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到得速度很快,这一日,纪璘雪照旧是不好的脸色,自己窝在房里。司风轻轻叩响了他的门,不等他说出拒绝的话,司风就低声说:“是少爷从宫里来的信儿——来送信的说主子很是念着你呢。”
果不其然,纪璘雪开了门,神色冷淡。
司风引着他往大堂而来。
来送信的是个干练的下属,见纪璘雪终于出来,毕恭毕敬双手将信呈上:“主子吩咐,信务必送到您手里。”
纪璘雪接了信,也不急着拆开:“你主子,还有什么话让你带的?”
“主子说他在宫里不便外出,但是他心里是挂念着您的。不得不出此下策才费尽心力总算稳住了天下,虽然明知于您不公,也望您看在主子不得已的份上,莫将此事放在心上,主子待您的心是决计没有改变的。”来人一字一句重复了清渊的话,面容平静,仿佛一点都不惊讶清渊让他带的话的内容。
纪璘雪微微颔首,“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司风对他行了一礼,带着来人下去领赏了。
纪璘雪独自坐在大堂里,拆了信,清渊秀丽无双的字迹印入眼睛。
软语安慰,满纸都是柔情蜜意。
纪璘雪看过一遍,再看一遍。
其实他何尝不知道,自从他下了决心为了清渊从此放弃复仇,甚至连自己的性命都赌上的时候,他就再没有回头路。
清渊是九五之尊,不过区区一场选秀,实在是情理之中。难道说,让清渊为了自己从此绝了后么。
清渊不仅要选秀,更要封妃,甚至要一一宠幸那些妃子——他是帝王,雨露均沾的道理怎么可能不明白。
纪璘雪什么都知道。
何况,清渊那样高高在上的人,已经肯低头安慰他,他还能要求些什么。
江湖上混迹这么多年,他怎么可能不懂。
只是,懂又如何。
他知道清渊的不得已,他知道清渊是情理之中,他知道这些都是无可厚非。
但是若是因为他懂得,就可以毫无芥蒂的不在意,倒是最好。
是的,他心里难受的慌。
纪璘雪把信收了,塞进衣袖里,自己幽幽的走出了庄子。
镇子是一如既往的热闹,纪璘雪虽然心情低落,在充满人情味的小镇里走一走,也觉得好了不少。
他不想太早回去,所以步子放得格外慢,经过云吞摊子的时候,像是想起了点什么似的,眼神都有些茫然。
“老板,一碗鲜虾云吞。”纪璘雪犹豫了一会,还是坐了下来。
“我也要。”
身边有一个人顺着他的声音也说了一句,纪璘雪愕然的回头,就看到司风的笑容,“我也想吃,行么?”
纪璘雪有些勉强的笑一笑,司风在他身边坐了下来:“这里的云吞想来很好吃吧?少爷一贯挑剔,从来不肯委屈自己吃这些粗茶淡饭的,不过记得曾经少爷居然被你说服了,吃了这里的云吞。”
纪璘雪神色淡淡,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是脸上已经有不悦之意。
司风笑嘻嘻的坐着,安安分分等着热腾腾的云吞上桌。
热气腾腾的云吞放在桌子上,司风毫不客气的伸出勺子捞了一只塞进嘴里,眼珠子骨碌骨碌的转了转,有些嫌弃的放下筷子:“难吃!”
纪璘雪原本就没有什么食欲,来这里叫一碗云吞,也多是想起了过去,此时被司风一搅乎,就更没了吃的兴致,只拿了勺子在碗中搅动着,有些心烦意乱。
司风却不肯闭嘴:“这么难吃的东西,少爷他锦衣玉食惯了的人怎么吃得下,纪璘雪,少爷和你在一起还真是委屈。”
纪璘雪脸色更差,“司风,你别惹我,我现在没那个心情和你胡闹。”
“谁和你胡闹了,”司风声音更大,“纪璘雪,我真看不惯你。少爷在谁面前低三下四过,唯独对你与众不同。为你留着温热饭菜,陪你吃这些粗茶淡饭,这些委屈,少爷何曾受过。现在不过是一场选秀,你就这么拿捏作态,真是不爽快。”
纪璘雪也忍不住怒气上扬:“不过留些饭菜,不过吃些粗俗之物,你就觉得他受了莫大委屈,看来清渊还真的是娇贵,司风,纵然你是向着自己主子的,这话也太有失偏颇了。”
司风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纪璘雪,我是为我家少爷不值,他第一次为了人这么委屈自己,偏偏你不领情还为了这一点小事就闷闷不乐。纪璘雪,即使这世界上有不只一个人肯为你留饭菜为你吃粗茶淡饭,我家少爷却是这些人里唯一一个只对你一人如此的!少爷心高气傲,也只有在你面前才肯放低身段。”
纪璘雪冷笑道:“你以为他就这么值钱?就为了他的这些委屈,我就连委屈都不能了?”
