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啸云缩了缩脖子。「都、都有。」饶是平常废话连篇,随便一出口至少要有三千言的江啸云,到这节骨眼也变成龟孙子,心虚不安、口舌笨拙到连三岁小孩都比他强。
「很痛,有点痛,还是一样痛。」「你这——」什么鬼答案!?要不是还记得是自己有错在先,江啸云差点就要跳了起来,揪起萧焄璋衣襟大吼「你这什么鬼话,谁听得懂啊!」这句话来。
压躺在耳侧的胸墙发出一声沉闷的低响,是叹息。
「连正眼看我都不敢,对自己做过的事也羞于启齿,问话又问得没头没尾,你还奢望我给你什么样的答案?」毯子开了个口,露出一颗镶着红脸的脑袋,抬头看了他一眼就立刻低垂,没敢再看第二眼:「我、我心虚……我知道自己伤了你,可——我不知道怎么跟你道歉,这……那……我、我是第一次——」没经验的「前」童子鸡愈说愈小声。
「嗯,领教了。」
「那、那又怎样!」江啸云忽然吼了声,意识到做错事的人不应该这么嚣张,立刻又缩了回去。「就是没经验不行哦……」嘀咕。
「我那时……」萧焄璋停了会,直到没啥耐性的江啸云抬头看他,一双眼眨巴眨巴地催促他快说,才继续:「身体很痛,到现在还有点痛,被当成替代品的心痛从那时候开始一直到今天,还是一样痛。」他说话的声音一样平板没有起伏,但就是因为这样好像说着别人的事的语调,让江啸云觉得难受,整颗心好像被人紧紧掐住两头当抹布扭绞,痛得要命。
「为什么不阻止我……」
「嗯?」
「你武功这么好,那时候——」江啸云眼珠子一转,带着畏罪的神情故作姿态哼了哼,「那时候可以打昏我,要不就点我睡穴,依你的武功,不可能不知道怎么点穴,明明可以阻止我——」眉锋挑高,双眸一凛,素来面无表情的男人动怒了。
「言下之意是我活该,自取其辱?」「我没那么说!」辱?他竟然当那事是污辱!?
「你刚话里的意思就是这样。」
「我哪有!」江啸云抓着小毯整个人跳了起来,像头被激怒的小狗,全身竖毛,忿怒不平地瞪视还坐在地上的萧焄璋。「我哪有!」斜目轻飞,一瞥后收回,明明白白地反问:没有吗?
平时很别扭,发起脾气来异常直率的江啸云整个人炸开了。
「他奶奶的!老子我就是酒后乱性,好好的人不做变成禽兽强睡了你嘛!我知道我那时候丧心病狂、对你不起!自己干下这档事还他马没种地夹尾巴逃了,对!我江啸云就是没胆懦弱又杂碎——好啦,现在你找到我了,我无话可说,横竖就是一刀,十八年后重新做人!」俐落吼完,他曲膝蹲下,爽快伸头,露出吼得青筋微浮的颈子。「来吧,准一点,脖子在这,看是要掐还是要砍,随便你!」还真有气概啊,让人啼笑皆非的那种。
没掐也没砍,萧焄璋只是伸出食指按上明显的青筋,轻轻抚摸。
「谁要你这颗脑袋。」
指尖下的男人忽然激灵,直觉被萧焄璋碰触到的地方隐隐发热,还带了点说不出的麻痒,心里突地怯怕了起来,本能地往后退,立刻被人抓住,揽进宽厚的胸怀,重新裹上小毯,包得密密牢牢。
「……你到底想怎样嘛……」声音闷闷的,来自脑子冷却后理智回笼,对自己方才言行的反省。
该抓狂、该吼叫、该咒骂的应该是被他所伤的萧焄璋,做错事的人是他,凭什么这么张狂?还是在被害人面前——他竟然做出这种不讲道理、毫无悔意的举动,想一想,愈觉得自己真他马的不是人!
「萧焄璋……」
「嗯?」萧焄璋收臂抱紧,听声音就知道怀里的人已经冷静下来。
「让我睡回来。」
「啊!?」江啸云诧然抬头,没注意到两人靠得极近,「咚」的一声,撞上萧焄璋的下颚。「嗷呜!好痛……你、你刚说什么?」他是不是听错了?
