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一个比平日吵闹些的夜晚罢了,有什么值得大操大办的。
在梦里阮霜都不忘讽刺寒卓几句。
寒卓则压根不管阮霜在想什么,自己一个人在厨房热火朝天的忙碌。
刚买回来的猪蹄猪肘洗净,放进一盆刚调好的香浓鲜美的酱汁里入味。买来的新鲜五花肉和韭菜也洗净,用刀子细细剁碎,横着剁一遍竖着剁一遍,直到韭菜和猪肉都成了碎得不能再碎的小丁。然后装进干净的盆里,放进调料调味,过一会就搅动一遍,搅到香气四溢为止。洗干净手,又去拿进来白糖和糯米、甜枣之类,预备着做点小点心,守岁的时候也好吃着解闷。
他做着这些,脸上一直有笑意。
虽然没想到阮霜还会回来,更没想到阮霜还让他来伺候。但是这举动无疑给他巨大信心,让他破天荒第一次敢忤逆阮霜,大清早拉他出去赶早市。
阮霜脸色虽然不好看,也不帮他提东西,但是寒卓已经开心的不得了。
肯让他稍稍亲近一点,寒卓就很满足。
厨房的事儿告一段落,寒卓像上了发条,一点不知道累。自己把扫把找出来,先把地面清理干净。
腊月里得好好扫扫房,等进了大年三十,可是不准扫地的。
阮霜不是会亲自打扫房间的人,不过这房子里又没什么人,只他一个,而且也是很干净的人。因此也并不很脏。
寒卓挨着房间扫,一会就扫到阮霜正睡着的屋子。
推开门,阮霜睡得正好。
想了想,还是不忍心吵醒阮霜的好眠,寒卓悄悄关门,先去扫别的屋子了。
就这么忙忙碌碌直到年前,阮霜看着光洁如新的房子和厨房里堆满的食物,有点头疼。
这个年,过的真累。
可是,和之前自己一个人睡去又醒来的那一晚相比,似乎也有几分可爱。
寒卓在房子里左转转右转转,觉得似乎都准备妥当,忽然往门前一看,惊呼一声。
“怎么了?”阮霜难得主动问了一句。
“春联忘记了!”寒卓喊了一嗓子,人已经跑远了。
阮霜来不及说什么,已经连寒卓的影子都看不见了。
这人,原先也不是这么急的脾气啊。阮霜心下无奈。
不多会,寒卓冷着脸回来了,阮霜一看,两手空空。
“居然已经晚了,”寒卓嘟哝着,像是不甘心。“外面都没做生意的人了。”
阮霜看他郁闷的模样,有点好笑:“春联而已,自己写一副就是了。”
寒卓研磨,阮霜手里是一支上好狼毫,蘸饱了墨,在喜庆的红色彩纸上缓缓写:“苍龙日暮还行雨老树春深更着花”。
不是常见的喜庆春联,但是既然是阮霜亲笔,寒卓自然没有觉得不好之理。
“等到明天就是三十了,”寒卓似乎是专心看写好的楹联,但是嘴里分明是和阮霜说话。“明儿再贴吧。”
阮霜不在意这种事,随意点点头就走开了。
寒卓小声说:“我们一起贴吧。”
这句话声音太小,阮霜已经走开了,好像并没有听到。
明天三十,今儿就是二十九了。
阮霜站在庭院里,神色淡淡。
这一年,三百多个日夜,他还是阮霜。
寒卓把干了的楹联收好,不经意看见阮霜。
神色清淡,站在庭院里,像是气质高华的翠竹。
同样算着日子的纪璘雪,则完全不像阮霜那样清闲。
作为清渊的兄弟,尊贵的“小爷”,他和一众宫人一样,被过年这一盛事给折腾的很惨。