司风扔了筷子:“纪璘雪,我与你私交再好,这件事我也是向着少爷的!少爷没有哪里对不起你,你凭什么整天冷着脸?”
被司风尖锐的指责一通,纪璘雪心情自然更糟,他扔了些碎银在桌上,自顾自走了。
司风也不追,想来心里也是有气的。
纪璘雪只觉得心痛。
司风的话,看似有理,其实呢?
他纪璘雪为了清渊,又做了什么有谁知道呢?
司风只看得到清渊的委屈清渊的低头清渊的退让,却压根不知道他是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纪璘雪的心第一次这么疼,像是被一只手捏着,用力的似乎要将心脏捏碎。
他拔足狂奔。在一个湖边停住了步子。
湖水清澈,被风吹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不远处还有一只小舟,漂在水面上。
啊……原来是这里。
纪璘雪展开身形,足尖连踢水面,跃到小舟上去。
或许还常常有人来打扫,小舟还很是干净。
纪璘雪和衣躺下,在一阵一阵的清风里闭上了眼睛。
清渊的箫声似乎还留在耳畔。
23、出宫
纪璘雪的闷气还是憋在心口,不但没有减弱的趋势,反而愈演愈烈。
司风看在眼里,也只当没看见——反正自己少爷已经吩咐下来,这件事他自然会处理。
但是为什么他那天偏偏要把纪璘雪骂个狗血喷头呢?
司风在暗地里咬牙:少爷,你要演白脸便演就是了,何必非要拖着我做那个吃力不讨好的黑脸?这下好了,纪璘雪更加小心眼了,这么几天过去,他居然硬是撑着一句话都不肯和我讲。
但是谁让清渊是他的主子呢?
司风磨牙,恶狠狠的模样。
不过没等纪璘雪再多郁闷几日,清渊回来了。
纪璘雪听见门口有动静,约摸着又是司风进来伺候,索性在床上翻个身,拿背影对着来人。
脚步很轻,似乎是怕吵醒了他。
纪璘雪闭着眼睛,想着来人看见他睡着,自然会识相的退下。
但是只听见那脚步声越来越近,似乎根本没有要出去的意味。
那人走到床边,轻轻的笑了一声。
不是司风!这笑声熟悉,进来的不是司风!
纪璘雪心里一跳,有个猜测浮上心头,却又不敢确定。
清渊在他脸上偷了一个吻:“我回来了,你就这么不肯见我?”
纪璘雪一下子跳起来:“清渊!”
