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凭什么这么认为？！”
“凭我跟你做了二十年兄弟！你记不记得，当初我曾经旁敲侧击问过你，说如果秦正天不是我们的仇人呢。你怎么回答的？你说，他一定是，而且必须是！没有如果！我那时就知道，这么多年为了复仇，你根本就没为自己活过。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目的，这个仇人不再是仇人，而是你努力发奋活下去，变得强大再强大的唯一理由。我那时才发现，报仇已经像当年娘中的毒一样，深入你的骨髓，无药可救。我当时揭穿真相，你一定拒绝接受，而且会大受刺激，孤注一掷去跟皇帝硬碰硬！”
顾晚枫头靠着谭瑞肩膀：“那是你的心魔。我不能冒着毁掉你的风险，只能暗暗把飞涟和莲心笼络过来。莲心虽然是你的亲信，但她对你很敬重，为了帮你，宁肯冒着被着你发现的危险，为我做了很多事。我偷偷安插许多我的人，慢慢制造一些障碍，希望你知难而退。可惜你的执念太深，根本阻止不了你，我只能自己出马。没想到竟然遇见秦鸿溯，这是天意。我借机接近他，希望无论如何阻止你铸成大错，而且也一定要保护你安然脱身。”
“那你现在为什么还告诉我？不怕我已经醉心权力，不顾一切？”
“才不会，我认识的子玉，是个重情重义，不屑于名利的人。”顾晚枫眉眼一弯，“你要做的事情已经做了，最后失败收场……这个时候再告诉你，你就是想做什么也没那个力量了……”
“你就直说，反正我已经是个失败者，更失败一些我也能接受。”谭瑞没好气道。
“我是为你好……”
“哼，为我好。我谭子玉这辈子真是很荒谬之极，之前被老天爷作弄，现在被你作弄。”
“哥哥，你真这么想吗？想想这些年，你真的一无所获吗？你有个因为仇恨而跟你感情深厚，相依相知的弟弟，有一个名闻天下的山庄，一群对你忠心耿耿的下属。为了准备力量，苦心经营，积累了富甲一方的财富；为了接近皇帝又不引起怀疑，苦读诗书，勤习武功，名闻天下。你也有了朋友，有了对手，有了能让你心中时时牵挂和牵挂你的人……”
谭瑞眼前突然浮现出一张动不动就脸红的小包子脸，心中不禁泛起一丝微澜。
“有心插花花不发，但无心插柳柳成荫，这不能不说的是老天的恩赐。”
谭瑞苦笑：“染儿，你才是老天。所有人都在你的掌心里，翻手覆手，都是你说了算。”
顾晚枫知道，这接连而至地打击反倒让他想通了。谭瑞是个聪明人，剥掉那层执迷，他顷刻就看的很通透。
“不过，你还是告诉我太晚了。”谭瑞突然幸灾乐祸道。
“什么意思？”
“你记不记得我给了红衣教教主童方的那本阴阳化集，所以他的功夫在琼林宴的时候才大大提升。”
“记得啊。那个动不动就捏兰花指的老男人。”顾晚枫边说边抖了一下。
“我当初用得了天下，封他们为天下第一帮派利诱他为我们出力。如今大势已去，红衣教却落得过街老鼠般人人喊打，而且损失惨重。童方遍寻我不见，才意识到我是过河拆桥，利用他们而已。于是，他一怒之下练了那本书中剩下的招式。”
“什么？”顾晚枫张大了嘴，半天才合上，“阴阳化集里的武功如果全部修炼，几日便可登峰造极，天下无敌。但是这要付出极大代价，炼成之人会宛如恢复青春，可惜维持不了几年便会以极快的速度，迅速衰老，最后一命呜呼。这个童方真是破釜沉舟，准备玉石俱焚吗？”
“才怪！他是相当天下第一想疯了，如今练成魔功，以为无人可挡，正带着人来弑帝夺权呢。”谭瑞依然没办法对皇帝附上什么同情心。