「对我负责。」
「蛤?」还是懵了,不明白。「怎、怎么负责?」「自己想。」
「蛤啊?」
萧焄璋低头,深深地凝视怀里的人。「等你想通我为何容你那样对我,你会知道该怎么对我负责。」真的吗?江啸云迎视的眼里充满不解,却在同时意外地发现萧焄璋的眼在火光照映下闪动金黄色的光泽,很亮很美,他从来都不知道人的眼睛可以这么漂亮。
而这双漂亮眼睛的主人就近在眼前,江啸云看得有点傻了,眼睛直楞楞地盯着将自己抱在怀里的男人。
「我会等你想明白。」将下滑的毯子拉回江啸云颈边掖好,萧焄璋闭上眼准备入睡。「会陪着你,等你想通。」江啸云有点茫然地看着闭目入睡的萧焄璋。
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但一开始见他追上来只想逃开的念头不知怎的全都不见了,做错事的心虚、不安,不知道该怎么弥补的愧疚、慌乱,在他一如以往的言行神态间一点一滴消弭。
知道这事没让自己少了这个兄弟,他安心了,加上这几天睡不安枕,睡意立刻如浪般淘涌而来,他悄悄打了个哈欠。
「睡吧。」仿佛自胸腔深处发出的声音,低沉且让人心安。
神志朦胧间,他觉得自己好像点了头回应,然后感觉到有东西压上他额头,柔软温热的触感让人觉得安心。
他缩紧四肢,蜷伏在结实的怀抱里,很快的,找到等着下棋的周公。
至于怎么负责……明、明天再想就好——呼……翌日,在山脚民房借住一宿才上山的孔令繁和杜日曜意外会在半山腰再遇见萧焄璋和江啸云。
遇到的时候,萧焄璋才靠坐在树边闭目养神,而江啸云——孔令繁忍笑,收回视线不再看窝在树下那坨覆盖布毯还有点起伏的球,转向耐人寻味的萧焄璋:「江兄弟怎了?」好好的人不当,当球去了。
「思考。」简短二字作答,摆明没有和这两名江湖知名人物多作交际的意愿。
孔、杜二人互看了眼,最后是杜日曜轻哼一声,像在质疑:思考?他会思考?
第四章
俗话说:豹死留皮,人死留名——沈蛟生前名气就够翻江倒海的了,没想到死后也没安分到哪去,一封由春秋两不沾送至九曜堡的遗书惊动武林、轰动万教,造成的效应何止翻江倒海,简直把整个江湖炸得石破天惊、山摇地动了!
小小一个非尘崖在短短一个月内闻名天下,涌进成千上万的江湖人士,偏偏进出只有一条路,看见一堆在武林中名号响叮当的江湖人像小老百姓等放粮似地排成一长龙,还真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违和感。
好不容易排上崖顶,江啸云终于看见非尘崖上的皇家墨迹,就一块立在崖边的小石板,上头刻着「清心俗不染」五个字,再多就是旁边落款的小字,模模糊糊、斑斑驳驳的,只看得出是个「隋」字,连年代都不久远。
倒是风景不错,环顾四周,以非尘崖的高度为最,居高临下,放眼望去,山壑之间嵌着绿意盎然的农田,取代河流,随着与平地相邻的山线蜿蜒。
初夏清风吹拂,风中飘散混着泥土的青草味,千树万树枝桠婆娑,间或山鸟齐鸣,的确远离尘嚣,令人心旷神怡。
可惜,旁边吱吱喳喳的交谈声,还有木鱼咚咚、咒语喃喃,间或刀剑铿锵——七杂八脍下来,不把人从仙境给拖回红尘才怪。
好吵的江湖人。
江啸云拉了拉包袱,转身下山,一路上不时可以看见他抠着脸颊、皱着眉头,像是在思考什么。
走在一旁的萧焄璋基于个性、也因为知道他的个性,静静地看他沉思的侧脸,听他自言自语。
爱热闹如江啸云,就算沉思也比一般人要吵得多。
「真是……根本不知道什么意思啊。」苦恼啊!修长的手指没入发间猛抓。
死老头,根本就是想玩他嘛!什么四道谜,去他的王八蛋,双眼瞪了、两腿伸了还不让人安生!