清渊一身素色衣裳,绝代芳华,笑意盈盈。
纪璘雪忽的意识到自己太过失态,于是放低了声音:“朝中事务繁忙,你这样随意出宫,怕是不方便吧。”
清渊伸手揽了他的脖子,“无妨,这几日我给工部户部找了不少事,想来他们都还忙着呢,我下了旨——要建一条水渠,这几日朝中都忙着这件事,我在与不在一时间也不会出什么乱子。”
纪璘雪“哦”了一声,“那你能停留一两日罢,上好的普洱还有,我去泡。”说着,纪璘雪就要起身,却冷不防被清渊拉住了衣襟。
“时间不多,何必浪费在这些琐事上。”清渊笑容妩媚,温柔的亲吻着纪璘雪的嘴唇。
纪璘雪身体一僵。
“璘雪……”清渊声音迷离,眼神仿佛温柔的丝线一层层缠绕着面前的男人,“抱我。”
纪璘雪愣了一下,然后回应般的封住了清渊殷红柔软的嘴唇。
一晌贪欢。
清渊懒洋洋躺在床上,媚眼如丝。
纪璘雪穿好外衣,将清渊拉起来:“我去吩咐他们准备沐浴的热水。”
清渊靠在他怀里,任由纪璘雪一层层帮他穿上衣服,那白玉般的肌肤上一点一点花瓣似的红,带着一丝引诱:“司风早就准备好了,大概连点心都已经备齐。”
纪璘雪闷头闷脑,也不答话。
衣裳穿好,清渊的身子还是软绵绵的,似乎十分虚弱无力。
清渊朝他笑,伸出手臂:“抱我过去,我身子乏的厉害。”
纪璘雪无法,抱起清渊走到屏风后,将他安放在椅子上,自己出去吩咐了一句,随即有人提了热水进来,倒满了沐浴的水桶。
纪璘雪再次勤奋的帮清渊脱了衣裳,放进浴桶里,自己则去准备干净的换洗衣物。
清渊抿嘴一笑,尽是旖旎意味:“唉,想我一国之君,今日被你这么占尽便宜,若是让人知道,只怕你就要去大牢里过你的下半辈子。”
纪璘雪头也不抬:“伺候你穿衣脱衣,还伺候你沐浴,这么贴心的人,打着灯笼都没处找去,你还好装委屈。”
清渊眯了眯眼,“你还在为我选妃的事吃味?这语气可是酸得很啊。”
纪璘雪从鼻子里哼一声,看不见表情:“那是你不得已,我怎么敢心有不甘。”
两人交往时间已不算短,纪璘雪的心思早就被清渊摸得透彻,此时怎么可能被他三言两语的糊弄过去。
“璘雪,”清渊收起嬉闹的语气,表情认真,“此事我没有好好与你商议就私自决定,是我不对,我认错,也认罚。”
听见这样退让的话,纪璘雪纵然心里憋屈了很久,也总是降下了些火气。
况且,司风的黑脸不是白扮的——虽说是把纪璘雪气了个够呛,但是总归也多多少少听进去了些。所以清渊现在软话说上几句,效果是十分显着。
“我不是不明事理的人。”纪璘雪闷声说了,绞了热毛巾去擦清渊白皙的脊背。
清渊吃吃笑了,眼睛眯起来像极奸诈的狐狸:“你放心,我虽然选妃,但是也会尽快寻个借口接你进宫,免得你又这么吃无谓的醋。”
纪璘雪动作顿一顿,到底没说什么。
清渊借坡下驴,只管眯着眼睛享受纪璘雪周到的服务,半天,似是有了睡意,于是半合着眼,好像是要小憩一会。
纪璘雪的动作更轻柔了,擦完脊背,他伸手探了探桶里的水,还是温热,清渊他难得出宫一次,在宫里想必忙乱的很,此时稍微泡一泡,权作解乏罢。
于是纪璘雪在一边坐了,随手摸了本书在眼前看着。
信手翻看了几页,肚子就唱起了空城计,纪璘雪想起,自从清渊回来,就只顾得上缠绵,一直闹到这时辰都还没有吃过东西。
放下书,纪璘雪去把清渊叫醒:“清渊,醒醒,水已经不热了,快些出来,免得受凉。”
清渊睡眼惺忪的模样很是撩人,不过幸亏纪璘雪现在不是色令智昏,拿了大毛巾擦干全身,又穿好衣裳,清渊赖在他怀里,语气慵懒:“我饿了。”
纪璘雪的手松松的环着清渊的腰:“估摸着你就该饿了。你去床上躺着吧,我去叫人送饭来。”
清渊懒洋洋点个头,步子轻飘飘的上了床,纪璘雪吩咐过外面伺候的人,不多时就见桌子上满满的各色菜肴,香气诱人。
清渊靠在床沿,嘴里说着:“要那道桂花鱼,记着把刺剔了。还有那道水晶醉虾,沾了酱才好吃……”
等纪璘雪按着吩咐布置好了菜,这才捧着碗坐到床沿一筷一筷喂清渊。
清渊一口这个一口那个,吃得十分香甜,他还好讲究,吃过一口重味的,必然要喝一口茶去去嘴里的味儿,说是怕误了其他菜的风味。
幸好纪璘雪是个有耐心的,随着他要求,无不尽心尽力,一顿饭吃下来,清渊甚是满意。
总算喂饱了清渊,纪璘雪放下碗筷,自己坐到桌边用了些饭菜,吃到八分饱便放下筷子,喝一盏茶清清肠胃。
下人来把饭菜都撤下去了,纪璘雪看了看清渊:“你乏了,便好好歇息一夜罢。宫里虽奢华,想来总也睡不踏实罢。”
清渊早就困意上涌,此时正困倦的厉害,于是他伸出胳膊来抱了纪璘雪一下,在那微凉的脸颊上蜻蜓点水的一吻:“你也一同歇着吧。”
纪璘雪给清渊盖好被子,自己在一边的椅子上看方才看了几页的书,时不时瞥一眼床上的人。
清渊睡得很沉,睡梦里的人卸去防备,原本就漂亮的五官此时显出一种温柔而天真的模样。
纪璘雪心里剩下的最后那一点不快也被清渊脸上残留的疲乏之色冲淡了。
或许他该心胸宽广些?