“他有没有脑子，这下我们就是想帮他都不可能了。你是瞅准他要来祭祀大典捣乱，所以才溜进来的吧。”
“对了，”谭瑞纠结了一下，“我还有件事忘了告诉你。”
“什么？”顾晚枫警惕地看着他。
谭瑞表情有点古怪道：“师傅他老人家知道我出事，所以赶来助我一臂之力，登山再起。他，昨天传了二十年的功力给我。”
“……”股晚枫怎么也没想到，那个死心眼师叔会干出这事，“你愧疚什么，就当是给他的惩罚，谁让他自己胡猜乱度，害的我们兄弟俩差点害人害己，铸成大错！哼！”
谭瑞想想，也对，就当老头赔他的大好年华了。不过，要是对他道出实情，不知道老头会不会厥过去。
“真是天助我也！”顾晚枫突然一拍手，“你的机会来了。”
“什么机会？”
“从千古罪人变成朝廷功臣的机会呀。”
42.落幕（上）
秦鸿溯一身耀眼的绣龙滚边黄袍，头戴龙冠，站在正殿的门口。长长的台阶下，是一干陪同祭祀的文武大臣和新晋的众进士。侍卫宫女，沿着殿前的皇道，一直排到内宫门。
方落和关遥偷眼看看旁边脸色苍白的木雪宁，心里有些不忍。
自从听闻谭瑞出事，木雪宁就整日浑浑噩噩，似乎随便一阵风就能把他吹晕过去。昔日的至交好友，一夜之间竟成了皇榜通缉的谋反要犯，方落和关遥虽心急如焚，却也无计可施。
皇上降旨，所有新科进士参加送春祭祀大典。木雪宁身心疲惫，本不宜出门。但他们三个本来就与谭瑞关系匪浅，皇上并未降罪牵连已是万幸，此时不管以任何理由不参加，都会招来猜忌。自古伴君如伴虎，方落跟关遥一咬牙，把木雪宁拖来了皇宫。只是现在看他这摇摇欲坠的样子，更让人担心。
大典已经进行到尾声，大多数人都很欣喜，终于要结束了。要知道参加这种仪式，那也是力气活啊。
所以当那位红衣的不男不女君，带着身后一群红彤彤的男男女女出现的时候，所有人心里都发出一声怒吼：怎么又是你！！！不过，在他伸手隔空一掌将祭祀的大排花篮打得四分五裂，漫天飞花的时候，所有人都坚决扼杀了把这句话吼出口的想法。
这人的武功似乎突飞猛进，这可怕的内力恐怕在场无人能敌。庄齐带着银甲军还驻守在城外未离去，但是远水解不了近火。秦鸿溯跟岳凡对视了一下，岳凡领会，朝下面挥了两下手。下面守卫的羽林卫哗啦啦形成一个半圆大圈，围住了台阶和大殿，把朝臣和皇帝都护在里面。
这次的红衣教主没戴面纱，露出一张苍白苍白的脸，似乎很年轻，看上去雌雄莫辨，但一开口就听出这是个男人。
“狗皇帝！你既然命人对我的教徒赶尽杀绝，就不要怪我不客气。如今，这天下没人可以战胜得了我，我今天就取了你的人头，杀光你的大臣，本教主自己来做这个皇帝！哈哈哈哈哈……”
猫在大殿柱子后面的顾晚枫摇摇头，小声道：“这个童方以前到底混的是有多惨，一旦以为自己神功盖世就昏了头。”
谭瑞轻轻冷哼了一声。
此时，红衣教的教徒们已经挥剑杀了过来，前面的羽林卫已经跟他们交手。防护圈一阵大乱，许多朝臣挤来挤去躲避着。
谭瑞和顾晚枫从柱子后面跳了出来，落在秦鸿溯身边不远处。秦鸿溯眼光嗖地射了过去，但他并未做出什么表示。一边的暗卫都绷紧了神经，但是岳凡悄悄朝他们摇摇头，他们也不敢妄动。
谭瑞并没有看皇帝，而是看着下面的一片混乱，伸手从怀里掏出一根小小的碧绿玉笛，放在嘴边轻轻吹了起来。
一阵穿透力极强的古怪笛声，在喊杀声一片的广场上陡然响起。正在混战中的一大部分红衣教徒突然停滞了一下，然后发狂般转过身，挥着刀剑乱砍。
训练有素的羽林卫发觉不对头，赶紧抽身集体后撤，没了对手的大部分发狂的红衣教徒就在原地自相残杀起来。砍人的和被砍的似乎都不知道疼，仿佛眼前的不是人，而是一颗颗大白菜。
