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我觉得他比妖邪还妖,有时候这种妖异令人生畏。
不管怎么说,我收到了一个了不得的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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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日元年,秋分。
事件已经超出了我能够控制的范围。
瞬息之间将檮杌烧成焦灰,火灵当中拥有如此能耐的人,除了晴岚我想不到第二个。如果火炽没有说谎,如果上善城真的没有可以使用避水法术的人,那么打开了鳞虫封印潜入弱水的就只能是他。可他是怎么做到的?从他不见到我找到他,统共半个时辰的间隙,他如何躲过了我的探察,龙族的探察,魔族的探察,经由弱水来去自如?
五行属性,除了本性灵火之外,已确认他拥有土、木二种。若再拥有水灵属性,他灵力中相克的部分便超出了平衡。世上不可能存在超越平衡的融合体。然而我怀疑,是我的思路错了。我至今未测出他灵气中属金的部分,他的灵气虽暴烈,不具锋锐。但五行已具其四,有火生土,由土生金,未必没有可能。
或许他真的是五行俱全,或许不是,有人在暗中帮他。无论如何,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只凭些末心法便将灵力提升到如此程度,他实在是个可怕的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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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日元年,九月十一。
我不知道该怎么记录这一段。我今天记下的这些在将来又会成为什么?但是我必须记下来。
我发现了他的秘密。真正的秘密。
他在巽宫森林里饲养魔兽,而且,养的居然是蛊雕。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内心的震撼。魔兽难驯,魔域里能制服蛊雕的只有永夜。而那头岁逾数千的大蛊雕对他温顺至极,在他面前褪尽邪气,净如清纯。
一切似乎都有了解释。有蛊雕这样的水魔兽为骑,他当然可以躲过龙族和魔族的探测,在极短的时间内横渡弱水。开打鳞虫封印的是他,杀了檮杌的是他。
他应该已经发现我在跟踪他,既不戳破,也没有刻意甩掉我。态度甚至有点大方,让我跟在他后面找到了蛊雕的巢穴。
我无法形容之后的震撼。上善森林里栖居魔兽已经非同小可,我过后看到的,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那或许是一种封印,或许是通道,生自虚无之中,若非见他踏入,绝不能发现。入内一片浑沌,五感尽失,宛如站于流年轨迹之上,疑心迷失,久久之后,豁然又见洞天。
他并不在里面,或许他只是将我移到了那个空间。那时空中鸟潜于底,鱼翔于天,桃花成蝶,烟柳落雪。惑为幻象,又可摘花在手,欲细看,却是八百生灵,刹那生灭。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我怀疑自己是在做梦,我想起了镜尺映照的彼岸莲花,那个地方,或许就是晴岚原本的世界。是他把我引到那个世界,让我看繁华落尽,生死轮回。
宇宙之大,我辈见识犹如蝼蚁。那境地里有一面壁,书了满满文字,见解之犀之奇,自成一套。
他在此布下了玄门,自闭其中,一心求解。他曾经问我的那些问题,那些我以为蒙童狡辩自相矛盾的问答,竟非信口开河,是他真心探求的道理。他一开始就没有寻常人的思维,他的思维与他的人一样,超越了寻常,在寻常与超然之间反复碰撞,一步成神,一步入魔。
我想,我再也没有必要执着于他的真身。我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见过他的人都在犯同样的错误,我们明知他特异却固执于他是与我们相同的人,我们甚至让他认为他与我们相同,可实际上,他不属于这个世界。或许,他本来就是浩瀚中一股未知,为了让我们知道,特地化于我们之中。——我想。
我想,他那一声“师父”我是再也受不起。他原本拥有的能力远远在我之上,就算没有引导,觉醒只是时间问题。他已超越了我们的认知,不管他是什么,天地当以他为尊。
我想,我离开的时候到了。
第九十七章:巡风的手记五
逐日元年,小寒。
天气上腾我才知道已经过去了许多日子。这满身的伤口,差不多也感觉不到痛了。
漪澜是对的,一次次被炎气焚烧,我的力量已经所剩无几。踏足巽宫是我的劫数,再这样下去,我会把自己毁在这里。只是我搞不懂,事情怎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侧身看见晴岚,无邪睡容,安静了,美丽得不像是活的。好像怕我清醒过来会跑,把我的头发拴在他手上。
实在可笑。他复杂的性格里,每一面都单纯直接,包括残酷。我搞不懂,是我被法术束缚住太久了还是我真的自甘下贱?惑心蛊吐出来,就算不杀他我也应该赶快离开这个地方,可我只是割断了自己的头发。好像只要面对着他,心里涌出的全都化作了空白。
是的,我还没有糊涂。我知道那张纯真的脸蛋下藏着多么凶险的一颗心。他的纯真与虚浮是五五之数,天地之分只有一步,他本身就是一种混乱的统合。是的,我并不糊涂。一条灵索勒住的不止是我的咽喉,还有我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
我还有尊严吗?我的尊严破碎在脚下,一次又一次被人践踏。可是我不明白,是这里的人都疯了,是他对所有的人都下了咒,还是我才是陷入了魔障的那一个?
