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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物生长 上——by阿葱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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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的人生在遇到那个屁孩子之后,被分出两个断层,构成一个松散万分的成长过程。

路还是要走,酒还是要喝,这气儿不能断。而那时候,跟你待一块儿茁壮成长的日子,放在显微镜下,格外明亮,我最怀念。

******

我遇上白晓乐那年十六岁,乌云不存在,天总是蓝的,一颗玻璃球儿弹出去,愣是把胡同儿口刘大爷的玻璃窗给cei碎了。

那个年纪,就爱猫着身子翘上一节课,骑着一破车,左手拿着蜂蜜酸奶,跟北京城里瞎晃荡。酸奶是瓷瓶装着的,瓶口罩那么一张纸,红色儿皮筋绷在外边儿,围成一圈儿给扎好了,一根吸管捅进去,噗的一声听起来也畅快,一吸,浓郁的酸甜,那是北京的味道。闭起眼就像是能听见胡同口儿藤树枝条生长的声音,深吸一口气,能闻见枝叶青嫩的气息,脑子里没有多少条条框框,上天入地般发狂耍疯,双目圆睁的冲着那碎掉的玻璃窗,扬起眉眼傻乐,心里夸自个儿力道牛逼。听见刘大爷跟屋里吼了一声儿“哪个孙子砸的!”后,球鞋底面跟地上猛力摩擦一下,噔起车轮,哼着小曲儿骑着我那小破车逃之夭夭。

面上轻松,心跳却在嗓子眼儿上下起伏,生怕刘大爷抄着板儿砖又跟上回似的往我这儿砸,或者跑我爹那儿告上特美的一状,我这个月就别想有好过的了。

骑着骑着,看见窄窄的胡同儿里有一人傻杵在那儿,离单车就那么两三米。把我给吓的,来一记人工脚刹车,冲着那瘦小的身影骂骂咧咧起来,“你干嘛啊杵胡同儿中间儿,找死也不是这么找的啊!”

那人不说话,我揉着小腿打单车上下来,推着走近,他的眉眼在薄雾中清晰。

我凑过脸细看,第一反应,眼生,不是这片儿的孩子,这片儿孩子我都认识。

那屁孩儿也特有意思,看我走近,明显紧张起来,可劲往后退,退到墙边,背靠一根水泥电线杆子,也不抬眼看我。

我跟他眼前蹲下,抬起脸,流里流气的笑,“干嘛啊?找不着家了?”

他不理我。

他不理我我也不生气,就往他身后那电线杆子打量。三张广告纸,中医祖传秘方专治梅毒淋病疱疹湿疣,那会儿刚知道这些东一个西一个的病来源于什么,也当做骄傲,当自己见多识广,什么都当做吹牛逼的资本,臭小孩无耻无畏,不知脸红,恬不知耻。

广告纸质挺薄,黑蓝两色,边儿上还贴着练功的宣传单儿,那时我就觉着贴□□的这些人有着大勇气,敢于顶风作案,毫不惧怕局子。

那人也老实,不敢走,乖顺的站在我身前。

我问,你是哪家的孩子啊,没见过你。

他依旧不说话,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望着我,黝黑明亮。

我仔细一瞅,看见他左手攥着一根半截儿的天蓝色粉笔,我觉着稀奇,那年头蓝色粉笔少,也贵。他攥着粉笔,眼神柔软地和我大眼对小眼,掌心的粉笔跟墙上慢慢儿移动着。

那是北京一个夏日的午后,艳阳毒辣,阳光包着身子,知了挨树上藏着,叫一阵儿停一阵儿,吵闹得很。胡同深处,小树郁郁葱葱,木槿和老枣树混合起来发出一股莫名的味道,算是好闻。斑驳的墙皮上,我看着他背着手画出一个小太阳,天蓝色的小太阳,歪歪扭扭。

我冲着墙上那粉笔涂鸦扬扬唇角,冲他问,你家太阳蓝色儿的?

