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这么一打断,清渊心里的气下了些,语气也和缓了许多:“无妨,不过见你近日都整日的呆在阴冷偏僻的书斋,想你大概又忘记用饭。”
纪璘雪扬眉一笑:“确然忘了,你一说,还真是饿了。”
纪璘雪笑着说,手心拢着清渊的手,那原本冰冷的指头慢慢暖了起来。
清渊看他一眼,顺着他往前走:“今日为你留了些饭菜,还是热的。去用些罢。”
纪璘雪点头,就这么握着清渊的手,在夜色里慢慢走远了。
清渊果然没有诓他,才刚一进屋,就有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
方才清渊在书斋外面等了许久,单薄的身子早就冻透了。现在一进屋,连忙将一个紫金手炉拢进袖里,苍白的脸色看起来似乎格外羸弱。
纪璘雪去里间拿了件狐裘出来,搭在清渊肩上:“你身子单薄,下次切不可再这么胡来。若是冻出什么好歹来可要人担心。
清渊缩在狐裘里,冲着摆满饭菜的桌子抬一抬下巴:“我无事,暖过来也就好了。你去用些饭罢,时辰不早,饭菜也就随意了些。”
纪璘雪看清渊脸色确实好了些,自己放下心来,便往桌子那边走,揭开盖子就见饭菜都还冒着热气,他偷空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清渊,嘴角带笑——清渊大概自己都不知道,他对自己的关心,已经逾越了原本该有的限度。
能让太子殿下在门外等上一两个时辰的,放眼天下也不见得能有几人。
那,他这应该算是成功的骗取了清渊的信任了吧。
嘴角的笑容僵住了。
纪璘雪坐下来夹了一筷子菜,觉得心里又悲又喜。喜的是清渊对他心防渐消,这意味着他扳倒清渊取而代之的可能越来越大,但是,在这关口,他却又有些不安。
不远处的清渊脸色已经完全恢复如常,半倚在美人榻上,若有所思的模样。
——若是清渊知道了他的身份,知道了他的谋划,那那双眼望着他的时候,大约该映衬着泼天的血色罢。
纪璘雪心里梗梗的,像是有什么堵住了。
心烦意乱,他虽然腹中饥饿,也只是随意下筷,拣了几样菜吃了没几口就放下了筷子。
开了房门叫了人把碟盘收拾了,纪璘雪阖了门,走到清渊身边:“天色不早,你还未沐浴吧。你先去里间,我将热水提来。”
清渊应了,起身,狐裘从肩上滑落下来。
纪璘雪伸手把手炉一并接了,随手放在榻上,自己出了房门。
提来热水把木桶灌满,清渊已经穿了一件轻薄的素白里衣过来。
纪璘雪伸手试了试水温:“温度恰好,你脱了衣服罢。”
清渊褪下仅剩的衣物,跨进桶里,长发滑落进水中,湿漉漉的贴在纤瘦的脊背上。
纪璘雪把换下的衣物拿出去,又拿了洁净的衣物进来,放在木桶边的一把贵妃椅上:“莫泡太久,水若凉了便穿了衣服出来。今日受了凉,浸一浸热水好驱寒气。”
都交代妥当,纪璘雪便准备出去,不妨碍清渊洗浴。谁知道清渊却拽住了他的外袍下摆,脸上被热气逼出些艳丽的血色:“你不必出去。”
纪璘雪回头看他。
清渊莞尔一笑,漆黑的长发温柔的飘散在水里,绮丽魅惑:“我有些话要说与你听。”
纪璘雪在贵妃椅上坐下来。
清渊抬眼,眼神幽深:“璘雪,我是当朝太子,七皇子静远。”
纪璘雪愕然。
清渊自水里伸出湿漉漉的手拉住纪璘雪的外衣,纪璘雪被拉扯着低下头去,清渊在纪璘雪耳边轻声说着,气息温热:“璘雪,这是我唯一瞒了你的事情。我是太子,静远。字清渊。”
纪璘雪脑袋嗡的一声。
清渊,小心翼翼步步为营的清渊,居然就这么将自己的身份在他面前戳穿。
