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头麒麟,龙头、鹿角、狮眼、虎背、熊腰、蛇鳞,脚踏祥云,似下凡之姿,目光炯炯,除了栩栩如生,找不出第二个词足以形容。
“苏叶,”景辰说这个名字的时候语气有些玩味,不过他掩饰的很好,没人听出皇帝的深意:“你也说说,这麒麟图有何不凡之处。”
苏叶躬身对答:“回禀皇上,这图汇集苏家三绝:玲珑针、月华锦和玉琉璃。”
“胡说!”苏白终于沉不住气,大喝。
景辰挑眉,打趣的说道:“怎么今日里朕的皇商筛选成了苏家内斗?”
“草民不敢!”苏叶收回目光,同苏白一道躬身告罪。
“罢了,苏白,姑且让你弟弟把话说完。”一句话让苏白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不好看,皇帝却看得津津有味,这等儿戏般的小打小闹,可不就是一场闹剧么?
“陛下,这麒麟双目有神是因为玲珑针针法特殊,致使麒麟双目凹凸有致,平常绣品自然不如它灵活。月华锦纹理细密,水泼不入,光照则反,才是当得起玉琉璃的织品;玉琉璃,”说到这里,苏叶忍不住顿了一顿,咽下几乎脱口而出的冷笑:“玉琉璃并非得前朝秘药便可制成,我娘亲所制的秘药才是真正的玉琉璃,这前朝的秘药的确可使织物如夜明珠般于暗夜发光,然而制成染料却要使色泽在夜里也如白日一般鲜明,绝不是能于夜间发光便可称玉琉璃的。”
“至于这真假高下,”苏叶深吸一口气,“草民斗胆,妄自揣测,恐怕陛下心中自有定夺。”
话音落,满场静谧,皇帝的目光来回于两座屏风之间,嘴角噙着笑意,若有似无,却高深莫测。他侧首,像贴身的内侍递了个眼色,内侍伶俐得狠,马上传达圣意,宣苏叶近前来面圣。
如果目光能够杀人,恐怕苏叶早就被苏白的目光撕扯得粉碎,可惜这等愤恨又有什么用呢?苏叶安然的走近圣驾,俯身跪拜。
景辰笑笑,赦免他的礼数,示意内侍递上两份圣旨。苏叶一一看过,脸色一白,便僵在了那儿。
“如何?”景宣帝徐徐问道。
“这到底是为何?”苏叶脸色苍白,忘了礼数,脱口而出,质问着。
景宣帝神色未变,口气却凝重起来:“不为什么,只为朕身为人兄的责任。”
“没有半分余地?”
景宣帝看着苏叶的眼睛摇了摇头:“金口玉言,说一,不二!”
“敢问皇上,他又知道么?知道您身为人兄的这份心么?”苏叶忍不住咄咄逼人,他知道眼前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九五至尊,但是此刻,他忍不住奋起而战,只为了那两道荒唐的圣旨、一道无解的选择、一颗他绝对不能辜负的心!
景辰笑了一下,轻轻摇头,答非所问:“景渊随太后赴西山迦叶寺上香,斋戒三日、诵经九日,十二日方归,你可以等,也可以不等,只是这圣旨却等不得,选。”
苏叶动了动手指,半晌,指指其一,皇帝似是愣了一下,随即冷笑。
司仪高亢的声音在中庭响起,苏白的脸色由惊转喜,只道是峰回路转,倒也不纠结为何苏叶会半途退出,只暗自庆幸于没丢了这皇商的名头,否则回到族中,族长那边不好交代。
苏叶走出宫门的背景带着一份坚强的孤傲,腰杆挺的很直,就如同最初景渊教他的那般,如果皇帝的公正要建立在交换的基础上,他宁愿放弃这种荣誉,反正,他决心要做的事,就算不依靠皇权,也能做到。
“陛下,你看这……”景辰贴身的内侍,自小便服侍他的宫人犹豫地看着他:“太后娘娘她……”
景宣帝摆摆手,不欲多言,反而问道:“母后和皇弟可到了?”