他张张嘴,像是想说什么,而后又闭起嘴巴,鼓起圆鼓鼓的腮帮子,依旧盯着我,眼神乖得让我甚至以为这个陌生小孩在冲我撒娇。

我给他看得莫名,心里像是给猫挠了一下,怪微妙的,“哑的啊?”见他还是不吱声儿,我也觉出没劲儿,打地上站起来,扯过单车跨上,就要走人。

“你弄碎了人家的玻璃窗子。”说这话,鼻头一歙一歙,湿漉漉的可爱。

我听见他说话,声音清亮而柔软,一下愣住,扭过头冲他笑,“干嘛啊?要告状去?你知道我家跟哪儿么?”

他摇摇脑袋。

就知道他不敢。

好一会儿他说,“你真厉害,一颗玻璃球儿能把窗户弄破。”凝神看我,眼睛里有些笑意。

我趴在单车的车把上乐,“怎么?想学啊?”不等他回答继续说,“想学也不教!”牛逼哄哄。

他憋了半天劲儿才想出一句,“……我还不乐意学呢,砸人窗户这事儿我不干。”

“嘿来劲儿啊!”我好笑地瞪圆眼睛,问他家跟哪儿呢,我送他回去。

“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啊。”

“什么都不知道。”

“得,敢情我还撞见一二傻子是吧。”

他摇摇脑袋,“不是二傻子。”眨了眨眼睛又冲我一字一顿,特认真的说,“你这样说话,不好。”说完还皱皱眉头,小大人样。

我不要脸的乐乐,怀笑着露出雪白的牙齿,歪着脑袋瞅他,管着么?

他也老实,看着我特诚恳,慢慢儿开口,嗯,管不着。

说完转过身拿着那根半截儿粉笔继续跟大白墙上涂起来,仿佛不文明得天经地义。

那装着北京口音的劲儿我听着都别扭,抢过他的蓝粉笔攥进手心,冲他扬扬下巴,让你跟这儿瞎划拉了么,待会儿我就让居委会来逮你。

他疑惑的打量着我,像是质疑我这番威胁的真实性,将脚边的冰棍儿包装袋踢开老远,然后挫败的笑笑,乖乖说那我不画了。

我问那屁孩子,你哪儿人啊?

“啊?”他想了想,瘪着嘴回答我,“北筋人啊。”

我觉着好笑,不给他留丝毫面子,直截了当的戳穿,“瞎扯吧你就,就你这口音,还北筋人,告儿你北京孩子前后鼻音没您这么分的啊。”

他脸红了一下,白我一眼,转过身子就要走。

跟我家院子一样的方向,于是我跨上单车跟上,车轮印迹叠着脚印,他一步一顿,走得缓慢,我也鬼使神差一样儿,慢慢儿骑着,跟着他,风吹过,衣襟摇摆。

我看着那屁孩子走进我家门儿,我傻眼了,紧接着我看他冲孙梅喊了一声儿“妈”,我急眼了。

那会儿孙梅俩字儿在我的字典里,就代表了憋屈。

拳头一捏,难以名状的小愤怒,眼稍里飞扬起不忿,瞪起眼睛指着前脚进门的屁孩子冲我爹瞎嚷嚷,“谁谁谁,他谁啊?”

我爹笑得有点儿尴尬,试图过来扶住我肩膀,我退后一步,让他落空,那时小,不懂事当做放肆的最好借口,日后想起都好笑。

“您给个解释,这孩子您给我从哪儿捡回来的啊?”

我爸不说话了,孙梅走过来,依旧笑意盈盈,冲我说这是她儿子,白晓乐。

我哼唧一声当做应声,不情不愿地仰起了脸,闷声开口,“然后呢?我爸打算如何安置您啊,您又打算如何安置你儿子啊,你们合伙又打算怎么安置我呢?”

我爸说,我打算和你孙阿姨去领证儿了。

一道晴天霹雳打下来,我一扁嘴,“噢,得,独生子女福利领不着了。您爱怎么就怎么吧。”

我不冷不热的态度让客厅的氛围都冷下来,白晓乐这屁孩子最是机灵,走过来讨好,弯起眉眼,“哥。”

我不屑他卖乖这套,“谁是你哥。”

他又笑,“谁问说谁。”

“……”

第二章

我心里翻来覆去,给白晓乐泼下一盆冷水,“以后不许这么叫。”

白晓乐琢磨一下,两眼珠子乱眨,操着南腔北调的普通话叫我,“娄以涛。”

嘿!我这小暴脾气的,“更不许这么叫!谁教你的啊!”

