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在那个点灯的梦中,她还从未曾见过这样厚的迷雾,雾气几乎成了实体一般,明明应该是液体,行走在其中却觉得似乎被固体的沉重东西压迫住了,像梦魇。
「哥,我们为什么要现在走?」杜海燕回想起下午鸣金村人前来寻衅的事情,虽然最终他们被杜海鹰打发掉了,但当时杜海鹰还曾经说过:「没关系,不必放在心上。」但是到了刚才,杜海鹰却忽然将所有行李收拾好,将她喊醒并告诉她,我们要走了。
「海燕不是一直都想离开这里吗,所以我想还是早点走。」杜海鹰说,「放心,有哥哥在。」
「但是这么大的雾出海会不会危险啊?」杜海燕小声说着,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浓雾笼罩的金银岛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寂静、阴森,杜海燕甚至觉得,这座岛上该不会只剩下他们兄妹两人了吧?
「没事的。」杜海鹰说,「到了海上就没有雾了。」
「嗯?」
对话到此为止,再往后杜海鹰就不肯说什么了,他们很快到了码头,海面上的雾气却比陆上的更重,杜海燕甚至觉得这整个金银岛似乎都被一个罩子罩上了一般。杜海鹰开始解系在港湾里那艘老旧的木船。
「哥,哥!」
「嗯?」
「我们明天再走不行吗?这样大的雾真的会出事的,再说了,我们现在去南长山岛也太晚了吧。」杜海燕抱着背包,不安地问。
「一样要走就今晚走吧,现在也不过才九点多而已。」杜海鹰将不知从哪里寻到的木桨与指南针递给自己的妹妹,「这里的人不太讲道理,你留在这里我不放心。」他说着,伸手摸摸杜海燕的头,手指撩过杜海燕的浏海,也触碰到了杜海燕额头的伤疤。不知为什么,杜海燕这一次居然没有觉得害怕,反而当杜海鹰的指节拂过那两个伤疤时,感到了一种隐隐的安心。
「哥哥会和我一起走的吧?」她不放心地追问。
「嗯,哥哥会和你一起离开的。」杜海鹰说,口吻却显得很奇怪。
杜海燕不由自主愣了一下,却被杜海鹰在身后推了一把:「快上船。」他似乎突然着急起来,杜海燕莫名其妙地跳上船,坐到船头。
「哥哥你呢?」
杜海鹰也跳下来,却是立到浅滩的水里。
「坐好。」他说,弯腰用力将船只推到水里。流动的海水彷佛被胶水黏住了一般,明明应该轻松就可划出海面,可事实上船只行进得无比缓慢,加上杜海鹰脸上扭曲的表情,显得格外的古怪。
「哥哥?」杜海燕发现了不对,问,「怎么了?」她试着用桨在水里拨动,但是落在水中的桨却像是在混凝土中搅拌一样,使尽吃奶的力气都搅不动一点点!
「怎、怎么会这样?这是怎么回事?」她慌张地喊道。
杜海燕的话在一半戛然中断,她惊恐地捂住了嘴巴。正在用力推着船的杜海鹰的脸孔不知何时开始慢慢塌陷,他的皮肉萎缩,毛发掉落,渐渐竟露出底下白森森的骨架来,不过几步路而已,他已有一半成了骷髅!
「哥……哥……」杜海燕的喊叫憋在嗓子里,伸出手颤巍巍地想要去构杜海鹰的脸孔。
不祥的预感一直就埋在心灵深处,只是因为梦太过美好,所以从来不敢直视。突然回来的兄长还有他冰冷的手指,祝先生的敌意,其实很多事情她也不是不懂,只是不愿去想而已。哥哥,是为了救她才回来的吗?从黄泉彼岸……
她已死的哥哥!