清渊整日应付一国事务,大事小情无一不得劳心费力,若是连自己都冲他撒气,似乎也实在有些委屈他。
果然还是……
纪璘雪想的远了,拿在手里的书被门缝里漏进来的风刮得簌簌直响。
清渊身上有一整个天下。
而他心上,只有一个他。
24、分别
一夜无梦,睡意深沉如同覆顶河水,将人淹没在甜美夜色里。
纪璘雪是被手臂的酸麻惊醒的。
温柔呼吸在他脖颈之间。
清渊睡得还很熟,头压在他的胳膊上,侧着身子睡着,柔软的发丝四处散落。
纪璘雪看着清渊的睡颜,不忍心抽出手臂,怕惊醒了清渊。
清渊睡着的模样温柔无辜,像是普通的贵公子,干干净净,没有一点平日的杀伐果决,全然是放松天真。
纪璘雪看着,心里有淡淡怜惜。
纵然是天之骄子一国之君,其实清渊也只不过是个凡人。
他与他,活的都艰辛。
“若是,我们能撇下这三千红尘,逍遥出世,过自己的日子,该有多好。”
纪璘雪把清渊耳侧滑落下来的头发重新拢到耳后,叹息着轻声说。
总算挨到清渊睡醒,大少爷是神清气爽,纪璘雪却是手臂酸麻,抬都抬不起来。
知道是自己的缘故,用早膳的时候,清渊很是勤劳了一次,殷勤的喂纪璘雪吃饭,吃过包子吃云吞,吃过虾饺吃芙蓉糕,吃的纪璘雪撑的几乎要吐出来。
见再也塞不下东西,清渊还略有些失望:“还没喂过瘾呢,你怎么就吃饱了。”
纪璘雪无奈苦笑:“你当我是猪么?吃这么多下去,已经撑的要吐出来了。”
清渊眉毛倒竖:“不准吐!”
“不敢不敢……”
打打闹闹的吃过早饭,纪璘雪撑的厉害要去消食儿,清渊也就颠颠的跟着,一点看不出来昨天的疲乏。
两人原本在庄子里逛着,谁成想逛着逛着就远了,出了庄子,逛到了集市上。
也是赶得巧了,今儿刚好就是开市集的日子,于是两个人顺势放慢了步子,悠悠哉哉的挨家铺子看过去,倒也有些新奇玩意儿。
清渊大约也难得出宫来放松一次,所以这次在街上逛着,没有一丝不耐的神情,反而兴致盎然,拖着纪璘雪东逛西逛,看见稍有些新奇的东西都会伸手出来把玩。
纪璘雪开始还兴致高昂的陪着,逛得久了也实在禁不住了:“清渊,宫里什么好东西没有,怎么你反而像是多少年不曾见识过好东西似的。”
清渊手里正拿着一个做工略显粗糙的陶瓷小猫,小猫虽然不精致,倒也有几分古朴可爱:“宫里太冷清,总是让人心里空空荡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