘贴着崖壁站好。
「杜酆呢?」
「已经进洞了。」祝映台皱起眉头,「我没敢拦他,他好像有点奇怪。」
「他一直都很奇怪,」梁杉柏说,「我不信任他。」
祝映台却没有这种感觉,对于杜酆,他有种不知从何而来的信赖感,但信赖感以外却也不知为何有种回避的意愿。就好像他深深明白杜酆不会害他,一定会帮他,但却也对杜酆有种下意识的排斥,而且这种感觉,随着与杜酆待在一起的时间越长也就越明显。
「陆修权他们也进去了,」祝映台说,「如果里面真是金英矿脉,我们进去之前也要做好准备,否则会被阴气侵袭。」
梁杉柏从口袋里掏出什么,对祝映台说:「伸手。」
「嗯?」祝映台问,「干嘛?」
「叫你伸手嘛!」梁杉柏忽而有些粗鲁地说,脸不知为什么就红了,「不是……不是要我跪下来吧?」
跪下来?跪下来做什么?
祝映台把手伸给他:「你到底要干嘛?」下一刻,他便感觉左手的无名指上被套上了一件东西。他一下子就呆住了,心跳都要停止一般的震惊。
这是什么时候什么地点,怎么突然就演变成了这样的局面?他有些傻愣愣地看着手指上被套上的戒指,红色的指环,像玛瑙一样晶莹璀璨,月光照射下戒中流动着瑰丽光芒,但同时又有股暖暖的感觉萦绕在指节处。
「这是……」
「天池湖底的火石做的戒指,上次出任务的时候摸到的,你以前不是送过我护身符嘛?」梁杉柏扬扬手腕,系着血红色宝石的手链好好地戴在他的手腕上,「我一直都想着总要给你个回礼,所以就让师弟顺便帮我烧了一对戒指。我想这个应该能抵挡阴铁之英的阴气。本来还想着过一段时间再给你,现在刚刚好。」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皮,「那个……以后我会换更好的……等到求……求……求……就是……那个你懂的……」
祝映台的脸都快烧起来了,峥嵘的岩石在此刻竟也变得棱角柔和:「我……」
「好了好了我们快些进去吧,小心点。」梁杉柏却忽然打断他的说话,自己先向着前方走去,走两步又停下来,对着祝映台伸出手,「走不走?」
「嗯!」祝映台飞快地应道,赶紧跟了上去。
洞口已经被打开,巨石滚落一边,露出内部,但里面却并非是黑暗的。祝映台与梁杉柏小心进入其中却见整个洞中四处皆透着淡淡的金色光辉,这使得洞内显得明亮而温暖。
「这就是金英之气?」祝映台疑惑道。四面的洞壁上光辉点点,察觉有人走来,那些光点便立刻「哗」地一声四散开来,居然是许多闪烁着金色光芒的萤火虫和扑打着翅膀的小鸟。
「金龙被锁,所以只有这些泄露的金英之气变成了这些小东西吗?」梁杉柏也感到很疑惑。
「小心!」
梁杉柏单手一挥:「不碍事。」他的手指间夹着一张探鬼符,此刻符上停了一只极小的小鸟,正用金色的嘴喙整理着背上的羽毛。
「真浅的颜色,奇怪啊,金英不该是阴铁之英吗?怎么这里的阴气一点点儿也不重?」
「大概是因为本体被禁锢了的缘故。」祝映台说,因为放了心,便也不再介意那些金色萤火虫与小鸟的靠近。在他轻轻挥舞的手指上,一只金色的蝴蝶扑动双翅停着休憩,光芒也随之拉出光的轨迹,「或许还有戒指的缘故。」
「是吗?」梁杉柏道,「可是我不明白杜酆为什么会说他从没做过钉死金英本体的事。」
「嗯。」
洞中的路只有一条,两人沿着一路向内。陆修权等人留下的鬼气在空中淡淡残留,足够两人追踪,而越往里走,洞穴便越宽也越高大。
「其实你有没有觉得……」祝映台低声说,「这个洞穴似乎以前常有人使用。」
的确,刚开始进入的时候还不明显,但越是往内这种感觉便越明显。不是指洞穴开凿本身,而是其它一些细小的痕迹,像是被摸得光滑的洞壁,踩踏得平坦的地面,还有其它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他们一路经过了几个岔路口,祝映台向着另一边张望过,发现另一条路上会看到一些好像石室一样的空间——尽管要将金英之气锁定在地底必须要有个空间来禁锢它,但这个洞穴未免显得太人性化了,甚至,祝映台觉得这里简直就像是……
「这里真像是某个人的住所。」梁杉柏道,「难道是杜酆隐居的地方?」
「可他说过自己隐居在灯祠。」
「那这里住的会是谁?那个顾村长怎么会无缘无故说出个打神鞭来,他又是怎么知道这里的?」
祝英台也不明白,只是觉得熟悉。一种难以说清道明的熟悉感当他越是向内多走一步,便越是清晰。
这种感觉,就与记得那两句话一样。
苍龙火中化,天水掩神藏。他忍不住在心中默默背诵,试图追寻那一瞬即逝的熟悉感。
忽然空中一股迫力同时向他们两人传递过来。那是来自不远处发生的术力碰撞引起的空气波动,一下子所有攀附在两边洞壁上的金英之气通通受到了震动,无数的萤火虫与鸟雀振翅而起,四散奔跑,「刷」地一下,整个空间都暗了下来。