手指终于触碰到了那张已经完全变形得脸孔,冰冷还有腐烂的触感,带着海水的潮湿黏腻,杜海燕的泪水扑簌簌地落下来。
「哥哥,我不要走了!」她喊道,「我要和哥哥在一起!哥哥!」她想要站起来,跳下船只,跑回岸边,可最终却是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望着远去的船只终于通过了浓雾的封锁,他才长长出了一口气。不,他既然早就死了,何来生气可出。手上的肉已经完全被搅烂,邪崇之气太重,要将妹妹护送出去耗尽了他所有的力量。
「对不起,这种时候了还耽误您的时间,可是我实在太想念海燕了。」他像是在自言自语,皮包骨的面上却有两种表情交融,「本来您已经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不该这么贪心,可我实在无法看着海燕牵连进这件事里,如果您需要力量的话,就用我的好吗?我的一切都可以给您用,灰飞烟灭也没关系,只求您让海燕好好地活下去,忘掉这里的一切。现在,我把一切都交给您。」
风声如同呜咽,迷雾中有环青色的光芒似无数萤火慢悠悠腾起,随后又飞快散去。
「杜海鹰」淌着海水爬上岸,他看向自己惨不忍睹的手,碎肉很快回复,皮肤又在包裹回来,不过片刻,已是完好无缺。
「真傻。」他低语了一声,随后独自走回迷雾之中。
「打不通。」梁杉柏放下电话,「天工和警局都没人接电话,我给他们发了简讯,希望能早点知道逃走的那个鸣金村人是谁。接着我们怎么办?」
祝映台看了一眼躺在床上依旧无声无息的赵显艺,女孩的脸色比起之前已经好了一些,但因为被邪恶的鬼灵强行附体,尽管经过祝映台的救治,要恢复意识还需要点时间,现在他们也只能等而已,等这个唯一的知情人告诉他们发生了什么。
「先查一下那座墓,至少要先确认棺中人的身分,我们才能有的放矢。」他拖了张椅子坐到梁杉柏身旁。
「怎么查?」
「战国,军队,金银岛……」祝映台顿了顿,「将军墓。」
「将军墓?」
「记得那幅长卷吗?有人带领一队士兵上了金银岛,我们都查看过内棺的那身铠甲,那的确是战国时期铠甲才有的样式,而且战国时期因为冶炼铸造的技术还不是太发达,大多数士兵都只能穿硬皮甲,只有有身分的人才有铁甲可穿,换言之,棺中那个如果真的是带领那支军队上岸的人,他至少应该是个将军。」祝映台说。
梁杉柏打开计算机:「马上。」他飞快地在键盘上敲打,轮流组合着使用了几个关键词,「不行,输入金银岛的话只有龙之岛相关的过期广告,不使用金银岛的话,讯息太多,而且大多无关。」梁杉柏指点着屏幕给祝映台看,「如果知道他们是从哪里来的话就好了,这样就会好查很多。」
「假设这个人曾经是人,但他却拥有足够与金银岛龙神匹敌的力量,甚至龙神都因为与他对抗而死。」祝映台思索着。战国时期,七国群雄并立,烽火燎原,每一个诸侯手下都有许多能人异士,但拥有如此强大力量的人却并不多见。
对,这个人生前可能并非是个邪崇,但却一定是个拥有特殊力量的人!
「试试看:战国,军队,金银岛,特殊力量,能人异士。」
梁杉柏在搜索引擎上排列组合,可惜搜出来的东西大多为今人创造的玄幻小说。
是此人不见载于历史,还是搜索词出错?祝映台忽然想到了一个人,想到他说过的话。
「杜海鹰。」祝映台轻声道。
「杜海鹰?」
「你记得我们之前提到杜海燕手机简讯的时候,他是怎么说的吗?」
梁杉柏回忆着,吃了一惊:「当时他拿着手机说不是我写的,我从灯塔上摔下去的时候并没有携带任何东西。」
「他后来还说过,如果是小偷的话,就不会写这种东西吓唬杜海燕。」祝映台琢磨着,「你不觉得他的用词很有意思吗?他提到简讯的时候,一直用的是『写』,可那支手机不是他的而是杜海燕的,固然他自己手机里的简讯可以说是『写』的,但杜海燕手机里的简讯,却应该说是他发或者SEND给杜海燕的。」
「你是说,他根本不认得手机这种东西,他以为简讯是写出来的?」梁杉柏思索着,「难道他就是那个跑出来的将军鬼魂,靠,这样小海燕岂不是很危险!?」他刚要起身,就被祝映台一把按住。
「我白天打过电话给杜海燕,她暂时没事,而且我布的阵法和你给的护身符也都没有反应吧。」
「虽然这样,会不会是对方能力比我们高出一筹,所以我们才被骗过去了?」
「如果真是这样,我们现在闯过去除了送死之外别无意义。他若有心害杜海燕,杜海燕早就已经死了,生死自有天命!」祝映台这番话说得理所当然,直到看到梁杉柏突然沉下的脸色时,才猛然住了口。
他的心在这一瞬间,就好像被一根极细的针给刺了一下一样。
是的,因为梁杉柏似乎永无止尽的热情与爱恋,使得他几乎以为自己是个普通人了,却忘了,他从来都是个与鬼打交道多过人,没有过去,没有家人,与这个社会上的其它人也都格格不入的异类!