“一路安稳,卯时初刻便到了。”
西山的迦叶寺本是名不见经传的一所乡间野寺,但永屹开国之日起,迦叶寺便一举成为了护国寺,名声大作。迦叶寺却秉承着佛家刻苦修行的本愿,在盛世繁华中徒留一地质朴,反而更得世间尊重,就连太后亲王进了迦叶寺,一样青衣素食,返璞归真。
这是到迦叶寺的第二日,明明就在京城郊外,明明只是分开了两日,景渊站在云台之上俯瞰京城,却有一种沧海桑田之感。
万千思绪从脑海中翻涌而过,最后的最后,景渊轻轻叹息,他也不过是个凡人,总会有些不欲于人知的心思,总会耍些并不入流的手段,总是需要一些尽管无用却温暖人心的安定之感……
十二日说不上长,对于忙于眼前之事的人,短的似乎不够用,但也说不上短,对于心有牵挂的人,长的几乎隔世经年。
回京的那日,苏家已经换了家主。祖宗的宗法不可违逆,苏叶手里切实握着的证据做不得假,苏白获罪流放已属轻判,不过早在苏白下狱之前,苏家已经是苏叶的苏家了。
内城一如往日热闹非常,景渊站在府邸门口却不见苏叶来迎,他有些茫然的看着管家,景六不敢去看他家王爷的眼,只好低头回禀,说是自那日入宫,苏叶便不曾回过府。
“如此……也好……他也是如愿了。”言罢,景渊颓然地笑,举步走进府邸。
是夜,已是入秋的天气,起了凉意,景渊挥退众人独自坐在王府前院的一隅,对月独酌。
酒借风势,微醺,景渊抬头望月,却见天边慢慢染上霞光赤色,他疑心是自己眼花,定睛一看,却见红光更甚,似是赤霞一般染红了半边天。耳边,传来脚步声,景渊没有回头,心中存着一份期待,却害怕连着小小的期待也被摔碎,强大的、温柔的、高高在上的逍遥王,推去华衣、挥开血脉的荣光,也不过是一介凡人,渴望着倾心付出的爱恋得到同样的响应而已……
“景渊……”
景渊猛然回头,霞光赤色的映衬中,有一个人,终于没有让他的期待落空。
一袭青衣,不改初见时的清瘦,怀中抱着一尊牌位,孤零零看着他的,不是苏叶又是谁?
“你不是……”你不是选了苏家么?
苏叶抬头,打量着映红了半边天的火光,笑道:“烧的真大……”
“你烧了苏家?”景渊吃惊。
“房子而已,我遣散了仆从,金银钱财也全存进了银号,苏家那座空宅,留着做什么?”
“烧了苏宅,你要住到哪去?”景渊心里似有所感,只是此刻,他分外希望眼前的人亲口说出来。
“景渊,你从未说过要赶我走啊……”苏叶有些委屈的嘟囔:“我不在这儿,还能在哪?”
下一刻,苏叶被景渊紧紧拥入怀中。
“不后悔?”
