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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府深院——by锦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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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事姓韩,大伙都叫他韩管事,他就专门管这一个院子的下人。夏安在他那里备了底,就正式成为王府里有活计的下人了。有活计就代表有用,有用就可以生存。

跟着韩管事到北面中间的大屋子里领了生活用具,一身破旧的厉害的灰粗布短打衣衫和补丁蓝裤,与阿福的衣衫一样,只是还不如阿福的齐整,还有布巾一条,倒是新的,被褥一床,又脏又破又潮。夏安接过东西的时候,尽量克制自己的情绪外露,可毕竟年少不谙世事,微皱的眉头还是让韩管事读出了心思。

“你也别嫌弃,人人都说王府是金子堆银子盖,哈,可金子银子底下都是稻草,咱们啊,就是枯草,你别把自己当宝,就做一根草,一根枯草需要什么家伙什,能有个遮风避雨的地儿就该念阿弥陀佛了。”

“是,我谨记管事的教导。”夏安弯腰,恭顺的回答。

韩管事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咱们虽然活的不如那些地位高的下人,可是咱这院子不讲究那么多规矩。以后随意些,只是该干活的时候不能偷懒,上面派了监工来,他们才真正凶呢,人人都拿着这么长的鞭子,慢一些就得挨上几鞭,可疼的很呢。”

“我知道了,谢管事的。”夏安还是礼貌的答话。

韩管事又说了几项注意,和阿福说的一样,都强调了用水的问题。最后韩管事好心道:“你登记的册子,今天送去华嬴苑,明天才算是正式批下。你啊,今天就好好休息,适应一下环境。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多找找阿福,他是王府的家生奴才,对王府比咱们都熟。”

家生奴才不是地位一向要高于后来买进的奴才么,怎么阿福落得这般地步。夏安心里疑惑,却不敢多问,抱着自己领到的所有物件,到分配好的西屋去收拾住下。

一进西屋,夏安愣了。床呢,床在哪里?

西屋的布置非常简单。冲着门是一条两脚宽的小道,小道的两边是用土砌成的到膝盖处的矮台子,台子上面铺了很多被褥,没有一个是整齐叠好的,乱哄哄也就罢了,还臭不可闻。

夏安仔细看了一盏茶的时间,方才确认那矮台子真的是床,是他要睡的地方。但是台子上都铺满了被褥,他的要放在哪里呢。

正在苦苦思索的时候,瘸腿男子一拐一拐的进来了,看见夏安苦着脸抱着被褥发呆,心里感激他让出肥差,便帮忙安置。到里面,每个铺位都往外拨一点,到了最里面就腾出一个身子的宽度来,对睁大眼睛的少年招招手:”过来睡这里吧,虽然味道难闻了点,但胜在只有一个人挤你。”

夏安才反应过来,受了人家的帮助,自然要感谢。朝着男子躬身致谢,那男子不理会他这虚假的礼数,径自抢了被褥来铺了。

“院子里的水井邪气,里面的水是不能吃的,但是洗衣服冲个凉澡不碍事。我看你是个干净人,现在还好是夏天,你能天天冲个冷水,等天气转凉了,热水可排不上,一臭啊可就臭到第二年夏天喽。”

夏安被吓到,张了嘴说不出话来。

男子指着夏安的衣服:“这衣服虽旧,但看料子还是很不错的。咱们院子领到的物件不多,都是人死了东西留下给新人,就这样,还是分不够,能领到两身衣裳换着穿的可少着呢。你身上穿的这身最好脱下来藏好,别被谁瞧见了,给抢了去。”

“可我只领到一身下人服,总要换着穿吧。”

“哎呀,真正到你干活了,你就没那个力气吵着洗衣服了。整天不是土就是石头,洗干净了第二天还不是一样脏。我姓郑,叫郑大,比你大上几岁,就叫我郑哥吧。”

这就是有交情了。夏安以前虽出门不多,却也从书上读到过一个道理,多交友少树敌。他立刻报以一笑:“郑哥。”

趁着其他人都未回来,夏安将新领到的下人服到井边打水洗了,夜风吹一晚,明天上工时就能穿了。他不是听不进郑大的话,只是实在受不了这么肮脏的衣服,尤其,这衣服很有可能是不只一个死人穿过的。