「抱歉,你可能会觉得我很冷酷,但我说的是实话,我……我确实从来就不是个讨人喜欢的人……」他试图挽回自己刚才那一席话可能使得梁杉柏对他所产生的恶劣观感,但不知怎么却完全说出相反的话来。
梁杉柏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似乎变得越发难看了。
祝映台只觉得自己的心也随着他的脸色变得越来越凉:「我想你可能还不太了解我,」他依旧试图解释,「其实我们也从来没有好好相处过,虽然认识有……有四年的时间了……」
我在说什么呀,他在心里想,其实应该是六年才对,是很长很长的时间了,但是马上又有新的失望出现在心里。
「虽然有……有四年了,我们其实也只是见过几面而已,所以……」话语根本就是越说越失偏颇,他几乎为自己的笨拙而感到绝望。
「你到底想说什么?」梁杉柏问,口气几乎可以用严厉来形容。
「所以如果,我是说如果……」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我只是说万一,如果你后悔的话,告诉我就行,现在还来得……」
下一瞬就被狠狠拖过去按住后颈亲吻。
蛮横的充满愤怒的吻!祝映台简直觉得自己要被梁杉柏弄窒息了,他试图推拒紧紧压制住自己的力量,却反而换来更强势的应对。嘴巴根本没法闭上,梁杉柏愤怒地咬着他的嘴唇,纠缠着他的舌头,牙齿互相磕碰着,按住祝映台后颈的手力道大得他头皮发麻眼冒金星!
过了好久,一直到他真的快因为缺氧而晕厥的时候,梁杉柏才松开他,手却依旧狠狠捏着他的后颈。
「祝映台你给我听好,我绝对不会有那个意思,以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绝对不会有,你别想又找理由甩了我!」他恶狠狠地说,眼神像狼一样的凶狠。
「我……」被这样的眼神盯着,无论如何都无法不心虚,祝映台简直要抬不起头来。
「你应该庆幸我还有点理智。」梁杉柏说,「如果下次你再说那样的话,我不介意在任何一个地方任何一个人面前做到你再也说不出这样的话为止!」
祝映台吓了一大跳,梁山伯的神色真的就像是要马上吃了他一样。他下意识地看了眼床上躺着的赵显艺,心中无比庆幸她还没醒来。
「抱歉。」他最终心虚地轻声道歉。
梁杉柏还是直直地看着他,一副不会善罢罢休的样子。
「对不起,我以后真的不会了。」祝映台再次道歉,略微提高音量,这次确实是他错了。
「这还差不多。」梁杉柏这才深吸口气,放开祝映台。
其实梁杉柏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感受。的确祝映台对杜海燕生死的分析是有些冷酷,但那就是理智的判断,他之所以会生气,其实是因为祝映台后面的半句话——生死自有天命!那句话不知怎么就一下子戳疼了他,甚至可以说,他对这句话痛恨至极!
天命这种东西!
「阿柏你没事吧?」祝映台轻声问,犹豫了一下,伸手碰了碰他的脸,「对不起,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出那种话来。」像是发泄,也像是试探,祝映台想,也许他从心底一直就不觉得自己值得梁杉柏倾心以待吧,他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竟是那么不自信的一个人!