白晓乐有些无辜有些不自在,那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叫你了。

“不知道怎么叫就甭叫!甭费您口水啊!”我粗声粗气,振振有词。看他拖一张木椅打算坐到我身边更是搓火儿,“离我远点儿,”低声放下小孩子恶劣的威胁,“你再敢近一步小心我揍你。”

白晓乐笑笑,苍白的脸上好像有了些血色,眼神儿有些飘摇,冲我装傻充愣,“不待见是什么意思……你不待见我?你刚才还说要搭我回家呢……”

“我刚那是不知道你是谁。”想了想,嘴上又犯起贱来,“知道你是谁我准不刹车,就直直撞过去。”

白晓乐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有褶子,他说,我是白晓乐,然后冲我伸出手。

在我反应过来之前,他爪子扒拉上我掌心,我的掌心粘腻,因为刚才的疯玩儿还出着汗,白晓乐掌心冰凉,夏天握起来很是舒服。

我甩开白晓乐那只爪子,甩手像拍苍蝇。他眉间皱起,安静的看着我,左右环顾一下,见我爸跟孙梅都猫进了厨房,白晓乐才软软的开口,他说,娄以涛,你这样不好。

我只觉好笑,我怎样还要他一个屁孩子来教,全然忘了自己那时不过也是个半大孩子,屁事不懂,“那您教教我,要怎么做啊?”我眯着眼瞅他,惯性扯起唇角右边的弧度,八成看上去就不像好人。

白晓乐挠挠头发,想说的话好像都卡在喉咙,斟酌用词的样子有些笨拙,“你……你这样……娄叔叔会很为难的……”

我乐,“看不出来啊,你也忒善良了。”

白晓乐不理我的冷嘲热讽,歪歪脑袋继续冲我念叨,“我妈也会不开心……”

我打断他,“不是这跟我有半毛钱干系么?”

白晓乐词穷了。

我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俩手耷拉在膝盖两边,蹲的姿势狗模狗样,“社区片儿警都没您管得宽啊,我爸好不好受你管着么,你妈好不好受我又管着么?我爱干什么说什么对什么事儿该抱什么样的态度,我清楚得很,用不着你来教。别以为他俩扯证了,咱俩就算一家人了。跟我住一个院儿的多着呢。”我拧起眉,眼底尽是不屑,胳膊一抬,指指院子中央那穿着花衣裳的那位,“就那唱昆曲儿的大爷,住一块儿四年了我还不知道他姓什么,别太拿自个儿当回事儿,知道了么?”

日后想起初次见面,我也不懂我哪儿来那么大的火气,还把火气全往那个屁孩子身上撒,可毕竟是孩子,正是人说东,我准往西的年纪,又犟得很,心又窄,到了某个点儿上,炸了,毛发竖起,怎么都掳不顺。

白晓乐一愣,低头看我,好像有点词穷,张了半天嘴半个字没蹦出来。

然后就是沉默,我抬眼看白晓乐,他发着呆,也不看我,眼神像是飞到很远的地方,游离出宣武,游离出南城,至于具体飞到哪儿我不知道,我只觉得心口有些痒痒,莫名其妙心潮涌动,从不是心思细腻的人,可那会儿的确敏感的觉察到,他不一样。

说详尽点儿,就是我们这年纪有的狂劲儿冲劲儿,跟他身上,像是年少的灵动给人用大板砖使全劲儿拍了下去。

天蓦然暗下来,院子里晾衣竹竿下不知谁家的破收音机准点儿报时,“北京时间七点整。”

我站起身来,冲里间儿吼上一句,“我上晚自习去了!”

走到院子里推起我的破车,毫不动弹,仔细一瞅,“靠的,轮胎瘪了。”再冲里屋嚎,“那什么爸,没气儿了,待会儿你吃晚饭没事儿的话给我推去秦老二那儿充气啊!记住别给他唬弄了,一毛五一次!”

“得!唉!涛子你不跟家吃饭了?”

