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桢算了算日子,清渊已经半个多月不曾来过他的涟琴轩了。
东西送的倒是越来越勤快,一件比一件珍贵。只是那个人,却鲜少出现了。
清渊不知道为什么,就忽然觉得烦躁。
送给若桢的料子是藏青色的丝绸,若桢长得好,穿什么都好看。但是纪璘雪就不是,那人不若若桢气质温润,总是仿佛浸润着一层风雪——这样的气质,穿青色最好看。
那人走了大半年。
最初的如释重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蜕变成现在的烦躁。
晨起自然也有三水殷勤服侍,但是不见了那人的影子。下了朝可以拐去若桢那里,自然有水灵灵的佳人温茶相待,气质清凉如同白莲。宫里景致也依旧,华丽精致,巧夺天工。
只是没了那个人。
清渊心烦,一眼看去门外庭院。许是眼花,仿佛有一个白衣的男子若有所思,侧脸清绝宁静,隐隐看得见那眼里的风雪。
“璘雪——”
声音戛然而止,清渊有些懊恼的把玩着手指上的扳指。
一边的三水很识趣的当做什么都没听到。
大半年了啊……小爷不知道如今过的好不好。
三水有些出神地想。
清渊心烦,站起身来想去涟琴轩。可是转了一圈又坐下了。
若桢太知情识趣,有时候看出他心烦,就愈发的温顺恭谨。但是不知为什么,若桢的柔顺越来越让他觉得不舒服。
若桢太柔顺,像是养在身边的可爱猫咪。清渊可以怜爱可以眷恋可以保护,唯独不可以依赖。
若桢是依赖着他的,像是一株温顺的藤蔓。
清渊不能和他商量朝中的种种,若桢也不能像是那个人一样,带着点但又心疼的口吻替他出主意。
那个人走了,他才发觉,原来自己是依赖着那个人的。
这种依赖浑然天成,自然地他一直没有意识到。
思绪庞杂的快要炸开。
不是没有想过把那人找回来。
只是,清渊是骄傲惯了的。
找那人回来,免不得就要认错低头。被那人知道自己的依赖,说不定从此以后就要被吃的死死的。
清渊素来不肯露出自己软弱的一面——即使曾经不自觉的在纪璘雪面前撒娇耍赖,那也是没有发觉的缘故。现在要他清醒的承认自己离不开那人,还不如拿一把刀杀了他。
于是就这么单方面的赌起气来。
不想去若桢那边,端贵妃婉贵妃那一干妃子就更不用说。清渊已经长久没有见过她们了,就算宫里有不少风言风语,他也不想理睬。
于是顺理成章发现,那人走了以后,自己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若桢纵然知情识趣体贴可人,琴瑟之流的话题总是有限,谈论诗赋也不是总有那份风雅的心情。然而和若桢又没有其他话题可讲。如果和若桢谈论水渠一事,若桢只会敛眉微笑,恭敬说圣上英明,不会亲自下厨端出一碟点心为他庆祝。与若桢说自己处理朝中事务疲惫不堪,若桢只会让奴才们铺好床请他好好休息,绝不会用一点关切责备的目光看着他帮他沐浴更衣揉肩按腿解乏。
若桢不是不会,只是他比纪璘雪更在意清渊尊贵的九五之尊身份。知道自己该恭敬该小心,却不知道清渊要的不是旁人的恭谨顺从,而是那一份自然的亲近和关切。
于是清渊只有夜半苦笑——原来转了这么一圈下来,身边贴心的人还是只有那一个。
可是骄傲还是挡在那里,让他不肯低头。