宫里最好的裁缝来过好几遍,拿一把软尺量他的体格,一分一寸都精确,生怕做出的衣服有一丝一毫的不合适。
宫里也热闹的装扮起来,大红的绸子挂满了庭院。
听说明儿的宴席,请了京里最好的戏班和杂耍,想来一定精彩的很。
今日清渊要先与一众朝臣欢聚,御花园那边传来的欢笑声泄露了热烈的境况。
现在其他宫里的妃嫔们想必都在盛装打扮,好在明日的宴席上拔得头筹,赢的皇上青眼。
纪璘雪无意凑这热闹,他穿着新做好的白色长衣在殿前站着,远远的看着天空。
冬天的天空总是遥远灰暗,连云都稀少。
今日没有飘雪,只是干干的冷。
风呼啸着擦过脸颊,纪璘雪呼出的热气变成一团一团的白雾。
“小爷。”
偶尔路过的奴才们和丫鬟们看见他都恭恭敬敬喊一声“小爷”,纪璘雪置若罔闻,只安静站着。
“小爷,外边冷得很,您还是进屋来吧,免得冻着自己。”专门服侍他的小太监一溜小跑,来劝他回房。
纪璘雪让他退下了,自己站着,袖子被风吹了起来,鬓边的发丝也有些凌乱。
这一年。
这一年——就这么过去了呵。
纪璘雪知道自己永生不会忘了这一年。
想了许久,直到脸颊已经冻得僵硬。
他轻轻扯出一个微笑。
年三十,自然是喜气洋洋热闹非凡。
阮霜被寒卓拉着,杯子里的香醇酒液倒映他的脸。
满桌的美食散发诱人香气,阮霜居然也忍不住一再下筷。
寒卓高兴了,眼睛亮晶晶的,手里举着一只油滑鲜嫩的鸡腿给阮霜。
阮霜也配合的接过来,香气把他肚子里的馋虫集体勾引出来。
张开嘴,咬到的不是嫩滑鲜美的鸡肉,反而是寒卓温热柔软的唇。
阮霜一愣,寒卓却已经放开了他。
寒卓似乎已经喝醉了,不管阮霜手里的鸡腿,拽着他跑去门口,贴楹联。
阮霜无法和喝醉的人计较,难得的顺着寒卓的心意,捏着楹联的下角,两人一起把楹联贴好。
贴完楹联,寒卓回去找出一挂鞭炮来,挂在长长的竹竿上,让阮霜举着竹竿,自己去点着了火,随后在噼噼啪啪的声音里跳着跑回来。
阮霜手里的鸡腿早已经冻得硬邦邦,虽然有点不舍,总也没办法吃了,之后忍痛扔给了一只可怜兮兮的流浪狗。
鞭炮噼噼啪啪的,吵醒人的耳朵。
寒卓笑的畅快,不管不顾扑过来抱住阮霜腰身。
大约是被这喜气洋洋感染了,阮霜任由寒卓抱着,并没有推开。
放完鞭炮,两个人都已经冻成木头,在点着火炉的房间里跳脚,半天才缓过来。
虽然喝多了,寒卓居然还记得要包饺子。
端出一盆和的刚刚好的馅料,还有发好的面团,寒卓和阮霜并排坐着,包饺子。
喝醉的人实在技术欠奉,眼神迷离,包出的饺子简直惨不忍睹。阮霜一脚推开他,让他摊到一边去睡,自己动手包出一堆形状漂亮香气袭人的饺子。
水煮开,饺子下锅。醉倒的寒卓终于有点清醒过来。
此时,夜已经深了。
锅里还冒着热气,他们一人端一碗饺子,在别人家隐隐约约的鞭炮声里吃。
寒卓笑的见牙不见眼。
阮霜刚吃一个饺子,突然觉得异样,吐出来一看,却是一枚铜钱。
铜钱呵——新年大吉大利的好兆头呢。
大约真的会是好的一年吧。阮霜看着寒卓,微微笑了。
宫里也热闹得很。
妃嫔们个个花枝招展,纪璘雪坐在清渊身边,和他一道抬头看天上焰火。
一阵莺歌燕语过去,那些热闹喧嚣的戏剧杂耍总算都结束。
此时万籁俱寂,只有天上焰火的响声。