顾晚枫吃惊地张了张嘴巴：“啊！这是什么毒？竟然还能控制人的心智？！”
“不是毒，是蛊。”
“蛊？”顾晚枫一愣，“提线蛊！你什么时候连这个都钻研了。”
突然笛音一变，就见七个一身飘逸白衣的人从宫墙上飞了下来，将正欲杀过来的红衣教主团团围住，为首的正是莲心。
“七星海棠？你倒是准备的充分。”顾晚枫挑挑眉毛。
谭瑞没搭理他，只是看着下面某处，眉头突然一皱，抬手把玉笛扔给顾晚枫，跳下了高高的台阶。
木雪宁在惊吓和疲惫交替下，眼前一黑，不过，没有疼痛没有冰冷，似乎跌在了一个温暖的怀里。
他挣扎着睁开眼睛。谭瑞？！
谭瑞眉头都挤成了一座小山。怎么几天不见，他把自己搞成这样！脸色很差，好像也瘦了很多，一把骨头，抱着都咯得慌。
木雪宁眼睛一眨都不敢眨，生怕这只是镜花水月，一眨眼就破碎了。他颤颤地抬起手，慢慢碰到了谭瑞的脸……
“子玉……”
这厢含情脉脉，那厢可是水深火热。莲心和另外三男三女合成的七星海棠阵，是无神派的顶尖阵法。可惜这个童方的武功太高深莫测，不多时就乱了他们的阵脚。
庄主，顶不住了！你能不能把尊眼往这边瞅一眼啊！莲心默默呐喊。
顾晚枫倒是看在眼里，他不指望眼里只有木雪宁的某人，只好自己吹起玉笛，命莲心他们收起阵法，先撤。
秦鸿溯压根没去看什么形势进展，只是死死盯着顾晚枫——靠在嘴边的笛子。管他什么红衣黑衣，皇帝眼里一片熊熊怒火，心里就剩下几句话在回响：那是谭瑞刚才吹过的！吹过的！吹过的！
莲心跳出圈外，几步窜到谭瑞身边，气喘吁吁道：“庄主，这个人太厉害了，而且好像百毒不侵，我们根本不是对手。”
谭瑞抬眼扫了扫站在祭祀的大番旗顶端，狂笑不止的童方，又低头看看怀里眼睛里一层水汽的木雪宁。
“照顾好他。”谭瑞把木雪宁交给莲心，头也不回地走向旗杆。
顾晚枫此时刚察觉秦鸿溯火辣辣的视线，他朝秦鸿溯安抚地笑了笑：“放心，他是站在我这边的。”说完，发觉皇帝的脸色更加不善，马上又加了句，“我是站在皇上这边的。”
秦鸿溯的脸色少缓和了些，但还是没放晴。
真是君心难测，难伺候！顾晚枫偷偷嘀咕。
谭瑞走到旗杆下，从腰间抽出一条银光闪闪的鞭子。只是这鞭子比较特别，是一片片金属片相连组成，比一般的鞭子长许多。
谭瑞一挥鞭子，随着银光一闪，咔嚓一声，粗大的旗杆霎时断为两截。童方飞到半空，落到偏殿的屋檐上，俯视着下面。
“你是何人？”他之前见到的，都是一头银发，带着常礼司人皮面具的谭瑞。
谭瑞扫了他一眼，淡淡道：“反正要死了，知道有何用？”
“哈哈，小子，你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今天本教主就好好教教你。”
谭瑞拎着鞭子，也飞上屋顶：“找死的本事，我没兴趣学。”
两个人战在一处，谭瑞才感觉出江湖传闻的魔功的威力，幸而无神派的功夫也是剑走偏锋。打了几十个回合，童方突然收剑，卖了个破绽，躲过谭瑞的鞭子，一掌直取谭瑞的胸口。谭瑞避无可避，索性一运内力，也推出一掌。两个人的手掌重重对在一起。
童方被逼得蹬蹬退了几步，大吃一惊。这人如此年轻，竟能跟他的内力相抗衡。谭瑞也退了几步，他心里对师傅感激了一万遍啊一万遍。如若不是这多的20年功力，今天恐怕真是很难阻止童方，不知这算不算冥冥中的定数。
童方已是心魔发作，岂能容许任何人阻止他的野心。他提起剑，大吼一声，带着凌厉的剑气，刺向谭瑞。谭瑞见他那鱼死网破的架势，不敢托大，手中银鞭一抛，顷刻间所有的金属片在空中散开来。
这是方能看清，那些金属片都是柳叶的形状。他们聚拢在谭瑞身边，仿佛有线牵引般，轻轻旋转着。
