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当初的利用和歉疚,是什么时候变成如今沉甸甸坠在他心上的分量?
他接近那人的目的,从来都不纯。
他利用那人找到风韶琴,拿到关于风韶月的线索。宫内传来急诏的时候,他赌了一把,将庄子交到纪璘雪手上,说了一句“只信他”。
他果然不负他所托,提了皇子的头来见他。
直到他将他接进宫里封为小爷的时候,他都觉得自己对纪璘雪,是算不得爱的。不然,他怎么会封妃封的如此轻快,怎么会一意孤行的将若桢赎身接进宫中百般宠爱。
因为他不爱,纪璘雪却深爱。
纪璘雪爱他,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纪璘雪不是坦率的人,喜欢与爱之类,是不会轻易出口的。
但是,他的感情,连瞎子都看得出来。
他与他之间,从来不公平。
直到那人终于离开。
即使那人离开了,清渊也依旧不觉得自己爱他。
他恼他怒,是为自己的那点骄傲的自尊。
他悔他念,是为那人长久以来的陪伴宠爱。
算到底,他居然最终还是负了那人无声无息的温柔心意。
自己却也落得个如今的下场。
60、漫漫
又是一年春夏。
纪璘雪的剑法愈发的精进了,心也乱到了史无前例的地步。
清渊的音容笑貌,竟一日比一日的清晰。
剑终于是练不下去了。
之前一直以为快要淡忘的人,居然仿佛刻画入骨一般在他心上缚成了一个茧。
——想要看看他。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纪璘雪自己都吓了一跳。
可是这念头像是天时地利人和的种子,冒了个头之后就再也压制不住。
那人的眉眼唇鼻,妩媚笑意,在他心上一点一点钻出了一个洞。
去看看他,只是去看看他。
他只是,去看看他。
无需问候言语,无需拥抱碰触,他甚至不奢望也被清渊看见。
他只为看一看那住在自己心上的人,再无其他念想。
于是,带着剑出发。
幸而这次不若上次离宫那么寒酸,纪璘雪骑着轻电一路快马加鞭。轻电难得出来可以纵情狂奔,脚程惊人,一路甩下无数马匹,着实引来不少欣羡目光。
那皇宫高高的围墙,出现在纪璘雪眼前。
轻电打了个响鼻,在原地立着,前蹄不安分的刨着土。
纪璘雪轻拍轻电的颈子,一笑:“走,咱们去看看他。”
将轻电安置了,纪璘雪趁着夜色潜入宫去。
一年多不曾踏进这地方,纪璘雪仍旧一路踩着瓦片前行,在清渊的寝宫停下了脚。
轻手轻脚的掀开几片瓦,纪璘雪伏下身去看。
屋内只燃着昏暗红烛,大约清渊已经睡了。
鼻端是熟悉的龙涎香。
清渊就在房里,应当睡得熟了。
纪璘雪伏在房顶上,明明看不见那人身影,但就是舍不得走。
一夜居然就这样过去。
天色一白纪璘雪再想出去就难了,因此按原样放回那些瓦片之后纪璘雪悄无声息的走了。
不留意踩着了一小片瓦,发出几不可闻的声响。
清渊就在这细微声响里蓦然睁开眼睛。
他昨晚难得的睡了一个好觉,梦境平稳安然,只觉得有非常温柔的熟悉感觉。
——仿佛那个人在他身边。
一定是错觉罢……那人若是肯回来看他,就决计不会一走这么久,除了一缕青丝什么都不肯留下,什么都不肯带走。
看来自己是有些魇住了。
分开的越久,竟然越发想念起他。
出了宫,牵着轻电,纪璘雪转了方向往梵月小筑去了。
他想和人说说话。当家的自然是首选。
轻电这一次确实跑了个痛快。
纪璘雪熟门熟路摸进梵月小筑里,当家的一反常态睡到日上三竿都没有起身,纪璘雪喝下半壶茶才见当家的衣衫不整,白皙脖颈上有深深浅浅吻痕若隐若现。
“见笑了。”当家的不把纪璘雪当外人,自去整理,低低解释一句:“冷在里面。”
冷。梵月小筑里最厉害的高手。驻扎朔阁的唯一人马。
当初当家的与他商议的,就是这位了。
当家的爱人,以告知风韶月所在为交换所保住的冷。
纪璘雪点头:“打搅了。”
冷自然是不欢迎纪璘雪的,一来就搅了他的好事。但是当家的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冷最终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就走了。
隐去了自己和清渊的身份不谈,纪璘雪将两人之间前前后后诸多跌宕起伏告诉了当家的。
当家的是再模范不过的听众,安静听纪璘雪絮絮叨叨。
故事居然那么漫长……纪璘雪讲着讲着就忍不住恍惚:他与他之间,是什么时候就有了这样深厚的牵绊?