我搞不懂。他到底把自己当成什么?把我当成了什么?他们又是用什么眼光来看待这件事?如果不信任我,封印,再简单不过。我善意而来,只有一人,面对的是上善一座城。何况我已经承诺了封锁记忆,何至于这样阴险?何至于提出这种荒诞的要求!何至于,纵容这样荒诞的理由?
一切实在太荒诞了。为人当为之不齿。就算他们把他当作浑噩任性的变数,我是个男人不是鄙贱的娼妓!不。就算娼妓也不能!这是极其严重的错误!这是对一个灵王绝对的玷污!
这是错的!我一遍遍的告诫自己,他们错了,他错了。可是我怀疑,我也在错。一切都在往更不可控的地步发展,愈加荒诞不经。
我真的搞不懂。明知他对我下了咒,明知他撒谎就像翻书那样简单,为什么要在意,为什么期待那些话是真的,为什么容忍他们愚弄我,为什么宁可被烧焦就是不愿彻底跟他做个了断?
我到底是怎么了?清醒一刻,下一次醒来又是何时?下一次醒来,我还会是自己吗?
我已经迷失了数个月,我已经对自己背叛了无数次。
爱,我所容忍的只是这样一个字。
他爱我,他不要我走。这就是他困住我的理由。
借口。
他并不爱我。
信口说爱的人,爱情也像瘟疫,温存了腐烂的血肉,让蝇虫吃尽骨髓。我跟他就像腐血和蝇虫,溃烂了自己壮大了他。腐烂终有消亡的一刻,贪婪却总能找到下一个借口。
他不爱我,他说他爱,他说我们就像两只求爱的螳螂,最爱的最后一定化作腹中血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他撕咬我的时候如斯说。
我明白,他在撒谎。噬骨之爱,情之所至,生死相许,剜心割肉咬碎了骨头吃,这是对我,不是对他。爱在他嘴里只是一个张口就来的字,他不懂这个字的意义,他想懂,无从去懂,刻意而为。
我明白的。谎话说上百次也会变成真。他在骗我,我在骗自己,我们在谎言里交合。螳螂与我们根本就是两回事。螳螂吃掉爱人是为了孕育后代,我就是让他把我吃了,不可能开花结果。
我们不是螳螂。如果真要为这种关系画一个等号,我与他就是腐肉与蛆虫。说好听一点,猎物与猎食者。猎食者钟爱他的食物,不会把灵魂交给食物。他口中的爱,是脱离了本质的终极占有。
他的爱只是一个字,他不懂那个字会把人变成什么样子。他不懂他已把我变成了什么样子。
我在为他阴暗,我在为他入魔。
我明白的。我不走,只因为我舍不得他。或许从第一眼已经着迷,或许是因为谎话。他在撒谎,我将他的谎话意淫成真,我明知道那不是真的,我明知道,那一个字会让我尸骨无存。
我在犯下不可挽回的错误。
我已经分不清真实。
第九十八章:巡风的手记六
逐日十三年,白露。
告诉大哥我要出去游历,他犹豫半晌,允了。
“是应该走一走,出去走走合你的脾气。散散心,心里头舒服了,早点回来。”他这样说。
“三弟,最迟,明年春天,你看怎么样?”