啊啊啊——好想尖叫啊——「唔?」张得大大准备尖叫一解郁闷的嘴忽然被塞进异物,江啸云楞了下,直到带着热度的甜味在嘴里化了开。唔,好好吃……萧焄璋指着已经落在两人后方只剩一个小黑点的摊贩。「刚在那卖的麦芽糖。」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江啸云才知道他们已经下山还过了茶棚。
「哦。」原来如此。他点点头,有一下没一下舔着卷在上头的麦芽糖。「还不错,要不要试试?」他问得自然,萧焄璋也是,弯腰凑近,伸舌舔了一口。
「怎样?」
「嗯,好吃。」
「剩下都是我的,」怕被抢走似的,江啸云把糖塞进嘴里,笑得很嚣张。「谁教你刚才不多买一枝。」萧焄璋忍不住白了脸皮忒厚的男人一眼。真的怀疑,这人比自己多出来的一岁到底是长在哪里?
「好啦好啦,不要这样看我……真是的。别说我这个做大哥的不疼你。」江啸云大方地把糖移近他的唇。「喏,再赏你一口。」他记不记得这糖是谁买的?萧焄璋不禁挑眉,张嘴就咬。
「啊!你竟然吃掉一半!」
「怎?」一个字,摆明挑衅。
过分,夺糖之恨深如海!江啸云气得忘记自己今年几岁,双脚一蹬,跳上萧焄璋的宽背瞎闹腾,不带气恼,纯粹好玩。
对曾经像家人般一起生活的他们来说,共食、分享是孩提生活的一部分,特别是得来不易的零嘴,早成了自然而然的习惯,并没有什么不妥,就算曾经分别八年、就算已经长大,习惯就是习惯。
可看在旁人眼里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江啸云的胡闹可以理解,萧焄璋抢糖吃的举止殊难想象。
看在跟在两人后头的孔令繁和杜日曜眼里,真的是——叹为观止。
「两位感情真好啊……」孔令繁的招呼因此有点僵硬。
还在打闹的两人听见声音停了下来。江啸云从萧焄璋背上滑下来,站回地面。
这两人是怎么回事?江啸云侧首看着笑容可掬的贵公子,实在不明白。不过就是在茶棚共桌聊过而已,为什么一直在自己身边打转,阴魂不散?
他实在太高估自己了,浑然不知让孔、杜二人紧跟在后的原因不是自己,而是他身边的萧姓牛皮糖。
「江兄弟这么快就赏完景,不知道有什么心得可分享?」孔令繁客套地问。
「没什么好看的,」他没有刻意隐藏失望的情绪,甚至当场咬牙,火气高涨。「回去我一定要找那家伙算账,介绍这什么美景,嗤!」对,没错!他要回去,立刻!马上!
他要回去把那个埋在九尺之下姓沈的老家伙拖出来,先鞭个数十,再绑上几颗硝石、洒上一斤黑磷粉,点个火折子,轰一声再送他归西一次,炸开花的肉屑拿去喂山里的野狼野狗!
什么「吾心有愧」、什么「为民除害」!沈老鬼要是有这等侠义心肠,他江啸云三个字就倒过来写!在世的时候玩不够,死后还要折腾人,没良心的臭老头,也不想想那些机关布图有三分之一是他画的,就这样给他偷偷摸走,还藏起来!
这就算了,搞这些事无非是想要他在他死后还要陪着玩寻宝游戏、猫捉老鼠嘛,没问题,他奉陪就是,反正不过十八个谜题,凭自己的聪明才智,迟早解开。
谁晓得这老头还藏了这么个阴招,一封遗书、四道谜题,把整个江湖都给拖下水了,是怎样,怕他太闲吗?
要是只有守规矩懂礼貌、老将仁义道德挂在嘴边,像孔令繁、杜日曜这种的武林正道就算了,喋血楼——光听名字就不吉利,知道内情就更发抖,那可是道道地地的暗杀组织,玩阴耍狠的高手啊!