那个人……那个人,在讲述的过程里清晰鲜活的仿佛就在他可以触碰的眼前。
原来……原来,我还爱着他。
纪璘雪的声音停下了,觉得有什么死了很久的东西突然动了一下。
原来是被刻意忽略的情感。
原来……我还爱着他啊。
用了一年的时光,他费了老大的力气走回了原点。
多傻。
冷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此时凉凉的插了一句:“放不下他就回去啊,赖在这里干嘛。”
当家的回头瞪了他一眼,那边噤声了。
“我回哪里去?”纪璘雪闷声笑了:“我放不下他有什么用。”
后半句咽下去没有吐出来,不过顶风三十里就摸索的出来那下半句。
“你要是愿意,在小筑里住上段日子吧。”当家的最终只是这样说。
“多谢。”
冷当然立刻炸毛,当家的眼疾手快拉走他。
“干嘛让他住下?”冷满脸不高兴。
“他肯到我这里来,多半是无处可去了——”当家的解释。
依着当家的性子,绝对做不出赶人的举动来。
“他难受他的,关我们什么事。”冷还是不答应,“况且他还和薛家联手毁了我们三座阁楼。”
“这我自然记得。”当家的安抚冷:“与薛家结怨是老早的事了,就算没有纪璘雪也躲不过那一场。幸而有他,还保住了朔阁和你不是。那人大概是终于忍不住了,想找个人说说话。他是有主意的人,只怕心里早就知道该怎么做,只是现在心乱如麻而已——过了这阵子,他自然就冷静下来了。”
冷依然别扭。
“况且你这阵子也够放肆了——”当家的忽然压低了声音,脸颊一侧有可疑红色蔓延:“让我歇歇吧。”
话音末尾,当家的拿眼睛扫了冷一眼,含羞可人的模样。
冷被这一眼摄了心神,不防就点了头。
还是美色好用——当家的在心里无力的哀叹,冷的功夫那么好,怎么脑子就一点不灵光,还好死不死体力好得惊人。
当家的搞定冷,纪璘雪就安分住下了。
不想回去云流山——那地方,现在也不是能安心住下的地方了。
在小筑里住着,他若是不主动提起,当家的从不多余问一句话,只是让他自己安静沉淀思绪。
纪璘雪所料未及的是,正视自己还放不下清渊这个事实,比他想的要容易得多。甚至,有如释重负之感。
某一天,纪璘雪辞行。
冷自然恨不得双手双脚赞同然后一脚把他踹出老远,但是碍着当家的不好表现的太过明显。
纪璘雪到底没忍住,问当家的:“我该怎么做?”
当家的一笑,将他的长剑递给他:“你不是早就清楚。”
最后一点疑惑豁然开朗,纪璘雪也报以一笑,牵着轻电的缰绳悠然离去。
送走纪璘雪,冷和当家的往回走,顺便问:“你说纪璘雪到底准备怎么做?”