冬天的茶水冷得格外快。三水小步过来把茶水换了一壶,看着皇上沉思的脸,默默的叹气:小爷走得急,后来皇宫外围的守卫们送来那一束头发,皇上看见,眼神都变了。只是那时候随手一丢,脸色难看。三水知道日后皇上恐怕要寻,提前好好收了起来。果不其然,那束头发现在就在皇上身边带着呢。
不知道小爷看见皇上这副模样,会是什么表情——小爷其实是个极温柔的人呢。
被想念着的人,其实也在想念着。
纪璘雪在屋子外面清出一块地方,架上木柴开始烤一只野兔。
“不是我不想留你一命,实在是被逼无奈——”纪璘雪嘴里碎碎念,手上转动着穿了兔子的木棍。
这只兔子他抓回来的时候还是活的,纪璘雪在山里孤身一人,心一软,当时就没有宰了它。反而在外面拿树枝圈了一小块地方权当养这只兔子了。后来愈演愈烈,现在那里面还有山鸡野猪野羊——甚至他还捡回来了一匹小马驹。
小马驹绝不是野生的,纪璘雪那次趁着雪稍稍化了些,想着去山更深处挖些枯草和草根回来喂这些牲畜,谁成想就看见了这一匹陷在雪窝里的马驹。
小马驹长得很漂亮,一直奋蹄想要走出雪窝,奈何那雪窝不浅,小马驹挣扎半晌也只是胡乱折腾。纪璘雪见它长得漂亮,猜测是附近村民丢失的,于是上去帮了一把。
那小马驹似乎很有些报恩的意思,跟着他一路回来。
赶了几次也没赶走,纪璘雪也只好任由它留下了。
可是之前又连着下了几场大雪,现在大雪封山,他的存货比之前估计的消耗得快得多——这不怪他,因为养着这些牲畜的缘故,存好的干菜野草之类全进了它们的嘴巴,自己只能天天吃准备好的各种野味度日。
现在弹尽粮绝,纪璘雪站在自己的牲畜圈跟前看了半天,狠狠心抓出兔子来。
原本养这些活物是因为自己孤身一人长在深山,大雪封山,宋晋他们也进不来,自己难免有时觉得孤单寂寥的缘故。现在拿它们来果腹,虽然心有不舍,也是没办法。
兔子烤熟了,散发诱人香气。
撒上一层盐粒,兔子的肚子里一早被他放进去不少调味的枯草干果之类,滋滋的冒着油。
闻了闻,纪璘雪忍不住食指大动。
雪一封山,纪璘雪能做的事情就有限了。
深山等闲去不得,云流山平素虽然平静柔顺,但是现在被大雪覆盖,比寻常危险的多。山里也没了春天夏天的变幻景色,从清晨至夜晚,都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光。只是时而下雪时而停的区别罢了。
纪璘雪无事可做,自然觉得时间过得格外缓慢。
天冷得很了,练剑也觉得不方便。在雪地里呆一会就会冻僵的剑都拿不稳。
吃完了,纪璘雪灭了火堆收拾干净,就进屋去。
外面远点的地方还是白茫茫的雪地,干净的吓人。
纪璘雪往床上一躺,一时间有点茫然。
今夕何夕?
他一个人过得太久,连时间都已经混乱。
数了数旁边墙上的标记,才发觉又要到新年了。
有寒卓在,阮霜应该不会再冷冷清清的自己过年了。云澜也该是好的,薛家朱门大户,过年的时候素来热闹得紧。当家的也还过着他远离喧嚣的日子罢,自从被围剿后,梵月小筑的势力式微,当家的似乎也没有再度振兴的意思,想来也是过厌了曾经那种日子。
他们,都该是好的。
清渊,自然也定然是好的。
纪璘雪躺着,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身上有些冷。
裹紧了被子,纪璘雪微微笑。
他也是好的。
56、请辞
这一个冬天过的分外难熬。
纪璘雪总算看见冰雪消融的时候,高兴的几乎要跳起来。
山里的春夏秋都好,美得像是天堂。唯独冬天,景色一成不变,只有从天而降的寂静大雪,一眼望去,满目寂寥。
冰雪消融,宋晋那一干人自然也进的来了。