「抱歉,我也是失态了。其实我不是在为海燕的事生气。」他摸摸祝映台的脸,「我只是……只是好像越来越不喜欢天命这两个字了。」
「嗯?」祝映台愣了一下随后道,「嗯,也是,命由人造。」
「好了,我没事了,」梁杉柏清了清嗓子,「那我们接着该怎么办?」
「继续查吧。」祝映台也配合着转换话题,「不过,我想你可以换一个关键词。」
「哦?」
「将金银岛改成南长山岛。」
梁杉柏很快反应过来,「杜海鹰」曾经提过他是从南长山岛回来,不论他是不是无意说漏,距离金银岛只有一小时船程的这座拥有悠久历史的岛屿,若作为长卷中军队的始出发地或是战略补给地确实很合适。换言之,如果用目的地金银岛查不到,用中转战或是始发地的南长山岛或许有希望搜寻到这位神秘将军的讯息,毕竟出征这件事还是件大事,历史上留下记录的可能性很大。
「我查一下。」梁杉柏改换了关键词:军队、战国、南长山岛、特殊力量、能人异士。先后是更换了几次排列顺序,梁杉柏找到了他们要的东西。
「映台,你看这个。」
屏幕上出现的是一则过期新闻,来自报纸扫描文件。报纸是盲山市报,发行日期为一九八期年七月十四日,距今已有二十四年了,报纸的标题只有短短七个字「齐国大将今何在?」。文中写道战国时期(公元前391年),田氏废齐国的齐康公后,将其放逐于海上,此事见载于《史记?田敬仲完世家》:「(康公)贷立十四年,淫于酒、妇人,不听政。太公(田和)乃迁康公于海上,食一城,以奉其先祀。」而当时,跟随康公一起被放逐的还有一员猛将,姓赵,此人据说神勇无比,能以一敌百,并拥有某种特殊力量,过去他曾屡次率领军队出征,齐国的敌人但凡听了他的名字都会吓得屁滚尿流。但在这次改姓移祚的大事变中,他却未能力挽狂澜,最终只能跟随康公一同迁往海上。然而,在后续的史学记载中,这个威武骁勇却又有几分神秘的大将军却就此莫名淹没在历史的尘埃之中,再也没有见过记载。
接着,报导中引用了学者的大量观点,对历史上所谓康公被迁的「海上」到底是哪里进行了推测。其中提出的地点包括芝罘岛、牟平县莒城、烟台市福山区境内、文灯市宋村等多个地址,后通过一九七三、一九七五、一九八五年三次对南长山岛王沟墓群的挖掘,基本可以确定康公一族被流放的地点就在今天渤、黄海交汇处的庙岛群岛中的南长山(注)。据此,写报导的记者猜测,如果这员赵姓大将真实存在,至少在南长山岛应该会留有他的足迹。跟着记者走访了南长山岛的南长山镇,果然辗转得到了一条野史传闻,在南长山镇的码头海岸边有一块古石叫做将军石,据说是某个将军出海前拴船的定风桩。记者据此推测,赵将军最后的历史活动足迹应该是被康公派出海办事。
但赵将军到底出海办什么事又如何在这之后销声匿迹就无人得知了。记者最后写道,这位具有特殊能力的将军到底有什么特殊能力,他为什么没能在田氏篡位之时挽救齐国的国运呢?他是否在这次出海中遇到海难死亡了?又或是他最终背叛了康公离开了这支流放队伍才不被记载于册?扑朔迷离的历史背后,到底有谁能够知道,这位云遮雾绕的齐国大将而今何在呢?
祝映台看完后叹道:「齐国原来是周天子给姜太公的封地,齐康公就是他的后人,他手下倒的确可能有真正的奇人异士。」
「姜太公?封神?」梁杉柏烦恼地挠着头,「我们这是要跟连神都能封的人的后代作战吗?」
「是姜太公后代的手下。」
「差别不大吧。」梁杉柏说,「不过如果真那么厉害的话,齐康公和这位赵将军怎么会被流放到海上?」
「也许这也是一个被神化了的人,他可能只是武艺超群,用兵奇巧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