当家的甩出一句:“我哪知道。”
冷额上一滴冷汗:“我还以为你们两个心意相通来着——”
“他心里早有主意,旁的人说什么都不管用的。我又没问过,当然不知道他的打算。”当家的一笑,颇有点狡黠。
美色当前,冷也就顾不上纪璘雪了,一个虎扑过去开始毛手毛脚。
当家的任冷胡闹,脸上有浅浅笑意。
爱之深则看不穿呵。
61、旧友
阮霜觉得寒卓最近胆子越发的大了。
领回来个三喜也就算了,搅了他清晨的好眠似乎也能够忍受,日子过得越来越琐碎世俗他也都认了——但是寒卓的胆子已经肥到想吃他的地步了。
之前不是没吃过——寒卓刚来伺候他的时候,他正为纪璘雪的事情烦心,身边有个长得不错性情也尚可的,顺手勾引一把是再正常不过。
但是那时候只有他摆弄寒卓的份儿,他有心情了就逗逗寒卓,没心情了就拉着一张脸,寒卓从来不敢逆着他的意思。
可是现在,寒卓摆明了是要造反。
阮霜这一日吃了寒卓费不少心思折腾出来的花糕,心情不错,还和寒卓一道出门去溜了溜三喜。
回来的时候阮霜就钻进自己的屋子去,平素这时候寒卓绝对不会来打搅他。但是今天阮霜才进去不久寒卓后脚就跟进去了。
阮霜以为寒卓有什么事,就随口问了句。
不成想就被寒卓给抱住了。
阮霜不是小气的人,对床弟之事也并不太在意,有兴致了就玩一玩,没兴致就不勉强。因此寒卓抱着他,阮霜也没怎么呵斥。
谁知道寒卓就得寸进尺了。
阮霜不讨厌这种事,不过他讨厌自己被别人摆弄的感觉。
寒卓得手一次,吃了阮霜好几天冷眼。
寒卓正挠头想着怎么让阮霜消气的时候,宫里一道旨意下来把阮霜召走了。
清渊这次召阮霜进宫,倒也没有别的事情,只是想起来纪璘雪还在宫里的时候似乎和阮霜关系很近,而且阮霜也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妙人,说说话也是舒服的。因此清渊才千里迢迢把阮霜叫去。
阮霜虽然觉得奇怪,自然也不敢耽搁的去了。
去了才知道纪璘雪已经离宫一年多了。
清渊左右不会把实情和盘托出,不过阮霜何许人也,旁敲侧击一番自己再拼拼凑凑,也就知道个大概。
虽然心急的恨不得立刻出宫去找纪璘雪,但是总也不好被清渊发觉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因此阮霜只得忍,忍过些日子就随意找个理由告辞。
清渊任他去了,并不拦着。
说不定阮霜去寻那人劝一番,那人就想开了,回来了呢?
清渊这样想着,有些期待。
阮霜自然早就从清渊那里打听出纪璘雪的所在,不过这打听,大约也是一方有心一方有意的不约而同。
来不及通知寒卓一声,阮霜心上挂念着纪璘雪,自然火急火燎的去了。
阮霜找到云流山,没怎么被宋晋他们阻拦就见到了纪璘雪。纪璘雪从当家的那里回来,心情平静许多,加上见到久未见面的故友,自然高兴不已。
阮霜原本是担忧纪璘雪的状况,此时亲眼见到他生活平静无波,也并未沉郁,也就放下大半的心。
故人相见,当然没有理由不相对酩酊一场。
幸好阮霜还记着有些话要问,因此两个人喝到微醺的时候,阮霜就扣住纪璘雪的酒杯,不让他继续豪饮:“雪,你为何离开了皇宫?”
纪璘雪喝到微醉,听阮霜问话,一时之间没有往日的耳聪目敏,脑袋有些没转过弯来:“因为……清渊身边有了若桢啊。”
阮霜听见这陌生的名字,在记忆里仔细回想,才想起那个细瘦纤长的身影,在他看来,虽然若桢气质清爽干净,但是那长年累月膝下承欢的生活到底是有所显露的。因此依旧看得出出身不干净。当初他一心系于纪璘雪的身上,也就没在意若桢出现在皇宫里的不合时宜。
蓦然就是一声冷笑:“看不出来,圣上的喜好也如此下作。”
阮霜自然是愤怒的。
清渊和纪璘雪之间是一笔没办法算的烂帐,那是纪璘雪甘心情愿为了清渊作践自己,若是清渊言出必行说到做到,不辜负纪璘雪的一番痴心,他也就任他们去了。但是现在是清渊负了纪璘雪,他又如何能够坐视不理?