纪璘雪已经长久没见过半个人影,看见宋晋他们,高兴的不得了。
宋晋他们知道他安然无恙,也觉得高兴。于是一群人在纪璘雪的小屋子里喝得酩酊大醉。
再之后,就是雪化冰融,温度也逐渐升了起来。
纪璘雪熬过一个冬天,养的各种牲口都吃得差不多。唯有那一匹小马驹,因为他照料细致,长得颇为俊美。
春天,眼看着就又要来了。
山里再次五彩缤纷起来。
各种早春的花已经热热闹闹的开起来了,鸟儿什么的也都老早就叽叽喳喳吵醒人的耳朵。
纪璘雪又过起自己的逍遥日子。
马驹——哦,现在已经不能再叫做马驹,而是一匹健美的大马了。
纪璘雪常会挑个空闲的时候骑着马去溜溜。
马儿长大了自然就想要在外面跑一跑。只是山间林密路窄,常常跑不尽兴。幸好这匹马通人性的很,路不好走了就悠悠闲闲的慢慢晃悠,难得遇上一小段宽些的道,立刻四蹄飞扬,有时候还要在一段路上来来回回好几次才肯罢休。
宋晋他们来的也比去年勤的多。知道这些人没什么坏心思,纪璘雪也就任由他去。
纪璘雪门前那些个植物也都长势喜人,尤其是最早的那一丛毛竹,长的俊秀挺拔,颇有些风骨。
眼见着冬天是真的走得远了,春天也就欣欣然到了跟前。
纪璘雪过得惬意,生活滋润的很。
但是司风却一点都不滋润。
自从上次不欢而散,司风与纪璘雪,已经快要一年没见过。
司风自镜水洞进宫面见清渊,汇报工作兼以听从吩咐。
自然少不得寻寻那人身影。
却是遍寻不着。
原本想着那人还在意,所以故意躲着不肯见他。可是后来无意问了三水一句,才知道纪璘雪早已离宫。
纪璘雪居然自己走了。
司风诧异的很,于是软磨硬泡着和三水打听。
知道了前因后果,司风的心,忍不住动了一下。
那人斩钉截铁拒绝自己,不就是为了少爷。可是现在少爷伤了他,是不是意味着自己也可能有了一丝机会?
这么一想,就有些按捺不住。
总归不是年少轻狂的孩子了。司风好好想了两天,最后才下了决心。
于是现在他站在清渊面前。请辞。
清渊依旧风华绝代,无可比拟。
司风恭谨温顺却又坚定不移:“少爷,我要走。”
清渊自然是不悦的。
司风是他最得心应手的属下,聪明伶俐娇俏可人,他自问自己待他不薄——除了司风潜伏在纪璘雪身边那一次,因为做事情不利落被他薄惩以外,他何时动过这孩子一根汗毛?他现在却回来跟他说要走,是跟腻了他这个主子?
“少爷待司风的好,司风从不敢忘。”司风知道自己惹得清渊不悦,平静跪下。“司风跟着少爷不止十年,自问没有辜负过少爷半次。此次请辞,也纯是私事。还请少爷高抬贵手。”
话说的不软不硬,但是依着司风的性子,敢如此说话就说明他决心已定,再无转圜余地。
“司风半点武功也没有,跟在少爷身边虽然知道些不该知道的,但是司风从不是嘴不严实的人。若是少爷不放心,尽管找太医洗了司风的记忆,司风绝无二话。”司风跪着,对着自己向来畏惧的主子,如此平静说道。
清渊拿手指敲着椅子,嘲讽的笑:“司风,你倒是把算盘都打好了。”
司风不吭声。
“要走也不是不许,”清渊眼神慵懒,但是落在司风身上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只是,你跟了我这么久,要走也要给我个交代吧。”
沉默良久,司风还是说了实话。
“我是为纪璘雪请辞。”
清渊虽然依旧坐着,连姿势都半点没变,但是那气势,分明是不同了的。
“你为他请辞——”慢慢的,清渊仿佛嘴里含着什么一样,眼神分明的笑着的。“你是要随他而去?”