洗了衣服,搭在院子里一条黑乎乎的粗绳子上,又用布巾洗了脸。夏安不想回到臭乱的屋子,肚子也不争气的饿了。坐了一天的马车,路上就吃了半个玉米面馍馍,那东西在夏安看来,就是吃个新鲜,不是主食不管饱的。

厨房有炊烟,里面应该有吃食吧,就是不知道王府里让不让随时吃饭,就是没饭吃,能喝口水也是极好的。

厨房不大,两个灶台,锅碗瓢盆的胡乱摆了一屋子。夏安刚推门进去,就听见阿福在骂郑大:“管事的怎么就派了个残废的给我,挑个水也不行,那你进厨房来作甚,难不成是要烧饭,叫我去挑水劈柴么?”

木门发出“嘎吱”声响,两人都朝门口看去。夏安有些不安的站在门口,考虑此时进去是不是不方便。

“你作甚呢?”阿福不是很喜欢这个话少的少年。

夏安开口道:“我想来看看有什么吃的没,没吃的有口干净的水喝也成。”

“怎么,拍花子连口饭也不让你们吃么?”

郑大有些看不过阿福的态度,插嘴道:“拍花子都是拐小孩子的,夏安都是大人了,人贩子能舍得花钱给他们买吃的么,你这里到底有没有吃的?”

“没有,水也没有,你去挑啊,挑回来我就煮。”阿福成心为难郑大,后者咬咬牙拿起挑水扁担要出门,夏安忙拦了。

“我去吧,反正我也要去找找荒地上的井,水也是我要喝的,就不麻烦郑哥了。”夏安抢过扁担,学样子放在肩上,一颤一颤的,还挺好玩。出门那一刻,听到背后阿福的冷笑:“哼,郑哥。”

出院门直走,左拐,再直走。夏安走的有些晕乎了,他觉得自己是走对了的,可是为什么总也找不到有井的荒地呢,现在四周都是齐整的阁楼院子,不但齐整,还繁华,自己住的那破院子跟这里触目所及的一切都是没法子比的。

荒地,井。夏安抱着扁担四处晃,打不到水也没关系,至少能回去也行。

咦,有河。是那条不能碰的河吧。累极了的夏安抱着扁担坐在河边一块光滑的大石头上发呆。

突然他的脑袋上挨了不轻不重的一巴掌,回头,是一位十八九岁的少女,臻首峨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彩衣高鬓,丰姿华然。

夏安忙起身,一躬到底:“姑娘可是要吩咐奴才做什么么?”在韩管事面前,夏安注意到郑大没自称“奴才”,也就跟着说“我”了,毕竟谁也不愿意自己“奴才”“奴才”的叫吧。但看这位姑娘衣衫华贵,夏安需要谨慎言行。

“你是哪个院子里头的,怎么穿的这么破?”那姑娘绕着夏安转圈子,掩着帕子嘻嘻的笑。

哪个院子?夏安还真没注意自己住的破院子的门上是否有门匾。“回姑娘,奴才今日才入府,还不知道自己住的院子叫什么。”

“还真是个呆子。”那姑娘冲着假山上头的亭子招手,说话的声音尖细,音量很大,震得夏安耳朵疼,明显不是对他说的。

夏安顺着望过去,亭子里站着一个人,因为正对着阳光,夏安看到的不过是一个身材高大的黑影罢了。

夏安不敢反驳那姑娘所说的话,尽管他真的不是呆子。

“嘿,呆子,你坐在这里抱着根棍子做什么?”

“回姑娘的话,奴才是出门挑水,但是没找到井,有些累了,过来这里歇歇脚。若是碍了姑娘的事,奴才马上就走。”

“哈哈,不但呆还傻。”那姑娘性子活泼,指着夏安捂着肚子笑。夏安被笑的有些恼,抱着扁担行了一礼便要离开。

“诶,别走啊。”那姑娘扯住夏安的衣袖,指着清澈河流说道:“这水不是挺干净的么,你可以从这里挑水回去啊。”

“多谢姑娘好意,奴才身份低微,这水怕是动不得,奴才告退。”

“没关系,我帮你挑。”那姑娘趁着夏安一晃神没防备,抢了夏安的水桶扔进河中,灌了一桶水,使劲一提没提起,反而自己差点掉到河里去,夏安赶紧拽住她,把水桶里的水又倒了回去。

那姑娘恼怒:“你干什么,我好不容易打了一桶?”