我已经知道了他下面的话。
“你差不多也该定下来了。”
大哥长篇大论语重心长,我再也无话可说。
不能让外面的人,特别是我的亲友知道晴岚跟我之间的关系,这是我最后的底线。晴岚遵守了。他放我走,因为我被送走的时候,差不多已经是个死人。
十年了。回到若谷城十年又八个月,身上的伤好得七七八八,灵力恢复了一半。至于我受伤的缘由,漪澜信里的那些话做了最好的借口。
十个年头,上善城已经对外公布了晴岚的身份。他们依然不知道他是什么,可是一击溃败群魔,光辉普照,他是四象之尊,火灵之王。
整整十个年头,我一步没有踏出艮宫大门,一个人没见。晴岚在扬名,而那个名叫巡风曾经叱诧风云的男人,已经变成了墙根下的一滩烂泥。
大哥什么都没有问,宽慰我的话也少。我知道他是不知道怎么面对我。秘密迟早有公开的一天,越不想让人知道的,往往速度越快。就算什么都不说,大哥是精明的。
精明人面对糊涂事也会有口难言,谎话始终是谎话,整十个年头,我继续骗着家里人,家里人继续为我骗外面,外面的人永远活在谎话里,再也找不到理由欺骗的,只有我自己。
晴岚,他跟我已经结束了。十年了,除了城邦来往,一封书信没有。
本来也不该再联系。
我们是不应该在一起的。无论基于世俗或本身,都是不能匹配的事实。就算晴岚是个奇迹,我并不是,我抵御不了克金之火,超越不了五行制约。他也并非全能,跟我在一起,他灵力中的浑沌面一直在微妙变化。五行缺一,强与相克的融合,负面终是大于了正面。他越是接触我,被我的灵力搅乱了自身平衡,火性增强,带给我的伤创就越深。
这是始于天性的矛盾,他企图攻克,延迟一时,不是化解。到后来,即使弱水也不能熄灭侵入我体内的炎火,所有的法术都失了效。他的实验失败了,以金抵火,结局是注定的。
离开巽宫前,我的身躯几乎完全崩溃。碎裂的血肉凝作金属,割伤他的时候流出的不是血,是更加炽焚的烈火。他在烈火中暴躁,对我咆哮怒吼,疯如狂魔。他撕碎了我的胸膛,把那些凝固的金属全都烧为沸气。那一刻,我以为自己会死。他没杀我,扯断勒住我咽喉的灵索,叫我滚出上善城。
滚。
他口中最后对我说的,是这样一个字。
自始至终,我从未了解他。我怀疑,他只把我当作了另一头难驯的魔兽。
十年,我把自己关在这里,活得如同行尸走肉。每当我看见胸口的伤疤,仿佛又让自己死了一次。
已经够了。已经没有什么需要冷静的。自欺欺人不会有结果,跟他在一起,我迟早死在他手上。或许下一次,或许没有下一次。
十年,什么都够了。我觉得自己应该想通了。花开花落有时尽,放手未尝不是好事。我不想再想任何人,不想再被任何人束缚。只是,倘若就此化为一块顽铁,胸腔里那股郁钝的痛也就停止。
上善是我命中的劫数,一个频临入魔的梦,醒了,人还是要继续生活。
我不想腐烂在自己的故乡。
第九十九章:巡风的手记七
逐日一百一十三年,腊月二十三。
他们叫着我的名字,我不知道他们叫的是我。剑齿虎、剑齿虎,入了魔。
漪澜在哭,极乐冷冷跟着我,抬起手我才发现自己满身是血,不是魔血,是龙血。
我杀了破浪,杀了自己的朋友,我大概真的疯了。
东海尸横遍野,腥红的浪花拍打在我身上,朋友的灵魄在我手中消失,他的身躯凝作一堆绿晶石,在海水里迅速溶化。
我站在血海里看着漪澜,珊瑚璎珞后,她的面容惨白如纸。她的眼泪落在海里,和龙血化作血红珍珠。
一百年,唯一跟我联系的朋友只有她。今天是她出嫁的日子,是她告诉我她终于觅得了良人。她即将大婚,她邀请我来,她想要我做女家傧相,她是我的挚友,我妹妹一样的人。
一百年,我窝藏在荒沙州,在铜岩下等候腐烂,在腐烂中与世隔绝。找到我的只有两个女人,一个哭了一场告诉我她的喜讯,一个笑了一场告诉我我的悲剧。
一百年,一个腐烂的人,原来心也会腐烂,原来腐烂的都入了魔。
漪澜对我嘶吼着:“杀了我!你杀我啊!你是来杀我的!你为什么不动手!”