听出那语音里的狠戾之意,司风面色陡然一白。
“皇上,”司风压下心头的恐慌,“是我自己执意为之,纪璘雪分毫不知。”
司风叫他皇上。
清渊看着座下跪着的人,听见这孩子叫他,皇上。
他是跟了他十年之久的属下,这期间无论是赏还是罚,司风从来称他少爷。他知道,即使自己早已入主天下,对司风来说,也仍旧是往日的那个少爷。
可是如今,司风面色恐慌的叫他皇上。那摆明是求情的模样。
他为了纪璘雪,在求他。
司风是被清渊吓着了的。他是想请辞离开,去找纪璘雪。但是先不说纪璘雪会不会答应他,万一清渊暴怒,迁怒于纪璘雪,他才是闯了大祸。
清渊忽然觉得累得很。
那人走了快一年了罢——从前从来不知道原来那人可是刚硬至此,可以就这么干脆利落扔下他,一年之久都不闻不问。
他是还在怨恨着带若桢回宫的自己,还是只是借着若桢的缘由离开?
会不会,那人早就已经想走,只是一直不好开口?
而他遇见若桢,引为知己,就恰好给了纪璘雪一个理由。
清渊想着想着,就想得远了。
只是明明已经过了一年,那人的脸,却愈发清晰了。
司风还跪着,思绪紊乱。
算了。
清渊回过神,看着眼前慌乱的属下,跟自己说,算了。
天下已经握在他手里,安安稳稳。该除去的人也早已经归西,先帝的嘱咐也都一丝不苟的做到。他过去想要的,现在都已然拿到了。
既然如此,他何必再为难别人?
纪璘雪是跟过他,但是纪璘雪早在一年前就走了。
司风敢放下一切去追他,自己却不会。
他今日这一切来的何其艰难,如何肯为了一个纪璘雪放下?
司风既然想去追,便让他去吧。
他总不能一生一世绑着那人,就算不回来也不准别人过去吧。
清渊有些恍惚的觉得自己傻。
“罢了,你想要走,就走罢。”
司风有些惊喜的抬起头来,只看见清渊脸上一片平滑安宁,像是下过一场极大的雪。
57、追随
司风得了清渊首肯,虽然是意料之外,但是因为欣喜若狂,也就来不及思考清渊的反常。
回去庄子,司风原本准备将松启召来身边做了一番交代就彻底脱身而去。但是天下之大,他对纪璘雪的去处没有一点头绪,但是清渊允了他离开,也就意味着司风可以借用一下庄子的力量。因此司风耐下心在庄子里等了几日,商部就发回了讯息。
谢过松启,司风上路。
松启送他十里,最终那人身影消失殆尽,换来他一句叹息。
他是在庄子里时间不短的人了。清渊的脾气他自然清楚,司风的秉性看的更是明白。这样两个人,都被纪璘雪搅乱了心神。大约这就是劫。
想起来那日他在门口偷看纪璘雪练剑,那人挥剑时的冷定自若,微笑时的如沐春风,或许他自己都没有察觉,旁人却已经为了这美好泥足深陷。
那是个太温暖的人。
庄子里走了少爷,现在又走了司风。
其他四部的首领自然不会说什么,但是任谁都知道定然是舍不得的。
十里路程,松启一步一步慢慢走回去。
司风将庄子交到他手上,他自然不敢辜负这份心意。
司风快马而行。
一路上始终心情畅快,仿佛了却一桩宏愿——不管最后纪璘雪是如何反应,他这样不管不顾的追来,已经是他十几年里做的最勇敢的一件事。
为清渊出生入死不止一两次,但是那是为了对主子的忠诚为了清渊的野心为了自己发誓效忠的誓言。可是如今,他终于有勇气为了自己做一件事。
他要去做一件早就想做的事,做一件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纪璘雪给了他这样的勇气。
这件事纪璘雪自然茫然无知,他仍旧在山里过逍遥日子。
带回来的马匹实在太招人喜欢,宋晋那一帮山贼也极喜爱,厚着脸皮来讨了好几次,纪璘雪也不拦着,只笑:“轻电若是愿意跟你们走,尽管牵走。”
宋晋他们用尽办法,奈何轻电脾气高傲,除了纪璘雪,旁的人递来的草料看都不肯看一眼,每每气的宋晋跳脚。
纪璘雪就大笑。
在山里住了已经一年,清渊那边半分风声都没有,纪璘雪虽说死都不会承认自己有点失落,但是也逐渐愿意走出深山四处逛逛——左右没有人找他,也就不必整日躲的严严实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