“对不住,奴才不敢用这里的水,奴才去前面瞧瞧,告退了。”夏安转身要走,姑娘要拦,两人争执时,突然过来两个身穿黄绸的侍卫,走近二话不说,竟抓起那姑娘一把丢进河里。

夏安吓了一大跳,两个侍卫站在一边看着那姑娘费力的游回来,竟出手按住姑娘的头,想要溺死河中之人。

夏安告诫自己不要多管闲事,可是谁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少女在自己的面前走向死亡。

他跑过去想扯开两个侍卫,奈何年纪小力气也不大,一个侍卫继续摁那姑娘的头,另一个侍卫回身一脚将他踹在地上。小腹剧疼,他痛苦的弓起身子。侍卫不依不饶,又狠狠踢过来。

直到另一个侍卫办完事过来说道:“好了,王爷没说都杀死,咱们还是积点阴德吧,死后入地狱也好少下几次油锅。”

“我没想打死他,是想给他长长教训,清闲王府也是能多管闲事的地方,也不看看自己的干瘦样。”打人的侍卫停手,不满的哼哼。

“王爷一向是通杀,怎么这次还留一个?”

“哈哈,想必是王爷看这小子抱着扁担的样子太傻,想留着取乐呢。”

“可惜这齐家三小姐了,进府才一天,也得王爷喜欢,怎么就觉得这小子好玩,跟王爷说要下来看看,碰了河水,犯了王爷的忌讳,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怪可惜的。”

“也没见你下手时有多可惜。”

“哈哈,在我手里折的人多了去了,这双血手啊,早就不听我脑子指挥喽。”

两人声音渐渐远去,夏安蜷在地上,身子抖个不停。都说深府侯院是吃人的地方,这王府又岂止是吃人。

上一刻还宠爱说笑,下一刻就能绝情夺命。清闲王爷比阎王不输,夏安心里冷的如千年寒石,他这辈子的主人,竟是这样一个人。

还能不能活着攒够赎身的钱?一个连吃穿用度都拮据的奴才,一个月会有多少月例银子。王婆子买他不过一分薄地,一副棺材,一身寿衣,算来也不过三四两银子,而卖他入王府,因为他长相难看,只得了十两,却是比买他时的一倍还多了。

他日离府时,又要献给王府多少银子呢?

夏安忍着疼痛起身,先将身上泥土拍干净,又将扁担两头的铁钩挑起水桶。即使水桶里没水,两个大木桶扛久了,肩膀也疼,所以夏安更愿意抱着扁担,反正桶里没水,抱着也不怕它漏。

向河中漂浮远去的尸体三躬身,算告别,也算……抱歉吧。听侍卫的话,那姑娘惹来杀身之祸起由竟是因为他。

往哪个方向走是回去的路呢。夏安抱着扁担原地转了一圈,视线落在假山上头的亭子里,那高大的身子还在。那身影,就是这个王府的主子,也是他的主子——清闲王爷吧。

夏日的阳光毒烈而刺眼,假山亭高而远,夏安看不到黑影的脸容,看不清身上的衣衫,甚至辨不出黑影是背向他,还是面向他。

不管怎样,他不想死。死了就是个奴才,活下去,还有可能成为一个自由的人。

夏安朝着黑影叩头拜别,或许很可笑,可是面对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万无一失才能保住自己的小命吧。他的命对于自己来说就是全部,可对于王爷来说,就是随口说杀几个的数量词的不同而已。

