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徽总算噤了声,但是表情依然震惊。
“我做不了你爹所说的好皇帝,至少该把天下托付给能做好皇帝的人。”清渊说着,微微苦笑。
“我如今对这皇位无甚留恋,却不敢就此挂冠离去,放任太平盛世变为乱世烽火。司徒徽,你没有拒绝余地。”
没有了龙冠的清渊看起来,少了一分高高在上的凛冽,显露出一点疲态。
“算我托付你的唯一一件事。司徒徽,如今朕尚未退位,你难道要抗旨不成?”
“皇上……”司徒徽开口喃喃的叫了一声,再也说不出其他话。
清渊一笑,手在司徒徽肩上拍一拍:“放心,我会帮你铺平道路,你只需承袭你爹遗志,当一个万民敬仰的好皇帝。”
轻轻击掌,清渊叫了一句:“三水。”
三水捧着明黄圣旨恭恭敬敬过来:“皇上?”
“去吧,宣旨,随司徒徽登基。”交代完最后一句,司徒徽走之前最后看了一眼那身着龙袍的皇帝,绝美的脸上有温柔的罕见的笑意,眼神远远的,不知落在何方。
有了清渊的仔细安排,司徒徽登位一事出乎意料的顺利。
登基大典繁杂的厉害,司徒徽终于结束仪式回到历代皇帝的寝宫,清渊却已经离宫百里之外。
三年多来,他第一次脱下那身华丽尊贵的龙袍,一袭云锦纹的水蓝色苏缎,流云是一匹骏马,向着云流山方向飞奔。
三年之期,良人应在否?
心有所盼,自然日夜兼程。
然而星夜兼程,抵达云流山之后,却只有一间空屋与一丛翠竹相迎。
“纪璘雪人呢?”清渊逼问宋晋,把大个子的宋晋硬生生逼到墙角。
宋晋一介不入流的山贼,素来只靠人高马大和人多势众吓唬人,此时见到清渊这样气质尊贵又带着刀剑般凛冽的气势的人,居然有些被吓住了,最后还是他那见过世面的媳妇出来说话。
“先生前些日子出门远行,归期未知,只说想去看看万顷黄沙遮天蔽日,大概是去了漠北之地。”
漠北之地……沙漠边上最大的城镇似乎是丽罗城。
“这位贵客,恕奴家多嘴,”那妇人打断清渊思考,不卑不亢:“先生在此地住了三年,极少展露欢颜,身边也无甚亲近之人,奴家斗胆问一句:另先生日思夜想之人,便是您罢?”
纪璘雪曾经日夜想着他?
清渊居然连想都不敢想。
“先生等了三年——终于还是等到了。”那妇人温柔一笑,“男人们大约看不出,奴家一介妇人,这点心思还是有的。今日天色不早,您暂且歇息一晚再作打算吧。那就是先生三年里所住之地,您歇歇脚,也想想若是真的见着先生了,要说些什么。”
清渊默然,最后听了妇人的话。
门前是一溪清水缓缓而淌,翠竹几株,花草三三两两,房内摆设均从简,再无多余家什。
清渊躺在床上,还觉得不真实。
就是这么一间小房子,便是纪璘雪住了三年的地方。
那人,到底是怎么在这样的深山里住上三年的?
辗转反侧不能眠。
夜色渐渐就浓了。
清渊不经意翻身,看见角落里有淡淡绿色,莹莹的发着光。
他过去摸索了一阵,手指被某个棱角锐利的东西扎了一下。将那东西拿在指间就着月色仔细看,原来是一小块玉,成色一般,不过似乎被刻上了什么字迹,摸过去有凹凸之感。
躺在床上,将那小块碎玉握在手心里,有一点尖锐的疼痛感。
漠北之地呵。
是他晚来一步,与纪璘雪擦身而过么。
但是也幸好,他也确实还没想过见到纪璘雪的时候该说些什么。
万一,那人对他视而不见,该怎么办?
万一,那人已然对他恨之入骨,该怎么办?