清渊的唇温柔的掠过纪璘雪的脸:“我将我全部秘密讲与你听,因为,纪璘雪,我从未如此将一个人放在心上。”
清渊放了手,重新缩回热水中,看着纪璘雪一脸呆滞表情,微微一笑。
14、犹豫
清渊将自己的身份在纪璘雪面前揭穿。
纪璘雪是真的没有想到,贵为太子的清渊,竟然对自己信任至此。
那日,纪璘雪装着满脑袋浆糊走了出去。
他在房中呆坐,内心悲喜交加。
没想到……会这么容易,便得了清渊信任。
清渊说,他从未如此将一个人放在心上。
这句话,温柔坚定,让他不敢直视清渊那时闪着微光的眼。
他是心绪烦杂,清渊却好像卸下一个包袱般的,只是每日粘他更紧,就算要见一些特殊的客人也不准他避开。
反正你都已经知道了,这些又何必瞒你。在纪璘雪说他该避嫌的时候,清渊如是说。
清渊好似完全不再保留什么,连宫廷之中的那些暗流汹涌都会讲给纪璘雪听。
最初,纪璘雪总是觉得别扭。
清渊是七皇子静远,是未来的九五之尊,而他,是流落民间的草莽皇子,是怀着恶意才来接近清渊的。现在清渊在他面前光明磊落,倒让他有了一种小人的感觉。
不过幸好,清渊倒也没怎么追问他近日的怪异。
慢慢的,纪璘雪也就帮着清渊参谋着,面对那些宫廷争斗,做些什么才能保得住自己身家平安。
到底是宫里的血脉,虽然不善交际,对宫里的情形倒也知道的比常人来的清楚。毕竟娘亲还是留了些指点的,哪些人可靠,哪些人是溜风的墙头草,虽然不至于左右清渊的决断,也还是能劝进去些的。
清渊对他的心,一日明显过一日。无意之间的嬉戏调笑,也总是不同于他人。
虽然也曾暗暗怀疑过,清渊自小在尔虞我诈的宫廷里耳濡目染,怎会对他如此轻信,莫不是在骗他。可是每每看见清渊带着水色的眼睛,纪璘雪便觉得自己不该怀疑他。
清渊平日处理事务手段利落,纪璘雪看在眼里,对这个男人的欣赏也就一日多过一日。
他决断,凌厉,聪慧,却又比常人多了些细腻。
每每在清渊身边为他斟茶的时候,纪璘雪望着那双眼睛,心里有着平静却又温柔的起伏。
未来的帝王,九五之尊,天下之主,在看着他的时候,眼睛里的温柔情意像是汹涌的海水一般足以将他淹没。
这个男人,只有面对他的时候才会柔和的如同清风。
一想到此,纪璘雪都忍不住心里的欢喜。
这一日,陪着清渊听了下属带回宫里的情报,等清渊吩咐下去屏退下属,纪璘雪便从食盒里端出一碟素青色的小食,配着一壶好茶。
清渊懒懒散散的卧在椅子上,白玉般的脚趾缩在长长的衣摆里,宽大的衣袖从爽滑的衣服上滑落,垂及地面。
“尝尝看,这份小食是今儿新做的,我尝过,味道清甜不腻,想你该是爱吃的。”纪璘雪在桌边坐下,温言相劝。
清渊打个呵欠,泛着水色的眼睛带着慵懒,然后张了嘴巴,“啊。”
纪璘雪好笑,伸手拿了一块送进清渊嘴里,笑说:“我方才可是一直帮你研墨,虽说你的墨是香墨,但是吃起来到底不会好吃的罢。”
清渊含着糕点,也说不清楚什么,索性也就不说话,只是伸出粉色的舌尖舔了舔纪璘雪的手指尖,温热轻柔的触感让纪璘雪的脸唰的红了。
见纪璘雪脸红,清渊得意的一笑,慢悠悠咽下糕点说:“不过一点墨罢了,你手上沾了什么我都不会嫌脏的。”
纪璘雪脸愈发红了,但是嘴角堆积的都是笑容。
清渊笑的更加灿烂。
又拿了一块点心,纪璘雪塞进自己的嘴巴里,然后俯身过来吻住了清渊。
那块点心被他推进了清渊嘴里。
清甜的味道在彼此口腔里弥漫开,带着温热的呼吸,清渊微微合着眼睛,睫毛轻轻打着颤。
一吻完了,纪璘雪邪气的笑着,拿手指节挑起清渊精致的下巴:“美人,给爷唱个曲儿。”
清渊伸出小舌舔了舔被弄脏的嘴角,仰着脸看纪璘雪,笑容妖娆:“爷想听什么曲儿?”
