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璘雪表面上不动声色,但是心里的惊讶却一阵强似一阵,他不懂为何薛府的仆童却会反过来帮自己。
但是就如司风所说,他对自己,向来有足够的自信。所以,他随司风去了。
司风没有骗他,就如他所想。
他在薛家隐秘的地牢里看到了虚弱的韶琴。虽然没有明显的伤痕,但是脸色却格外的苍白,似乎被人喂过药。
纪璘雪匆匆奔过去扶起地上的韶琴,看到那张与韶月有七分相似的脸,心里竟是钝痛。
他几乎当时就要带他走,但是,时机不到。
倘若现在带走韶琴,那么云澜那边势必无法解释,薛家上下定然要狠狠地责罚薛二公子。这之间利弊,他懂。况且,现下他也有自知之明,自己带着一个重伤的人,身边还有一个不知底细的司风,没有完全把握,他也不敢贸然冒险。
所以,他暂且忍下。
司风倒也只是沉默看着,顺便放哨。
纪璘雪在心里暗暗记下了地牢的走法,便站直身体,语气也不复温暖和煦,淡淡冷冷:“这次多谢你相帮,这个人情,我纪璘雪不会忘记,倘若日后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尽管讲就是。”
司风笑意盈盈,此时看来倒又有些像白日那个单纯可爱的稚嫩仆童。“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待我帮你把风韶琴救出去了你再来答谢也不迟。”
纪璘雪心内尽是惊诧不解,却也没有表现在脸上,只是实在是不知道司风有什么理由帮自己做一件可能有违天下人的事。
司风仍旧只是盈盈笑着看着纪璘雪,明明年纪小小,可是却仿佛笃定纪璘雪一定不会拒绝这个大胆的、看起来像是骗局大话的提议。
“好。”纪璘雪果然答应的干脆利落,“反正人情已经欠下,也不妨再多欠一点。”
司风笑意盈盈的点点头:“那好,你先随我走,此地不宜久留,薛家的护卫很快就要到这里巡逻了。”
纪璘雪不再出声,只是从身上衣襟内摸出一颗青色药丸,俯身捏开了风韶琴的嘴,将药丸喂进尚在昏迷的他嘴里,迫他咽下去。见他将护心的药吞下去,便率先走出了地牢。
司风跟在纪璘雪身后,临出门前,又回头,目光复杂的看了一眼地上的风韶琴,温柔的浅粉色唇瓣蓦然抿紧,一丝杀意极快的迸出又消失。
纪璘雪看着司风动作利索的将方才打开的地牢大门重新完好的锁上,眉峰迅速的皱起又平复。
本来还担心带着一个司风会被薛家的护卫发觉,可是现在看来完全是多想了。司风比纪璘雪远远要熟悉薛家,包括护卫的安排。纪璘雪甚至连轻功都不必用,只要跟在司风身后就可以轻轻松松躲过每一波巡查了。
纪璘雪和司风一起回到云澜为纪璘雪准备的洁净客房里,小心的关紧了门。
司风自自在在的在小桌边落座,没有一点生疏感的自己拿起桌几上的白色瓷杯整整齐齐摆放在桌几上,掂起装有温热茶水的精致茶壶,倒水进白色的瓷杯里,细致的把杯子涮过一遍,而后似是专心斟茶,可是却幽幽飘出一句话来:“纪璘雪,我知道你有很多话想问,但是不急。”
纪璘雪看了司风一眼,顺势也坐在桌几旁,等着司风细细致致倒出两杯温温热热香气馥郁的茶水来,便伸手拿过一杯举到唇边,慢慢喝了下去。
“如何?”司风眼巴巴看着纪璘雪,忽然又仿佛变成了最初的单纯天真孩童。
纪璘雪内心明明知道该对这个表面单纯实际难以看穿的少年有防备,但是看着那双水悠悠的大眼睛,还是忍不住心一软,“不错。”