我仅剩的朋友已经变成恨我的仇人。
极乐拉住我说:“收手吧。不觉得可耻吗?你还要为了那个人把自己搞成什么样?”
我的第一个错误提醒着我所有的错误。
该收手了。已经错够了。够了。
我的心在胸腔里悲鸣,残余的炎气在身躯里烈焚,我的痛苦悔恨和我一起腐烂了,朽作废铁。
这是对我的报复吗?这是我的报应。我爱上不该爱的人,我明知他不爱我,我无法接受,我的朋友嫁给他。
一百一十年,我忘不了他。爱情本是最美的花朵,而我选择了一丛荆棘。我骗了自己太久,身躯早已腐烂于泥泽,我的心也在污染,我的灵魂是污浊的蝇蛆。
我恨自己。阴婺扭曲的废物,不是个男人,是皮囊下的邪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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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日期)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活着。我看见血在手上凝固。我还能感觉到心脏的跳动。我手上的心脏。它是温热的。
原来我的心还热。我的身躯已经冷了。随时闭上眼,就这样化为一坨废铁。
我不想闭上眼,因为我身边是晴岚。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看着我的心,眼神不在心上,心思游离身外。
他在想,巡风是个蠢货吧?
我的确是蠢的。
我不了解他。把心挖出来也无法了解。越是接近死亡的时候,越感受得真切。或许临终便是这样,没有心思困扰,什么都清晰了。
他的确是不同的。他没有死亡的概念。在他的思维里,死亡是另一种生命的开始。或许他就是这样。或许他把所有人都当成了这样。
天地间有超然的就有愚钝,像凡人不知凤凰涅盘真谛,但见凰从火中生,以为不死。天道自然,生命有始便有终。我们所谓永恒,只是寿命远超我们,不被我们理解。
天地也有尽头。天地一个轮回,沧海万变。沧海一个变化,人世数度。人活一世也看够风雨来去,月缺月圆。月圆蟋歌,月缺而死。同样一个来回,什么才是长久呢?
或如夜魔,为了执求不灭,魂魄离体换身而存。那样的并非永恒,苟延存活伴随了腐烂,为了掩盖腐烂的,造出无数假幻,自欺欺人。
不想了。我犯了太多的错。最错的就是爱。我该死。死去吧。丑恶毁灭于丑恶,粪土之人归于粪土,把心给你,我不要爱了。
他拿走了我的心,从我尸体上跨过,远远看着我,吐出恶毒的咒语。
诅咒还有意义吗?就算来世受到你的诅咒,我并不会再记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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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日期)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死了。
我没有心脏,我的胸腔是空的,可我呼吸,可我思考,可我拥有记忆。
我入了魔。他的诅咒让我入魔。我是死去的邪灵,活着的尸体。
他不让我死,他让我活在虚无的边界。白天是人,夜晚是魔。有满腔的杀欲,没有心。
晴岚,不要再折磨我,不要再到我身边来。我听够了你的谎话,受够了你的傲慢,我在你双眸下彻底腐烂。我为你腐烂了自己,你会陪我到何时?
不要再隐藏了。我是个死人,可力量还在。我知道你的灵气分离了,我嗅得到你身上不同于己的味道。
还有多少新鲜刺激需要带给我?漪澜、火炽,如果极乐算我的朋友,你也要收了她吗?或许你想,有人不会让你得逞。你是浩瀚中一朵奇葩,不是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