万一,那人早已将前尘往事都忘了,该怎么办?
万一……那人身边已经有司风陪伴,该怎么办?
清渊苦笑。
他大约也是发疯犯傻,什么都不知道就千里迢迢赶来。
他只知道,他没那么爱这个天下,也没那么在意皇位。
他想念的,是陪伴他寂静度过漫长岁月的人,无声的温柔。
他已然年过而立。
但是为什么心头居然还会有一丝热血,将他的心肺都燃烧殆尽。
天微亮,他翻身上马。
那小小碎玉上,刻着残缺不全的“雪”字。
大约原本是完整的玉石,被摔碎了才成如今这个样子。
玉碎,玉碎。
雪碎。
那人的心,会不会也如同这个“雪”字,早已经残缺不全了呢?
65、漠北
丽罗城远离中原,难得有新鲜蔬菜水果,但是幸好羊肉鲜美,随处可见醇美烈酒,入喉仿佛吞火,热辣辣的烈酒配上鲜美羊肉,纪璘雪也知足。
大漠孤烟实在是壮丽无双的美景,看得人心胸为之一阔,日出日暮之时最是美丽,让人流连忘返。
纪璘雪在丽罗城忍不住多逗留了些日子,清渊则在路上快马加鞭。
从云流山赶往丽罗城,多则两月,少也需一个半月,他怕自己风尘仆仆赶来,纪璘雪却已经离开。
多可笑,他一介帝王,却第一次甘愿低下姿态请求那九天之上的神明:他与他的人生,已经错过那么多次,他恳求上苍垂爱,令他不再与他擦身而过。
清渊走得急,身上盘缠不多,银子在半路上花完了,清渊不得已当掉了自己的苏缎长袍,又接连着当掉了各种各样的小东西,最后只剩一匹马一身布衫,再无多余坠饰。
他居然也会有如此落魄的一日。
清渊自嘲的一笑,翻身上马。
丽罗城,终于遥遥可见了。
这里已是国界,与沙漠边上的琉叶国遥遥相望。
清渊牵着马,走进城门。
纪璘雪……纪璘雪,我终于来寻你,不知,是否还来得及?
纪璘雪清晨起个大早去沙漠之中看日出,此时正在客栈里和店家的小儿子逗趣。
那孩子瞳仁明亮,几可照出人的影子。
外面有嘚嘚马蹄声,纪璘雪有些在意:沙漠之中商队众多,来来往往的运输都靠骆驼,马匹倒是不多见。不经意瞥一眼,只看见一个朴素衣衫的背影。
大约和他一样,仰慕于沙漠的壮丽景色,故而一人一骑前来。纪璘雪如此猜测。
面前的孩子缠着他继续游戏,纪璘雪也回了神,脸上有笑容。
清渊为了赶着今日到达城内,连着赶路,此时疲惫交加。在路边随便找了个旅店,把马匹交给闻声而来的小二,自己往客房床上一倒就昏昏沉沉睡过去。
一觉长而且沉,清渊饿醒了,爬起来下楼。
店家为人淳朴,给他下了一碗热乎乎的羊肉面。
清渊虽然饿得狠了,那点金贵的本性却还在,微微拧着眉毛,清渊吃个半饱就放下筷子,那店家看他如此文雅少食就劝他:“多吃点吧,沙漠里的晚上可是冷得很咧,不吃饱可扛不过去。”
清渊却之不恭,将一碗热汤面塞进了肚子。
味道自然不敢恭维,但是确实让他觉得暖和许多,人也精神了些。
吃饱了,清渊和店家打听:“一个半月之前,这里是否来过一位汉人,随身带着一柄长剑?”
店家想了想:“这是沙漠边界,每日来往的客商数不胜数,你要是这么问,那可难说了。”
清渊一愣。
“不过来来往往的客商大多是成群结队的,你要找的人若是独自一人倒好找得多。”店家热心的说着。“前边儿不远还有一家旅店,前几天和老齐头闲话儿的时候,好像听他说是有这么一位客官,来了一俩月了,每天大早起来就进沙漠,快晌午才回来,下午的时候又去,奇怪的很咧。”
清渊心里一紧:“那客人,现在还在不在城里?”