司风软软笑,再斟出一杯茶在纪璘雪杯里,而后放下手里的茶壶,看着纪璘雪又一次喝干净茶水。
“好了,该做的做完了,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司风收起少年的可爱单纯表情,声音很是沉稳的问,“不过我并非有问必答。”
纪璘雪手稳稳的把瓷杯放在几上,抬眼看司风:“不必了。”
司风原本等着纪璘雪迫不及待的问他,没想到会等来一句“不必”,顿时起了兴趣:“不必强忍 ,你必然有很多疑问,想问便问吧。”
纪璘雪淡淡笑,温和绝傲,“司风,我明知该问的你不会说,你会说的我不必问,又何必多费唇舌。”
司风盈盈的眼睛弯成月牙,“纪璘雪,你真是个聪明人。只是为什么你这么聪明,还是有些事看不穿呢。”
纪璘雪淡淡看司风,而后,轻轻笑了。
看着司风的眼睛,纪璘雪居然再次想起了那双完全迥异的带着湖蓝色的瑰丽眸子。
清渊,清渊。
纪璘雪醉倒在清渊面前时,清渊眼神冷得吓人,像是冰雪凝聚。
轻盈的抬手,清渊身后迅速的出现了几个人,温驯的站在清渊身后听他差遣。
“带他去里面,记得安置。”
清渊说完,从华贵的椅子上站起来,冷眼看了一眼醉倒的纪璘雪,转身走出了房间。
纪璘雪被妥善的安置在内室华美的大床上,鞋袜都被轻柔的除去,软绵锦被盖在他身上,床榻之旁是安神的熏香散发出轻柔的烟雾。
纪璘雪似是熟睡,连从来不肯离身三尺的利剑被仆从安放在离身很远的地方也没有警觉。
清渊离开房间,转回自己的寝室,便有贴身的年幼仆童迎上来,声音清脆甜软:“公子。”
清渊慵懒的抬眼,绝代风华足以灼伤人眼。小小童子笑容清甜,大眼睛单纯可爱,赫然便是司风。熟稔乖巧的替清渊脱下外袍:“公子,沐浴的热水早已备齐,让司风服侍您吧。”
显然是对司风十分宠爱,清渊任由司风服侍自己沐浴,换上就寝的软绸睡袍,将他扶上天然散发香味的沉香木大床。
司风是清渊最宠爱的小童,也是清渊手下最得力、最聪颖知趣的下属。因而也是清渊身边敢于揣测他心内计量的唯一一人。
“公子,恕司风愚钝,司风着实不明白公子何必留下纪璘雪在这里。”司风边端上一只雕琢成凤舞九天模样的精致瓷碗,让清渊动作优雅的喝下精心熬制的血燕,边软软问。
清渊嗤笑一声,“连你也不懂得么,司风。”
司风大眼睛弯起来,“属下不知。”
清渊喝净血燕,薄唇轻抿:“你该知道,我为何掳他来此。”
“公子曾说,利用纪璘雪可以找到早已销声匿迹的风韶月,可是公子,您留他在身侧已经半年,不说找到风韶月,连消息都没有一星半点啊。”司风收拾了瓷碗交给侍女,疑惑的继续问。
清渊接过司风递来的丝帕擦净手指,笑意冷冽:“不急。只怕纪璘雪自己都不清楚风韶月身上的秘密罢。”
司风乖巧的点头,知趣的不再多问。
4、设局
司风像是特意来为纪璘雪做助力一般,有了司风在身旁,纪璘雪发现想要救韶琴出来居然根本不算难事。
内心疑惑更甚,但是面上还是平静如初。
照着司风的计划,纪璘雪在武林大会开始之前向薛家辞行,当着薛家当家的薛风漾面,纪璘雪正式拜别了薛家。原本武林盛会已近在眼前,此时离去难免显得奇怪,但是司风早已伶俐的寻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借口来堵薛家上下的口,而且即使日后韶琴被人劫走,薛家找上他纪璘雪,司风也已经帮纪璘雪安排的妥妥当当,有足够的“事实”证明他纪璘雪在韶琴失踪时绝不可能出现在薛家。