“不吃了!来不及了,走啦。我不想大晚上又被罚扛大鼎。”

在路边捡起一根槐树枝条,国槐树的,边走边划拉着地面,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安静的胡同里,只听见嘶嘶作响,和两个人的脚步声,缓缓向前。

走到胡同口儿,脚步放得更慢,竖起木条儿戳戳树上,树枝上积累的鸟屎小虫儿就簌簌摇落下来。一听这动静我就三步作一步跨出危险区域,回头一看,白晓乐两手并用,慌忙地拍着白衬衫上的秽物。

夜太黑,白晓乐不在路灯的映照范围,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不过估摸着这会儿正是湿漉漉的眸子,一脸无措。

然后我乐起来,乐得张狂又找揍。

看着白晓乐走近,居高临下的打量他,冲他说上一句,头发上有鸟屎。

他脸一红,有些局促,两只爪子举到头顶,不安地摸摸他那干净的黑发,我又鄙夷的说,说什么你都信啊。

白晓乐愤怒地看我一样,有些忿忿,微微撅起嘴巴,我居然觉得可爱。

我问白晓乐,你没事瞎跟着我干嘛啊?

他说你去哪儿?

“你不吃饭啊?”

白晓乐摇头,继续执着地问,“这不是你去学校的方向啊,你去哪儿?”

我有些诧异,“靠,你连我跟哪儿读书你都知道?”

白晓乐说是,因为我也得去那里上课,今天下午才去办的手续。

我一抱脑袋,心说完了,没完没了了这,见天儿都得看见他,我不得憋屈死。

白晓乐问,“你,上,哪,儿?”

我还是那句,“管着么!”浑身都是蛮横劲,长满刺,怕是早就扎到白晓乐。

白晓乐看着我的眼神,好一会说,“不管,也管不着。你去哪儿,我跟着你。”真挚让我瞧得分明。

我哑然,我很清楚这一刻我想说的其实是去你的你这是赖上我了滚你丫的谁要你跟着,可居然没法组织语言,怕是他这会眼神太过认真,话语也深情,我才愣了神。

不知道怎么跟白晓乐交流,于是我干脆不说话。

潇洒的身影,大踏步走着,亮出崭新的球鞋,在昏黄的街灯下像是能发光,在路上碰上几个邻校的同校的,条儿顺盘儿靓的,恬着脸上去搭讪几句。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我像是一个反革命装逼犯,比以往更来劲儿,我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因为身后跟着个屁孩子,我做给他看的。

告诉你,我是怎样一个人,别离我太近。

不知转悠了多久,到了护城河边,我坐下,白晓乐也跟着我坐下。

我在河边的街灯下第一次仔细打量白晓乐,睫毛长而向外翻翘,眉骨略微高,因为脸上的苦闷,眉毛向两边垂下来,格外乖顺。小小一张脸,眼神湿漉漉,倒真显得讨人喜欢。

北京的夏夜,尽是闷热,听见知了瞎叫唤,风沙依旧在眼前飞走,没一会儿脸上就布满一层灰,一抹脸,一个鬼使神差,我问白晓乐,游泳么?

他看一眼护城河,皱起眉头,“我不会水。”

我脱掉上衣甩到一边,赤裸着身子拉住白晓乐走到河边,听到沙砾的摩擦声,把崭新的球鞋踢远,一只跟东边,一只跟西边待着。

脚被凉爽的河水浸湿,水不深,但却急,我不顾白晓乐的挣扎,把他拖入水中,凶猛劲上来,眉眼乐呵。

白晓乐跟个要被强奸的大姑娘一般,他说,我不下去!

那时我管他,自己永远是中心,不能坏我兴致。

于是一脚把他踢进水中央。

激流汹涌。

没一会儿我就看不见他了,我笑,笑得有些慌张,我喊他,“白晓乐?白晓乐~别闹,不跟这儿躲猫猫的。”

好一会儿过去,我依旧没看见那小脑袋露出来,这回真慌了,脑子一阵一阵的闪白光,腰一弯,猛地跳进水流深处。

眼睛被灌进护城河的水,酸涩得很,天太昏暗,我看不清他,只能凭两只手摸。

搂着白晓乐上岸,他就躺在那儿,跟个死人一样,我傻眼了。

该怎么办?

报警?

呼救?

还是……我看了白晓乐一眼,打算舍身取义来一出人口呼吸,脑袋刚刚相抵,白晓乐一睁眼,一骨碌串起上半身,严肃认真的看着我,“你要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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