“叶舞？！”童方认出了这招式。再看谭瑞冷冷的眼神，他突然心中一闪念，“是你？你——”
谭瑞没给他继续说下去的机会，手轻轻一动，所有柳叶片向着童方飞过去，死死缠绕着他。
谭瑞利用他在先，如今要杀他灭口在后。童方左躲右避，心里越来越烦躁，越来越愤怒，气血翻涌，内力全都冲向上身。他眯着眼睛，双手突然向上一举，整个人爆发般的一声大叫，一阵挟着巨大内力的气浪冲出来，撞飞了所有的柳叶片。
等他睁开眼睛，准备放声大笑的时候，却看见谭瑞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到了他正对面，左手手直直平举着，袖口正对着他。
童方呆立了一下，眼睛慢慢向下看。一把比其他柳叶片更细长的暗器，正插在自己的喉咙上……童方就这么睁着眼睛，缓缓地向后仰过去，摔在屋顶上，响起一阵瓦片破碎的声音。
一片沉默，寂静。
突然，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子玉，你太厉害了！”顾晚枫在台阶上朝他使劲挥手。
谭瑞看了看死不瞑目的童方，弯腰蹲下，帮他合上了眼睛。然后起身，直接飞到了台阶上，顾晚枫的身边。
下面所有人又经历一场令人瞠目结舌的大戏，只是配角没变，主角变了。
这个西嘉四杰之首的谭瑞，不久前被皇上钦点了礼司，前几天突然成了钦命要犯，乱臣贼子，今天又变成了武林高手，诛逆救驾。众人有几个脑袋也想不明白。
秦鸿溯看着站在顾晚枫身边大出风头的谭瑞，转头道：“众位爱卿。”
下面安静下来，静听圣谕。
“此次红衣教密谋造反，朕早就得到密报，为将反贼一网打尽，朕与谭爱卿演了一出戏。其实，谭瑞和无神山庄乃是朕安插在民间的一股力量。这些年来，谭爱卿韬光养晦，默默无闻为朝廷做了很多事，这次颠覆红衣教的阴谋他当居首功。朕身边有这般文武双全的才俊，乃是我西嘉之福。谭爱卿，你辛苦了。”秦鸿溯对谭瑞赞许地笑笑。
谭瑞使劲捏着拳头，牙咬地咯咯响。好你个秦鸿溯，平白几句话，师傅和我倾尽心血建立和维护的无神山庄竟然成了朝廷的。我拼死诛杀童方，也成了你英明决策的功劳。
可是，再憋屈又能怎么样？说到底，这些麻烦都是自己造成的，理亏在先。皇帝不予追究，还给你铺足了台阶，你再不顺着下来就是不识抬举了。再大的不满，也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谭瑞硬生生从嗓子眼里挤出三个字：“臣不敢。”
43.落幕（下）
顾晚枫在皇帝的寝宫里发脾气：“我该做的事情做完了，你也没什么损失，还平白得了无神山庄。你、你凭什么不让我离开！”
秦鸿溯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一脸亲和的微笑：“你是南翔驻西嘉的外使，怎么能擅自离开？”
顾晚枫嘴角一哆嗦，把这茬儿忘了，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皇上有密旨给我，命我回朝，让张大人继续留任。”顾晚枫向来撒谎不打草稿。
“礼部还没有收到贵国的告书。”
“我要回家！我管你那么多！我要真想走，你也阻止不了我！”开始撒泼。
秦鸿溯噙着笑，把直跳脚的顾晚枫拉过来，坐在自己腿上：“朕不是不让你回去，只是等跟朕成了大礼，朕亲自陪你回家探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