纪璘雪看着清渊的笑脸,放在下巴上的手转而去揉珍珠般的耳珠:“只要是你唱的,自然都好。”
清渊由着纪璘雪把自己的耳珠揉成淡淡的粉色,仍旧是笑,“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赤着脚从椅子上起身,清渊纤腰一束,映着穿堂而过的光,纤细优美。
纪璘雪挪到椅子上,坐得舒舒服服,等着听清渊唱曲儿。
“长门柳丝千万结,风起花如雪。离别复离别,攀折复攀折,苦无多旧时枝叶也。
长门柳丝千万缕,总是伤心树。行人折嫩条,燕子衔轻絮,都不由凤城春做主。”
清渊虽然唱的清清淡淡,却把这一首明明悲伤的曲儿唱的带着些欣喜之感。纪璘雪听他唱完,扬眉而笑:“美人,虽然你唱的轻巧,却不得此曲精髓啊。”
清渊纤腰一拧,身姿轻捷,直落入纪璘雪怀里,手里牵着纪璘雪耳边的一束发丝把玩:“你在我眼前,要我如何悲戚的起来?”
纪璘雪的手轻轻刮过清渊的鼻尖:“知道你心思玲珑,也莫要再调笑于我了。若是给外人看到你这样撩人的模样,该作何想。”
清渊的头放在纪璘雪怀里,说话的时候鼻息温温软软吹到纪璘雪的唇间:“外人怎会看到?难不成,你舍得给外人看?”
被反将一军,纪璘雪怔了怔,随即苦笑:“还真是不舍得的,你个古灵精怪。”
清渊便笑,“想你也是不舍得的。”
纪璘雪一手松松挽着清渊,“那你说说,为何不舍得?”
清渊冲他吹一口气:“你说,这天下,谁人不爱我?”
纪璘雪一愣,“你这口气,可是狂得很啊。”
“我自然可以狂。”清渊嘴角挑一点笑意,眼神幽暗,“这普天之下,我为尊者。你说,谁人不爱我,谁人不想得我爱?”
纪璘雪僵了身体。
清渊在他面前,极少如此高傲,总是温柔妖娆,差点让他忘了清渊尊贵的身份。
感觉到了纪璘雪瞬间僵硬的身体,清渊用一根手指勾着纪璘雪的衣领,把他的头拉低,在脸颊一记轻吻:“所以,你该守好我才是。若是丢了,只怕是再也找不回来的。”
脸颊的触觉像是惊醒了纪璘雪,他收紧手臂,将清渊拢在怀里,低低应了一声,“嗯。”
15、离别
纪璘雪与清渊好日子总是要到头了的。
这一日,纪璘雪一起身,就觉得不对。
平日惯于赖床的清渊,今日人居然早已不在床上,伸手一摸,连被榻之间都已经满是凉意。
纪璘雪心里隐隐有些预感,穿衣梳洗的速度都比往日快了许多。
反身关了房门,纪璘雪朝着清渊平日见下属吩咐命令的洛颜阁疾行而去。不出他所料,清渊果然在里面。不过,还有一个熟人也在。
是司风。
纪璘雪的脚步生生停住了。
许久不见,司风还是那样可爱的孩童模样,眼睛依然莹润灵动,只是轮廓已经隐隐有些打开了,除了可爱纯真,也多了一分少年的英气。
虽然离得不近,不过总也看得到清渊脸色不善,好似心情不好。
司风伶俐的站在一边,一双小手在清渊消瘦的肩膀上轻轻揉捏着,一张干净的小脸还是十分惹人怜爱。
纪璘雪在门外站了一会,最终也没有进去。
清渊他,大概是有些什么烦心的事,这种时候,他宁愿等着清渊自己来告诉他缘由,也好过问出些让两个人都尴尬的问题来。
况且,还有一个司风。
想起司风,就不得不想起清渊和他之间敌对的身份——他们,最后总是不得不面对一切,把如今这些美好的过往都撕裂。
离开了洛颜阁,纪璘雪漫无目的,最后索性又去了书斋。
自从清渊那晚在书斋外等他等到全身冰凉之后,他再也不敢在书斋太久,连带着去的次数也少了。