苏叶轻轻地笑:“此生无悔……”
不后悔,不后悔初见时白梅树下惊鸿一瞥,不后悔日日相拥的缠绵悱恻,不后悔承你细心呵护的温情,不后悔此生,叫我遇见了你……
火光映红了京城半边的天,红光与天幕之下,王府偏院中,两颗心偎在了一处,落到了实地……
——正文完——
番外一:尘埃落定
京城
景宣帝将天下粮仓的江南十郡划给逍遥王做封地的消息一石激起千层浪,群臣议论纷纷,倒是话题中心的逍遥王府安之若素。这道圣旨按说该是赐给亲厚兄弟的大赏,可景宣帝近日临朝,面色都不怎么好,搞得群臣每日胆战心惊,疑心逍遥王和景宣帝有了阋墙之危,唯恐触了皇帝逆鳞。
要说景辰大发雷霆的原因,还真的和景渊有关,景渊与苏叶两情相悦,情到浓时求他这个做哥哥的莫再要插手,他终是不忍拂了景渊的意,下旨将富硕的江南十郡赐给景渊做封地。这下可好,帮了弟弟得罪了亲娘,太后已经连着七日推说凤体欠安,不接他的请安,两头受气的倒霉皇帝气得吹胡子瞪眼,却莫可奈何。
总算景渊是个乖弟弟,眼见快要离京,亲自进了趟宫,面见太后。
太后其实并不太想给这兄弟两好脸色看,可是眼见么子就要离京,此后不得召见便不得回京,心里多少不是滋味,看着景渊的眼神便添了愁容。景渊心下愧疚,便也不发一言,母子俩对望良久,太后终于轻叹:“儿大不由娘,哀家是管不了你了,你从小主意便大,打定了主意便不回头,我这个当娘的,总不好硬拦着你,伤你的心。”
这话开始还带了几分怨怼,最后却是真正情深意切,一片慈母心,堂堂七尺男儿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景渊自知和苏叶的事,自己一意孤行,总是伤了娘亲的心,可惜不得两全法,只能仰仗着这世间如出一辙、永远不会改变的慈母心,任性一回。
“你这孩子!这是存心要你这一脉断了根么?”太后不无哀愁的叹息,紧皱的眉头怎么也松不开。身份高贵、地位超然又如何,她只是一个母亲,担心着自己的稚子。
景渊敛了神情,沉默半晌,最终还是决定把有些话说开:“母后,您真的觉得逍遥王这一脉有后会是好事么?”
太后一怔,随即便敛了愁绪,面容严肃起来,慈母心的背后也不能抹杀她作为皇室一员,上承国运、下佑黎民的使命是皇室一生必须背负的责任,任何人和事都无法凌驾其上,这是他们承百姓跪拜必须付出的。她顷刻便懂了景渊的心思,心里免不了一阵踌躇。
景渊见太后神情便知她已然懂得自己在说什么。逍遥王的爵位世袭罔替,景渊与景辰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亲厚如今日这般尚且只能说是一番造化,更何况日后的皇子与王子堂亲的尴尬关系,以及逍遥王至高爵位的微妙隔阂,任谁都无法说这对永屹是件好事。
“你皇兄存了这番心思?”太后的语气低沉,风雨欲来。
景渊摇头:“皇兄自然不会这般算计我,是以,我总是要替他想好的。”
太后最终无奈的轻叹,只是眉间的愁绪淡了许多:“哀家时常想,你们兄弟感情如此这般好,到底是幸还是不幸,此间生出的事端,真不比你们俩各自夺嫡要来得少……”这番感叹,言辞大胆至极,想来是至诚的肺腑之言了,景渊听着多少有些难受,但是更多的却是释然,太后终于不再追究他和苏叶的事,这才是真正松了口气。
次日便是逍遥王启程之日,太后不能相送,但是差人送来了一对荷叶双鱼佩,配做一双,景渊看着手里的玉佩,一时间百感交集,末了,握紧了苏叶的手,遥望皇宫,规规矩矩磕了三个头。而后,与苏叶携手登上马车,转身离京……
自此,京城的纷扰、苏家的恩怨、皇权政治,皆与两人再无瓜葛,苏叶从此只是一个布商,而景渊也变成了没有实权的闲散王爷。
番外二:恩怨两清
宜君城
景渊和苏叶出了京城便和王府家眷分开往两地,景六带着仆从先行去往景渊封地在建的王府安顿以及布置,而苏叶和景渊则一路向南,去往宜君城。
苏叶离开苏家的时候只带走了他娘的牌位,离京的时候他抱着牌位去苏家祖坟起出了他娘的骸骨,遵照他娘手札里的遗愿火化,骨灰,苏门叶氏的遗愿希望重回故里,苏叶自然不愿意让她失望。