拜别了薛家,纪璘雪和司风隐姓埋名的在离薛家不远的地方寻了一处干净的民宅暂时安顿下来,就只等武林大会开幕了。
计划都安排妥当,司风和纪璘雪也就只管逍逍遥遥的静等计划实行的时机了。所以现下反而难得的悠闲下来。
不敢太惹人注目,两人也就不敢闹出些什么大动作,不过难得的是虽然是一个不大的城镇,但大约是离薛家不远,这里的夜市倒也十分热闹有趣。司风原本年幼,虽然早熟的过分但是到底压不住少年心性,爱玩爱闹的脾气一上来任是谁也拦不住的,况且跟在清渊身边久了,也实在是太久没有疯闹一番了,这次心痒难耐,一入夜就已经摩拳擦掌。纪璘雪到底是不放心,尽管司风确实足够机灵聪慧,毕竟是孩童,况且司风也只是头脑灵光的少年,没有一丝一毫武功的。放他一人出去,也是忧心。于是最后,一老一少二人游。
纪璘雪着实看不穿司风,若论头脑,他没有见过哪个人可以与这个机灵聪慧的少年相比,但是司风身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武功,实在是不合情理。若是大户人家的少爷顽皮淘气自己跑出来,也绝不可能这样的聪慧识趣,这分明是就在江湖才能历练出的伶俐;可若是哪门哪派的年轻弟子,这样的聪慧过人,也不该没有一点武功,而且他纪璘雪从来就没有听过名叫司风的年轻一辈翘楚。
罢了,他看不穿就看不穿便是。只要司风能帮他,又何必非要看穿司风身份呢。不管他是为了什么目的来帮自己救韶琴,这个人情总是已经欠下了,总要还的,也就不心急了。
入夜,纪璘雪和司风一起出门了。
街道比想象中要好很多,居然可以两辆马车并行。繁华程度也有些超出想象,两边路旁的小摊小贩很是密集。
司风开心不已,在人堆里到处钻来钻去。纪璘雪明知以司风的娇小,自己想要在人堆里跟着他显然是有难度的事情,不过还是坚持不懈的跟着,免得这个还年幼的孩子被欺负了或是怎样。
只是,好像真是有点多余了。纪璘雪暗暗摇头,在心里感慨着自己难得一现的担忧,有一点赧然的神色。
司风不跑了,站在一个捏糖人小摊前,眼睛亮亮的看着纪璘雪。
纪璘雪走过来,看见司风发亮的眼睛,忍不住有些好笑:“你想要?”
“嗯!”司风也诚实的大大点头,用眼睛看着纪璘雪自然地摸出碎钱给小贩,任由他在所有的糖人里挑挑拣拣的拿了一个最大的,举在手里,眼睛滴溜溜的转。
像是兄长带着自己宠爱的幼弟出来一样,司风像是突然变得馋嘴了,见着什么好玩的有趣的便用大眼睛看着纪璘雪,笑意盈盈的只等他拿出钱来。
纪璘雪心下无奈又好笑,只觉得这样的司风也可爱,衬得那一双大眼睛波光潋滟。
买到最后,司风的手已经拿不住那么多东西了,嘴边也都是吃食留下的污渍。纪璘雪自自然然的把司风手里的东西接在自己的手里,寻不到帕子就干脆用衣袖将司风嘴边的污渍细致的擦净。
司风难得乖巧的任由纪璘雪动作,大眼睛只看着地面,像是突然没了闲逛的兴致。纪璘雪莫名,见粉粉嫩嫩的小嘴已经擦干净,就直起身来温和的问司风:“怎么?逛的累了么?”
司风抓住纪璘雪的衣襟,不说话,只是愈抓愈紧。
纪璘雪只好又俯下身来:“怎么?”
毫无预警的,司风小小软软的身子突然扑进他怀里。
纪璘雪反应不及,被司风一撞,差点没稳住身形,费劲的稳住了,纪璘雪看着把脑袋埋进自己怀里的司风,暗暗叹一口气,带着司风转身去了路边的一家小店。
随口和小二报了几个点心,纪璘雪挪开凳子将司风放上去,眼神关切的问:“司风,无事罢?”