店家想一想:“应该还在吧,反正就在前面,不然你去看看。”
清渊一点头,跟店家道一声谢就去了。
外头已经升起了月。
店家所言不虚,外头冷得很,清渊忍着刀子般的风往前走。
到了客栈门口,清渊敲敲打瞌睡的店主面前的桌子:“听说这里有一位汉人客人,现在可在店里?我有急事找他。”
那店主打个呵欠:“那位客官下午时候就出去了,现在嘛,估计正在沙漠里呢!”
这样凌厉刺骨的风,纪璘雪跑去沙漠里做什么?
清渊站在原地沉思了一会,跟店家借来一件厚厚的外衣披上,再度踏进夜色里。
常年娇生惯养的皮肤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塞外之风,清渊没走多远就感觉脸上一阵刺痛。
低下头加快步子,清渊借着皎洁月色踩上了沙漠边界。
脚下的沙子质地细腻柔软,仿佛会流动,清渊顶着风,一步一步稳稳的走得很慢,但是不知为何,即使又冷又难走,他却仍没有停下脚步。
月色清冷,像是一只隐秘的眼。
在沙漠里最易迷失方向,清渊不敢冒进,始终保持看得到沙漠边界的距离,深一脚浅一脚的跋涉。
不知什么时候,风停了。
清渊的脸早已麻木僵硬没有知觉,月色也逐渐变亮,月光洒下来,像是一场经年不化的大雪。
“璘雪……”走得累了,清渊跌坐在沙上,喃喃着,声音细小。
“璘雪……我终于来寻你了。”
风停了,沙漠里寂静如死。
清渊伸手握一把沙,这样细腻轻软,缠绵冰冷,在月色里,更像是泛着光一样。
沙子自指缝之间迅疾流逝,那无法把握的感觉带来惶恐。
冷意侵袭。清渊抱着自己的膝盖喃喃着念纪璘雪的名。
仿佛这样,那人就真的在他身边,依旧眉眼温柔,岁月无声。
纪璘雪今日在沙漠里逗留时间太久,此刻急匆匆返回。
幸好这一个多月他日日前来,清晨晌午,路线都熟记于心,此刻月光明亮,沙漠里一丝人声也无,安静的仿佛亘古不化的荒原。
终究不敢托大,沙漠里危机四伏,纵然来回百遍,也须得当心。纪璘雪加紧步子往回赶,行至一半,眼角掠过一团阴影。
该不会是不知死活的旅人吧?这样的天气里,在沙漠过夜简直是找死。
转了方向,纪璘雪朝那团阴影走了过去。
居然真的是个人。
那人穿着朴素厚重,却看得出身形消瘦,风尘仆仆,此时抱着膝,像是昏迷着。
纪璘雪拍拍那人,那人却没有醒来的意思,眼见着夜越来越深,总不好把一个大活人扔在这里不管,纪璘雪俯身抱起那人,入手的时候暗暗吃了一惊:这样细瘦,难不成是个孩子?
担忧怀中人的安危,纪璘雪施展轻功迅速返回,店家依旧在柜台里打着断断续续的瞌睡。
“帮我看看这人。”纪璘雪叫醒店主,指着被他放在凳子上的人。
“耶?这不是刚刚来找你的人么?”店家吃了一惊,“他还真跑进沙漠里去啦?”
来找我?纪璘雪心中疑惑,先自按捺。
清渊脸色发青。
“呦,这可是冻的厉害了!这一看就是细皮嫩肉的主儿,大老远跑来这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地方找罪受,啧啧。”
“等着,我去烧点水,给他泡个热水澡再好好睡一觉,搁咱们身上也就不碍事了,这位可不好说。”
店家唠叨着进去烧水。
纪璘雪此刻才看清那张冻得嘴唇发紫的脸。
即使风尘仆仆,狼狈不堪,也仍旧被他一眼看出——
那是,令他万劫不复的,清渊!