天黑下来的时候,夏安还在转悠着。不过他幸运的瞅见了和自己所领衣服相同样式颜色的人群,尾随其后,终于顺利的回到了院子。

进厨房的时候,阿福见他抱着空桶进来,斜了一眼,没说话。郑大眼有些红,在一旁烧火,灶上烧着一口大铁锅,“咕噜”“咕噜”的响着。夏安吸吸鼻子,好香,不过不是白米粥。

“你去哪里了,挨打了?”郑大看着夏安脸上又多出了一大片乌痕,担心的问。

“没,摔了一跤。”夏安不敢多说话,尽管他真的很想找个人将事情全盘说出,憋在肚子里难受,而且心里还很恐惧,夏安此时觉得这个王府真的是糟透了。“对不住,我没找到水。”

“没事,水缸里还有些,够烧晚饭了,吃完晚饭再去挑不迟。”

夏安勉强挤出笑容来,耳边听得阿福用鼻音重重哼了一声。

晚膳熬了玉米粥,蒸了玉米馍馍,都加了盐,两样就着吃,没菜倒也能入口。夏安对着膳食叹气,再叹气,王府那么豪华,怎么下人就只吃这样的东西。就是在贩卖人口的王婆子家,也是有稻米粥喝的。

吃完饭,郑大端了木盆洗碗,夏安可怜他腿脚不便,替他将用过的碗收在一起,端给他洗好,又端走一摞摞放好。

郑大占着手,嘴却没闲着,唠唠叨叨地说着话:“你瞧着咱王府的伙食差吧,其实就咱们院子差。真没想到,你第一天入王府,竟会被分到这个院子来。你不知道,这个院子里的人,都是被王府判了死令的,身子壮的在这里也没活超过五年的。你说,王府怎么可能会让死人吃的好。”

“明天你就得跟着大伙出工了,其实那活儿不难,就是靠力气。可你偏又是瘦弱无力,到时候若有监工在旁边,就是死扛也要干下去,若是看不到监工,就偷偷的歇会。没人爱惜咱们,咱们就得自己照顾自己不是。”

“按理说,我不该拿银子抢你在厨房的好差事,可你看我,实在是没活路了。”

一直闷不吭声的夏安听到这里开口道:“有一两银子为何不去看看大夫,你这腿要是一直不治,怕是会引发其它病症。”

“看大夫单有钱是不够的,我没时间熬药啊,厨房也不会让我使。但我在厨房有了活计,就能去后山拔些药草,悄悄在灶上熬了。”

夏安点头,郑大这样想确实周到。

和郑大一起挑完水回屋的时候,大伙都已经躺在床上,有的已经响起鼾声。夏安从他们面前走过,没有人打招呼,只是拿眼瞧他。夏安也在偷偷打量其他人,年纪都比他大,有身子比他壮实的,也有躺在床上脸色发黄咳个不停的。

在西屋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夏安坐起在门外看了一夜月色,不知何时靠着杨树睡着了。第二日鸡鸣时刻,韩管事拿了铜锣,站在院子中央,使劲的敲。

夏安是第一个醒的,拿过自己昨天晾好的衣服回屋子,大伙都已经醒了,睡得时候就没人脱衣服,起来时自然是从床上爬起来就能走。

匆匆换了衣服,夏安将自己带进来的那身仔细叠好,端端正正的压在被子下面。

3、夜半相见

夏安要干的活计,确实如郑大所言,不难,花力气罢了,但对夏安来说,难如登天。一个十五岁的男孩子,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养尊处优丫鬟小厮一大堆的少爷,你突然叫他去挑四百斤的大石,就不会吃惊看到以下画面。

肩膀上搁着木扁担,扁担两头各是二百多斤的石块,少年弓着身子,试图站起。但是每一次的努力换来的是一身的汗,和脸颊的愈加涨红。少年张大嘴帮助喘气,脸颊红的欲滴出血来。湿透的衣衫虽破旧,但放眼望去,却不难发现所有干活的人中就这位少年的衣服单单只是湿罢了。

努力了一刻钟,少年虽累极,却仍不敢放弃。身边聚了五六个监工,都围着他笑个不停。少年也赌气,怎么就那么沉。

少年撂下扁担,解开扁担绑在箩筐上的绳结,打算抱着箩筐走。但是只是妄想罢了,二百多斤的石头,少年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才抱到膝盖上方,勉强走了两步,人就跟着箩筐重重摔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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