纪璘雪似乎酒醒了些,冲阮霜一笑:“怪不得他……是我当初一意孤行,没听进去你的劝。现在,不过是自食苦果罢了。”
一句话,说的阮霜心酸又心疼。
不指望纪璘雪连本带利报复回去,阮霜只着急带纪璘雪走:“算了……遇人不淑,也是无法。只是你一个人呆在这深山老林,我不放心。”
纪璘雪倒酒喝:“我在这里住了一年有余,习惯了。也不算没人照应,外面那一票山贼人倒都不错,况且,还有轻电陪我。”
“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纪璘雪仰起脸,一盏烈酒入喉。再说话的时候,已然笑意清淡目光明亮,哪有一丝醉意。
阮霜心情复杂。
知道再也劝不动纪璘雪,阮霜也只得叹一口气,不再多说。
阮霜住了几日,纪璘雪日日笑着,似乎真的浑不在意。
本来想多住几日陪陪纪璘雪的阮霜某一日被好友扫地出门:“回去吧。”
阮霜自然不肯。
“你出来的时候,和寒卓交代过没有?”纪璘雪挡在门口。
确实是忘了交代寒卓——那时候他一心都挂在纪璘雪身上,哪里顾得着别的。
“算算日子,你离家的时候可不短了。再不回去寒卓估计要满世界找你去。”纪璘雪好笑。
“让他找去。”阮霜脱口而出,随即发觉自己说错了话。
听出那话里的一点亲昵一点怨气,纪璘雪放了心:“寒卓是风月场里出来的,什么人没见过。这种人,若是对谁真上了心,才是真正的死心塌地。你也别欺负人家,难得有个真心对你的。”
“才不稀罕。”阮霜嗤之以鼻。
纪璘雪大笑,送阮霜出山。
阮霜走了,纪璘雪刚清净没两天,宋晋那一伙人就呼啦啦都跑来了。
一听那伙人的来意纪璘雪就乐了:“看上阮霜?眼光可不错啊。”
宋晋那么大个子的男人赧然的样子很有点可笑:“那人叫阮霜是吧?他长得可真好看!比附近村里那些娘们可好看多了!比上次那个人也好看!”
纪璘雪正喂轻电吃草料,听见宋晋拿村妇和阮霜相比,一下就忍不住笑喷了,草料撒了一地,引来轻电不满的呼哧声。
好不容易止住大笑,纪璘雪弯腰收拾:“那个人啊,你们可不用想了。”
宋晋不服气的一挺胸:“俺们哪不好了?”
纪璘雪哼一声,拿一束草料抽他:“人家可是琴棋书画无所不会的,就你个俗人还想高攀人家?”
宋晋明显矮了一头:“那打猎他会么?一看就是连鸡都不会杀的公子哥,难不成那些个琴棋书画就能当饭吃了?”
“还真能。”纪璘雪点头。“阮霜轻易不动笔,若真是侥幸得了一幅真迹,说不定真能卖不少钱。”
这回彻底唬住宋晋了,轻电也已经吃饱,甩甩尾巴,很想去撒撒欢。
纪璘雪牵着惊电去遛弯,宋晋一伙人灰溜溜回去。
看阮霜的样子,和寒卓应该过得不错。这样,纪璘雪也放心不少。
62、苍生何辜
转瞬又是一载春秋,纪璘雪在云流山也已经躲了三年。现在,连宋晋都抱了孩子,带来给他看的时候,很有点俗气的喜庆。
轻电再怎么心高气傲,也总算屈服在事实面前,纪璘雪给新生的马驹起个名字叫赤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