要是让人知道他是沈老头的徒弟……后果不堪设想。
就算他再怎么会设机关、摆奇门遁甲,不会武功就是不会武功,人家派一个杀手过来,自己也只能脖子洗一洗,等着给对方砍。
何况——唉,身分还没曝光的现在就已经有人在后头追着要砍他脖子了……「看来江兄弟对沈前辈遗书中所提的四道谜当真一点兴趣也没有。」「那种东西有啥好玩的……」江啸云无力地说。
太清楚沈老头的脾气了,如果凭那四道谜就能找到「鬼门开」的地图和机关图,那老头就不会留给他十八道谜题了,由此来看,这四道谜极有可能只是障眼法;若不是,必也另有意涵,而且绝对和「鬼门开」无关。
可话说回来,这四道谜到底有什么玄机?
啊啊啊啊——想不通!沈老头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他又怎了?」
问话的是杜日曜,实在看不懂江啸云莫名奇妙的行径。
此刻的江啸云也没多怪,就是突然又挑了棵树,蹲在下面犯嘀咕。
「思考。」萧焄璋说出跟今早一样的答案。
「江兄弟真是——高深莫测。」孔令繁很含蓄地说。
「有病。」杜日曜很直接。
「高深莫测的是两位。」萧焄璋收回落在江啸云身上的目光,移向再一次「巧合」同行的孔、杜两人。
孔令繁咳了下:「萧兄弟这话从何说起呢。」「跟着我很好玩?」
只说「我」不用「我们」,明白告知他晓得他们俩的目标是谁。
「萧兄弟言重了,」孔令繁抱拳,对于萧焄璋的直言不讳一点惭色也没有。「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我和杜兄真心想交你这个朋友。」「易容改装也算真心?」对外人,萧焄璋向来不爱多言,是以只要开口,不是正中红心就是直挑罩门,没有客气。「佩服。」闻言,杜日曜立刻将孔令繁拉至身后,保护意味明显。
「你怎么知——」
岂知一声厉喝打断杜日曜的质问:「江啸云,纳命来!」才刚想到人就来了!
「哇啊啊——」听见厉喝的声音,江啸云想也不想,抱头大叫。「萧焄璋救我!」和他的求救几乎同时,铿锵!利刃交击声破空,响彻山间小径。
萧焄璋右手勾起缩成球的江啸云,带人飘后退开三尺,左手细长黑影飞旋,撩、挑、拦、绞——划出数十道黑芒,铿铿锵锵,挡下对方杀招的同时也回敬致命剑式,金属相击声不绝于耳,擦撞出的火花愈见密集,一时间难分轩轾。
来者银光如雨下,萧焄璋一边护人,左手所使的招式还能快得让人看不见武器的模样,游刃有余。
对方快,萧焄璋更快;对方狠,萧焄璋更狠,双方凌厉的招式夹带深厚的内力,震得旁观的孔、杜二人气血翻涌,连忙抱元守一,运功调息。
没有武功又离得最近的江啸云就没这么幸运了,一点武功修为也没有的他就像颗被摆在两块石头中间的鸡蛋,磕磕碰碰,怎么能不受伤。
突然,他感觉喉间一阵腥甜,「哇啊」一声,口吐鲜血。
萧焄璋见状,不曾有过的愤怒在胸臆中爆发!蓦然发出嚎吼,手上黑影划出百道剑芒,欲将对方碎尸万段。
对方也不是省油的灯,几道银光杀将而出,招招狠戾,萧焄璋带着江啸云成功闪过,他们原先所站的位置后头的树就惨了,只见银光没入的瞬间木屑像炸了开似地纷飞,树未倒,却硬生生被开了个大洞。
此人非易与之辈。萧焄璋松手放开江啸云,决定认真对付。
孰料江啸云扣住他,凑近低语:「别、别伤他,我认识的……别伤……」什么?萧焄璋顿了下。
「他是我师兄……」
就在这时,江啸云口中的「师兄」一记杀招跟着暴吼直扑向两人。
「碍我者死!」
不能伤,只好躲了。萧焄璋换手执剑,左手抱起江啸云,右手黑芒招式狠厉更胜左手,仅仅那么一瞬间,右手招式疾走偏锋,绽出百道锐芒扑向对方,虚中有实、实中带虚,看似杀气腾腾,实则七成是虚张声势,为了分散对方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