66、重逢
三年。
他与他之间,隔着三年光阴。
清渊还昏睡着,眉目如画。
纪璘雪坐在床边,默默看着眼前人。
他曾以为,此生再无相见。
清渊为何会忽然出现在这偏远沙漠,为何会衣着朴素,为何会如此狼狈,纪璘雪都没有力气思考。
他只知道,他居然又看见了他。活生生的,近距离的,没有冷眼相对,没有若桢。
只有他们两人。
“清渊……”
这呼唤细微像是呼吸,昏睡着的人却忽然动了动!
“璘雪……”呼应般的,清渊挣扎着,像是想要醒来。
纪璘雪吃了一惊,迅速想要退开。害怕吵醒清渊,或者——不知如何面对清渊。
然而手指却被拉住了。
“终于……抓住你了。”苍白着脸色的人半仰着身子,竭力想要拉住纪璘雪,却只是拽住了对方的指尖。
然而,清渊却是笑着的。
“还是第一次……梦见抓住你了。”那双湖蓝色的眸子此刻暗淡无光,淡淡的,不知看向何方。
“往常梦到你,你总是走得那样快……”
“你从不肯回头……从不愿看我一眼……”
“你一定还不肯原谅我……所以你一直没有回来……”
清渊如此低声说着,像是累极,陡然间失了力气,软软的倒在床上,手也失力的垂落在地上。
“时至今日,还说这些多余的话做什么。”纪璘雪没回头,阖了门出去。
站在门外,眼泪如同大雨滂沱。
三年。
如若你真的曾数次梦见我,为何直到今日才来寻我?
不是我不曾等你,而是我已然等的心神俱枯,你却始终不曾前来。
你终究,晚了一步。
房里,清渊偷偷睁开了眼睛。
果然比他想的好不到哪里去——算了,本身他也没指望靠那么两三句话打动纪璘雪。
自己安安生生躺回去,却没有睡意。
白天才睡够,此时不过后半夜,他当然睡不着。只是方才确实冻得狠了,现在还觉得冷。
一想到云流山那简陋的小屋,清渊也忍不住心酸。
是他的错,是他辜负纪璘雪的温柔心意,将他逼走,换做自己,也定然是心有不甘的。
但是,纪璘雪身边没有司风,已经是莫大慰藉。
他已将一切安排妥当,剩下的人生还有那么长,他尽可以与纪璘雪慢慢耗。
他不会再放开那个人。
生死挈阔,与子成说。
纪璘雪在房中不成眠。
清渊。清渊。
他千里奔赴漠北之地,是偶然,是有意?
他为何孤身一人,他为何落魄至此,他为何憔悴不堪。
此时重逢,他该如何面对他?
思绪紊乱的像要随时爆炸。
但是……却又有着一丝不确定感。
那个人……分别三年的那个人,此时真的躺在一墙之隔的地方吗?
不自觉的,手抚上了墙壁。
内心有一种疼痛的甜蜜感。
居然……还有这种机会,让他能够和那个人再一次相遇。
而且,听见那人说,想念他。
就算是见血封喉的毒药,他也甘之若素。
他也想念他——在云流山度过的那些映衬着星辉的夜晚,他也曾想念他。
所以,能够重逢,已经是上天眷顾。
他该知足。他已经知足。
他能够与那人只有一墙之隔,已经是莫大的恩宠。
起床的时候还早,太阳都还没出来。纪璘雪披上外衣,恰好露出了背后墙上鲜明的指印——那是纪璘雪不自知用力摁压造成的。
清渊一反常态的早早就起来了,在纪璘雪的门口等着。
纪璘雪开门看见清渊,吓了一跳。
清渊眉梢眼角都是笑意,一副春意盎然的模样。
“璘雪,早。”笑眯眯和纪璘雪打招呼,清渊自然的帮纪璘雪整理领子处的褶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