清渊伸手,在桌子下拉着纪璘雪。
这一年最后一晚的焰火,真好看。
纪璘雪眉目柔和,也悄悄握紧了清渊的手。
夜风清凉,他心亦清凉。
清渊的容颜在焰火映衬下,宛如青莲。
这一夜,这么温柔这么短。
初一清晨,阮霜被一阵狗吠吵醒。
寒卓挠着脑袋,指着一只小土狗:“这狗,昨天吃了个鸡腿就不走了——”
小狗汪汪两声。
阮霜困得要死,把脑袋拼命埋进被里。
“养着吧,”寒卓小声说。“我们。”
门外的楹联下角,两个沾满油渍的指印明晃晃的,还带着鸡腿的香味。
47、缘浅
过完年,二月的时候,纪璘雪决定出宫一趟。
“庄子里总要安置,”他如此对清渊解释。“如今你我都不在,总要有个人统领才好。”
而且不知道司风如今怎样。
清渊答应了,于是纪璘雪第二天便出宫。
回到庄子,还是秩序井然,这让纪璘雪有些高兴。
司风第一时间迎出来,许久不见,司风倒长高了不少,看起来不若从前那样生涩年少,脸部轮廓也分明起来,容颜俊秀,不再是可爱少年。
庄子里还是老样子,宫商角徵羽五部首领难得集齐,一一过来见过他。
自从踏平梵月小筑回来,庄子里一直波澜不惊。清渊也没有交代什么事务,因此大家都过起悠闲日子。
纪璘雪和五个首领、司风他们一起用过晚饭,除了司风留下与他叙旧,其他人自然各自散去。
多时不见,司风也更显成熟稳重,像是有担当的大人了。
随意问了几句庄子里的近况,司风的回答很让纪璘雪满意。
“这些日子,庄子里的事务是谁在主持?”
“各部自然分管自己部内事务,”司风正经回答,“交涉之类是我在做。”
看来还是他多虑了。纪璘雪心里暗笑,司风也已经不是孩子,足可以托付。
“我已经不再是你们的首领,”纪璘雪轻声交代着,“以后这庄子里的各项事务就都由你负责,清渊他还需依仗你们。”
“难道你不再回来了?”司风追问。
纪璘雪微微笑:“是,我去清渊身边。”
司风的表情忽然暗淡一下。
纪璘雪拍拍司风,语气有些感叹之意:“司风也长大了——不过一两年的光阴而已,却也已经是个大人了。”
司风没应声。
“若是你能留在庄子里,想必清渊也会放心。”纪璘雪依旧是笑着的,眼神柔和。“你现在,到了十六岁了罢。说起来,成人是该操办一番的,现在只怕不成了。你想要什么,全当我送你的成人礼。”
司风沉默半天,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要什么给什么?”
纪璘雪还以为他是担心自己买不起,于是大笑着应承:“是。”
“那好,”司风咬牙,“我要你。”
纪璘雪笑容顿时凝固,半天,拿手拍他:“莫乱说。”
司风猛地抬头,语气嘲讽:“你不是说,要什么给什么?”
“我是个人,”纪璘雪也沉下脸色,“不是能给来给去的。”
司风第一次在纪璘雪面前表现出如此桀骜不驯的神色,仿佛一下子成了另一个人:“能给少爷的,不能给我。”
“我不过是个下人,奴才,卑微的侍从而已!”
司风语气强烈,除了极端的愤怒,还有浓厚的悲哀之情。
纪璘雪震惊当场。
司风冷笑一下,转身走了。
司风走了,背影像是某种伤痛,一下子灼伤了纪璘雪的眼睛。
这孩子……是什么时候,悄然变了样子的?