司风仍是不抬头,也仍旧沉默不语。
纪璘雪头疼不已。他本性淡薄,实在不擅长抚慰一个孩子。
点心一盘盘端上来,纪璘雪无法,只好拿起一块来送到司风嘴边:“来尝尝看,梅花糕,味道可是香甜绵软。”
唉唉,纪璘雪心里无奈,谁知道手里的是不是梅花糕,只是寻一句话来说,免得太过尴尬而已。
司风张嘴咬了,嚼一嚼咽下去,便再咬一口。
纪璘雪总算松一口气,淡淡软软笑了:“好吃吗?喜欢便多吃一些,这边还有其他种类。”
司风只安静的吃。
纪璘雪捏起筷子,把各色点心都夹一块放在司风面前的小碟子里,笑着看司风安静的把点心吃干净。
转了许久,纪璘雪自己也忍不住有些饿了,也就夹了块点心放进嘴里去。到底是小城镇的店家,点心并不多美味,只是普通食物罢了。不过于他来说,山珍海味与乡野粗食原本也没什么差别,他不是看重这个的人。
司风安静的咀嚼,只觉得心里复杂。
他是清渊的人,本就是刻意来到纪璘雪身侧,是怀了目的的。只是,他从不知道,原来可以有人明知道他是有目的而来,仍是如此温柔对他。
这些点心不好吃,若论他平日跟在清渊身边的性子,这些粗茶淡饭绝不会入了他的口。但是……为什么是纪璘雪夹给他的,就忍不住想要把所有的点心都吃净。
眼睛居然酸涩。
司风板着脸吃净点心,便抬头想要说回去,却恰好看见纪璘雪关切眼神。
纪璘雪长的本不算好看,最多算是清俊,又沾染了过多的风霜,在司风挑剔的眼光看来一张脸更是没什么可取之处,况且纪璘雪又是表情不多、话也不多的人,平日看来就有些冷冷淡淡,似乎不是容易与人亲和的人。
只是,纪璘雪稍微有些笑容或是关切表情的时候,看起来竟然是这样的温柔,仿佛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层温暖的光芒里,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司风心里微微一颤。
“吃饱了么?”纪璘雪伸手将司风嘴边的点心屑抹去,声音居然都显得温暖,“想是累了罢,那今日暂且回去可好?还想要什么,不如先买些回去,免得明日早间睡得迟了会饿。”
司风乖巧的点头。
纪璘雪起身,伸手过来:“还是拉着你我比较放心,我的钱可不多了,你若再乱跑,只怕会连明日的饭也都吃不起。”
司风抬头看纪璘雪,那样一张风霜侵袭的脸上有笑意充盈,温和亲善。
司风犹豫了下,还是乖乖将手给了纪璘雪。
那手很粗糙,想来是握剑多年,厚厚的硬茧磨着司风柔嫩的小手,有些轻微的刺痛。但是那手那么温热,让司风不想放开。
纪璘雪牵着司风,小心的从人群里开出一条小小的缝,小心着不让路人挤着司风。走到卖糖人的小贩面前,纪璘雪停下,又摸出点钱,拿了一支最大的糖人,低头对司风露出一个微笑。
两人一起回到暂时寄居的屋子,纪璘雪将买来的各色小东西收好,而后便熟稔的铺了床,因了情急,也是出于谨慎,二人并没有住在客栈,毕竟客栈太容易被查到行踪。住在民居就安全得多。只是因此,临时寻到的住处只有一张床。
两人同床共枕纪璘雪是无妨,司风一点武功都不会,他一点也不担心司风会加害自己。再说他原本就不在意这些事物,只是担心司风不习惯与自己同床。若只是一晚,自己将就着睡在地上也不是不行,可是倘若连着几夜都睡在冷冰冰的地上,也着实难受的紧。
司风像是还在想着些什么,并没有意识到眼下的问题。
“咳咳,”纪璘雪有些难以开口,看着司风目光转向了自己,便将自己的眼睛转去了别处:“司风,只有一张床榻,你,肯与我同床么?”
司风一愣。
纪璘雪的脸上居然露出红色,大概实在是觉得这话难以出口:“你若不愿,也无事,想来这屋子里应当还有多余的被褥罢。”
司风怔怔。他只与清渊有过亲密的接触。但是连清渊也是对他十分宠爱,所以尽管一直留他在身边也只是贴心的下属,至于同床,更是从未有过……
纪璘雪也不再说话,只是已经到处忙着去找多余的被褥了。
司风不知道为什么,并不排斥和纪璘雪同寝而睡,尽管他自己也觉得这真的是有些……
也是倒霉,居然只有床上的那一铺床褥。可是,司风摆明了不愿。纪璘雪不禁有些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