宜君城的叶宅被苏叶买了下来,当年大赦之后这座府邸便赐还给了叶家,只是那时的叶家,竟已无一人有能力照料这宅邸,只能任其荒废。苏叶不忍心外祖家业就此败落,买下了叶宅修建祠堂,供奉叶氏祖先,开放前厅做善堂,施诊布药,光复叶家门楣。
为着这些琐事,景渊陪着苏叶在宜君城逗留了一旬。这日,城里有些闹腾,素日里虽然也是热闹的,但是却没有今天人头攒动的景象。景渊把苏叶带了出去,相处日久,苏叶自然懂得景渊许是又有什么心思,便乖乖的跟他挤在人群中。
辰时二刻,城门外隐隐听得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声响,一列囚车带着一群面容麻木的犯人缓缓驶入城中。
苏叶吃惊的回头去看景渊,景渊向他点点头,随即带着他穿出人群,往县府走去。
景渊的心思其实很容易懂,于是苏叶也不用问他为什么安排自己见苏白,无非是希望这前尘恩怨能彻底了断,自此不再纠缠。
一扇木栅栏,门里门外,一个华服锦衣是胜者,一个粗布囚服输的一败涂地,从此便是两重天。
苏叶从不吝啬对苏白的鄙夷,此刻瞪视着他的眼,丝毫不掩那份轻蔑,只是被他看的人却已不是当初那副二世祖的轻浮样,居然可以沉稳的和他对视。
“我早就知道你会是个祸害,”苏白说:“当初真后悔没毒死你。若非我娘老来信了因果报应,赌信你大难不死就是命数,我必然不会放过你。果不其然,还是栽在你手里。”
苏叶挑眉,不屑的回嘴:“你欲杀我却不成,我今日还你一场流放;你辱我,我也让你尝尝千夫所指的滋味;父亲为苏家家业负我娘亲,我便将苏家夺来。你娘倒也没信错,因果报应,天理循环!”
“那你呢?你不怕报应?!”苏白突然目眦尽裂,脸色狰狞。
苏叶却面如沉水,波澜不兴:“苏白,除了你,你的家人亲眷我丝毫未动,他们从此不复锦衣玉食但却不至饥寒交迫,苏家家业落在我的手里,比你这个二世祖强,这一点我根本不用向你细说,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谈报应?我问心无愧!”
“问心无愧?你不就是搭上了逍遥王么?你还真以为他能有几分真心?不过是借你的手除掉当初二皇子的党羽而已,我只是没想到这两兄弟够沉得住气的,等了快十年,一点一点清理二皇子的党羽残部,最后连苏家都没放过!你不过是个工具!玩物而已!”
“苏白,看来你也知道今日苏家的灭顶之灾并非全然是因为我的报复,更多还是你当年染指皇权的野心作祟,当得上活该二字!至于我,玩物也罢,工具也罢,你把我送进王府的那日起,我是什么都和你无关!”他弯腰,凑近苏白的脸,睁着那双水汪汪的杏眼,分外轻蔑的说:“就算只是逍遥王的一条狗,我也甘愿!”
苏白终于泄了气,颓然倒地:“苏叶,有朝一日,我若不死,此仇必报!”
苏叶离开的脚步顿了顿,终于不再停留,翩然而去。
离开阴暗的牢房,外头日头正高,景渊站在八月的骄阳下微微笑,望着苏叶,苏叶深吸一口气,抛却一切冷酷不屑的表情,露出浅浅的笑颜,走向景渊,伸手拢住他的衣袖,牵起他的手,笑道:“走吧,我们去江南。”
往事如烟,终是飘散,从此天南海北,跟在景渊身边的,是无恨无怨,只余一片真心的苏子辛。
江南十郡设刺史一职,监管十郡官员及各级政务,名文濯,是个有趣的人。
景渊尚未到江南府的时候便听过他的名声,毁誉参半,毁他的是各级官员,誉他的是治下百姓。毁他还真并不是因为结党营私的龌龊事,而是因为这个文濯却是个实实在在的弄臣出身,外放为官也不改以往作风,巧言令色、媚上,不过倒也不作乱,但是同样为一些洁身自好的官员所不齿。
即使如此也不可否认这个人十足是个“妙人”。长的风流俊俏不说,还是个实打实的能人,初入宫廷靠的是精巧的水车模型,深的景辰的喜爱,行走仅两年有余,便外放为官,文濯于水利方面实有才干,是以在江南因治水,博得的民心不可胜数。
就这样一个玲珑心肝的人却在甫一见面时便把苏叶得罪了个彻底。
八月十三的时候,景渊和苏叶赶到了江南府,没去王府而是转首去了西湖边上的别院,两个人正是赶回来过中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