司风阴沉着脸回到庄子,径自进了自己的房间,房门紧锁,直到第二天黄昏都没有见那门打开过。
纪璘雪虽然被司风昨日所为震惊,但是到底还是心疼这孩子的。
毕竟,他们也算共度一段岁月。
轻轻叩门,房间里头却自始至终没有任何声息。
猜测司风大约是不愿意见他,纪璘雪唤来几个人挨个去敲门,却仍然一片寂静。
陡然间有不好预感,纪璘雪顾不得许多,径自撞开门冲进去,房间里安安静静空空荡荡,哪里有司风的影子。
不好的预感越发强烈,纪璘雪撇下一众发愣的属下,自己猛的冲出去。
绕过一道水流,就是镜水洞。
洞里空空如也,只有水流过的声音不绝如缕。
地上有新鲜脚印,径直往深处而去。
担心的事果然还是发生了。
纪璘雪叹一口气,脚下不停,快速追了上去。
不知道司风是什么时候走的,现在他只求能及时拦住司风——若现在真的让不理智的司风出现在清渊面前,事情就无可挽回了。
照清渊的性子,闹出这种事来,司风一定没有好果子吃。
心里着急,脚下的步子却丝毫不乱。
洞里已经彻底暗下来了,这次他行动仓促,什么都没有准备,只得依靠之前的记忆逐渐深入。
不知时辰,不知年月。
在这样的急奔中,纪璘雪忽然心神清明。
司风对他的炙热感情,怎么会没有任何预兆。
又想起那孩子和他一同逛街时,眼睛亮亮的像是琉璃,有些贪吃的孩子气神色。还有调皮起来,与他玩游戏时暗地里耍赖,将自己整的无可奈何时得意洋洋的模样。晚上硬撑着与自己一起睡在房顶时乖巧的睡颜。
这样种种,那时候,不过被他当做幼弟对兄长般依赖信任的感情罢了。
或许,是自己的错。
低估了司风的隐忍决绝,低估了司风的固执执拗。
那样的年纪,明明该是个天真烂漫的孩子的——可是如今,到底是被毁了。
一时之间,有点心酸。
忍了这么久,直到自己亲口承认他已经是个大人了,才把这样炽热情感一起爆发出来么。
想要证明自己可以依靠么。
想要证明,自己不比清渊差么。
这傻孩子。
追至通往宫里的井口,纪璘雪几乎已经绝望。
难道,还是晚了一步?司风已经冲进宫里了吗?
隐隐约约的,井里有一个小小的,蜷缩在一起的影子。
绝望瞬间变成希望。
“司风?”
纪璘雪突然不敢走近,怕那个影子般的人影被惊扰而消失。
“你来了。”声音清清楚楚,平静的像是无风的湖水。
司风安静的抱着自己的膝盖蜷缩在一起,轻声问他:“告诉我,你是为了少爷而来的,对吗。”
这话轻的如同羽毛,却在纪璘雪心上重重砸了一记。
轮廓分明的侧脸放在膝盖上,不复记忆中顽皮可爱的模样。
纪璘雪张了张嘴,最终归于沉默。
难以面对。甚至比让他拿剑刺穿无辜之人的胸膛都难。
司风或许从来不是纯净天真的孩子,但是这份感情,却比任何人的都干净。
司风安静的蜷缩着,也沉默。
那一瞬间,纪璘雪忽然明白。
司风从来没有打算将此事闹到清渊面前,他从来都是忠心耿耿的下属,从没有背叛清渊的打算。
即使当初清渊对纪璘雪心存杀心,司风也只是恳求,尽管被清渊百般责罚亦没有违背清渊的指令。
他只是等在这里,等着纪璘雪来。
等一个死心的理由。
他无法用“一直把他当做自己的弟弟”这个拙劣的借口敷衍司风。因为那是对司风的侮辱。
纪璘雪最终,只是说了一句:“抱歉。”
转头离去的时候,听见有细细的声音如此念着:“谁放春云下曲琼,一重薄隔万重情。珠光荡日花如梦,琐影通风笑有声。外面令人倍惆怅,里边容眼自分明。知无缘分难轻入,敢与杨花燕子争。”
不过情深缘浅而已。又何来对不起。
48、江南
纪璘雪心情复杂的回到宫里。
幸好清渊最近又有什么事忙着,他的失态才得以不被发现。
再后来,也总算慢慢想通。
终归道不同——司风要的,他确实给不了。
人生在世,总是不如意十之八九。只是想起司风那清淡的几乎要化为清风的声音,仍旧忍不住心脏一点尖锐的刺痛。
这一日,清渊面色欢喜的回寝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