推开书斋的门,一股带着霉味的潮湿气味扑面而来,纪璘雪才想到这几日连着都是潮湿的天气,古书最怕受潮,偏偏清渊又是个对此种事情不甚在意的,估计连吩咐都没有一句。这些珍贵的古书珍本只怕状况堪忧。
果然,从架子上随手抽出一本来,泛黄的书页上已经有了斑斑点点的霉印子,只是现在外面也没个太阳,纵然想晒也无处可晒。
纪璘雪左右看了看,只得把地面收拾了,自里往外,将书一本本摊开来铺在地上,指望着这样能救回这些珍贵的古籍。
书是铺开了,但是没太阳也没风,也实在是帮不上多大的忙。纪璘雪将所有的窗子和门都开了,才算有了些穿堂风,把书页吹得呼啦啦响。
都弄妥当了,纪璘雪便搬了个椅子坐在门边,手里还捧一本没看完的书。
只是,书在手里,心却不在书上。
手里的书被风吹得抖动,纪璘雪的眼睛却始终没往书页上瞧过。
他在想,清渊那边,到底是什么事情。可以令他异样如此。
他胡思乱想着,没防备肩上被人拍了一下。
纪璘雪回头,清渊站在他身后,脸上殊无笑意。
“璘雪,随我来。”
不过短短五个字,清渊说罢转身便走,纪璘雪也不多话,只是跟着。
进了房中,清渊才慢慢开口:“璘雪,我要回宫。”
纪璘雪愕然。
“父皇急诏,要我即日出发,不得耽搁。圣旨上没写缘由,不过我猜得出来。大概是宫里的那一群见我久不回宫,父皇的身子又不怎么爽利,忍不住下手了。”清渊语速不急不缓,似乎和平日殊无分别,但是纪璘雪却能明显感觉到面前之人身上的气势早已不同与往日。
“但是我还有要事未办完,璘雪,此间我只信你,我要你,替我完成一件事。”清渊定定的看着纪璘雪,眼神虽然温和却掩藏不住凌厉,像是柔和的白雪之下尖锐的冰刺。
纪璘雪吸一口气,“你说。”
“我要你,帮我找到流落民间的皇子,然后,亲手杀了他,提头来见我。”清渊说得很慢,一字一句,仿佛怕纪璘雪听不清似的。
纪璘雪一颤。
“我一走,这边人马都会听你吩咐,所有线索自然会有商部下属禀报你详情。璘雪,”清渊语气转柔,“此处,我只敢信你。此事交代给你,我信你必不会令我失望。”
纪璘雪沉默许久,低声问了一句:“若是那人肯答应,此生不会向任何人泄露身份,也绝不染指皇位,可否,放他一命?”
清渊的声音斩钉截铁:“此人必除!璘雪,你该明白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道理,即使他肯答应,他的后人呢?总是个祸害!况且,皇家血脉,怎可容他散至民间。”
纪璘雪强自稳住身形,只点了点头。
“我明日就必须出发,”见纪璘雪应了下来,清渊的口气也温柔了许多,“璘雪,此去时日不定,只是我恐怕再也不能轻易出宫。你我相见,也怕要难上许多。此间的人马都是我一手培植的势力,便交到你手中,我信你,会帮我扫除一切障碍。”
纪璘雪面色愈加苍白。
清渊只当是他不舍得与自己分离,便软语安慰:“无事,我会想方设法让你进宫,等我登上大顶,自然没有人敢说个不字。大丈夫,志当高远,璘雪,你信我,必不会负你。等我成为九五之尊,我敢以全天下迎你回来!”
这席话,说的让人热血沸腾,可是纪璘雪心里却是一片荒凉。
果然,人强不过命么。他与清渊之间,终究是要一争高低么?就算他能弃娘亲遗愿不顾,弃忠孝不管,清渊也不肯留他一命么?
清渊今日也是乏了,明日还要辛苦赶路,因此虽然纪璘雪脸色还是不好,他也没有再多说些什么,沐浴罢了便自顾自上床,等纪璘雪也上了床榻之时,清渊已经睡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