「杜酆和陆修权打起来了!」祝映台敏锐地察觉出了两股力量的来源,向着那个方向跑去,梁杉柏赶紧跟上。
黑漆漆走道中只有零星几点光芒在闪耀,越是往里走越是感觉到凝滞在空气中的术力交锋影响,四面的洞壁都在颤动,证明打斗的剧烈程度。
祝映台与梁杉柏终于赶到现场,呈现在眼前的景象令人大吃一惊。从方位来判断,这应该就是龙之岛地下的空间,而他们出现的地方乃是洞的中间崖壁。
巨大的空洞里,许许多多的钟乳石从顶上悬垂而下,石上点点金光闪耀,如同星河璀璨,下方几公尺处是河床脉脉流淌,同样闪烁的金色光芒将之映衬得如同一匹碎金绸缎,尚有许多野花野草生长在旁,郁郁葱葱。
梁杉柏伸手摸了一下后才发现,那并非真的花草,而是由金英之气所凝结而成。
「砰!」巨大的撞击声提醒了他们陆修权等人的所在。
凌空架设于河床上的一道石桥上,杜酆正在与陆修权的鬼兵相斗。那些鬼兵根本不知道疼痛流血为何物,出手狠厉,前仆后继,而陆修权则在一旁用赵礼的佩剑偷袭杜酆,青白色的火焰时不时突奔向杜酆的后背侧翼,干扰杜酆的动作。
梁杉柏看向远处,忽而惊讶道:「石桥尽头有屋子。」
果然,遥遥看去可以发现在石桥尽头的崖壁上,有一个突出的平台,平台上建造得三间屋子,皆是古色古香的造型,虽然简陋,却十分坚固。
「燃庐。」一瞬间,祝映台脱口而出了这两个字。
「什么?」
祝映台惶惑地看向梁杉柏:「我认识那里,那里是燃庐,是我曾经见过的那个人的住所。」
「哪个人?」
「梦里那个,我要过去看看!」祝映台说道,向着石桥上飞奔而去。
「该死!」梁杉柏骂道,紧随其后。
鏖战正酣的鬼兵见到又有人出现,立刻分出几人向着祝映台袭去。祝映台手执桃木剑,当空横扫,一片红芒闪过,已将一名骷髅兵砍作两截,另一名骷髅兵卸下一条胳膊。
陆修权显然未曾预料到此地还有别人出现,慌乱之下大声喝道:「还不快拦住他们!」本来挟持着顾村长的王真等人以及剩下的鬼兵便全都向着梁、祝二人袭去。陆修权转过身,自己押住顾村长道:「村长,请你继续带路。」
顾村长这时反而镇定无比,点点头,转身继续向石桥另一头走去。
杜酆一掌劈开一个鬼兵,强大的气流扫过,骷髅兵无声无息地撞到石栏杆,倾身栽了下去,下一瞬间,祝映台等人便听得一声巨啸从底下河床嘶吼而出。整个洞都开始颤动。一匹金练猛然从下方蹿起,如同蛙类长长舌头的金色水流探出,将那个骷髅兵一把卷住,瞬间拉入河床之中,紧跟着,整个空间里便响起了咀嚼的声响,只是片刻,又再安静无声。
「那是什么?」陆修权颤抖着声音问。
「金英所化的金龙。」顾村长淡淡道,「山岩是它的骨胳,河水是它的血肉,这里的所有东西都是它的组成部分,我们现在就是在它的体内。」
陆修权一下子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片刻后才神经质一样地笑起来,突然伸出手,猛地给了顾村长一个耳光。他这个耳光在盛怒之下挥出,打得极重,以致于顾村长趔趄地撞到一边,差点也要栽下去,河床中发出隆隆的声响,像是野兽的喘息。金龙等待着新的食物,但顾村长最终没有栽下去。金色的河水冒出几个泡泡,渐渐地平息下去。
「你想害死我是不是!」
「是你自己要来找打神鞭和奇术书。」顾村长擦去嘴边的鲜血道,「如果你怕了,我们现在就可以回去。」
「狗屁!」陆修权疯狂大叫,「我陆修权是要做皇帝的人,会怕区区一条妖龙?」他喊,「赵礼!」
「赵礼?」祝映台与梁杉柏飞快撂倒在面前的骷髅,踢开王真与葛鹏,向着陆修权那方看去。
只见从陆修权的身上赫然浮起了一层黑气,那黑气在空中逐渐凝聚,但却并不成形状。
陆修权又喊了一声高睿,高睿立刻从战阵中退出,却见他身上背着一个巨大的包袱,他取下包袱打开,迅速抖落出里面摆放着的东西。那是一副古旧的铠甲,黑色的甲身,看起来凶狠而令人畏惧,但仅仅只有上半截而已。
「赵礼的铠甲。」祝映台与梁杉柏对视一眼,那正是他们曾在灯祠内棺中所见到的铠甲,当时铠甲内还包裹着赵礼的半具骨骸。
高睿还在取出背包中的东西,他放好了铠甲,跟着拿出的果然是赵礼的骨头。断裂了一半的胯骨,弯曲尖锐的肋骨、空着眼眶的头骨等等,当所有东西都被摊放到地面时,那团黑气便开始不安分地扭动起来。在黑气的正中,似乎可以看到一张扭曲的脸孔正字龇牙咧嘴,不刻就要扑上来一般。
「赵礼,现在穿上你的铠甲,偿还你的罪孽,醒来为我效忠吧!」陆修权扬声道,话音方落那团黑气便瞬间分散成无数缕如烟似尘的东西,烟尘丝丝缕缕向着被高睿铺成人形的铠甲中钻去,它钻入地上的盔甲之中,拱起兜鍪,撑起甲衣,连接臂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