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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断江山——by斩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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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无法,只得回转身形,向那已催马到了近前的骑士一拱手:“秦将军。”

来人穿着一身玄韬军的制式铠甲,腰间别着长刀,战马背上挂着铁槊。他跳下马来,摘了头盔,露出一张胡子拉碴的脸,五官粗犷,看上去至少已过了而立之年。他向莫云笙草草抱拳算是回应少年的行礼,扭头看向面色局促的马元都和众侍从:“刚才怎么了?吵吵嚷嚷的,军营禁止喧哗,不知道吗?”

他的嗓门比谁都大,听在众人耳中都是轰隆隆的。然而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马元都也只能忍气吞声作揖道:“回秦将军,下官是要替殿下管教这个嘴巴不老实的刁奴。”说着指向常宝。

“咳,我当什么事儿,原来就是吵个嘴。”秦将军一摆手,浑不在意道,“谁还没有个嘴巴快的时候,别把你们宫中那一套带到军队里来,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也能拿来说道!南陈的官儿就是啰嗦,只会打口水仗!”

听到他最后一句,马元都脸色白了又红红了又白,终究没敢做声。如果是个普通的偏将,他摆出南陈使者的架子来呵斥几句,倒也无妨;可面前这个叫秦展的却是陆啸的亲信副将,据说其父那可是当年随着先代玄韬军统帅陆文远东征西讨的。别说人家是自己啰嗦了,就是将南陈的官员骂得一无是处,他也得乖乖听着。

秦展倒是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他看了看木桶中近乎全满的饭菜和常宝手中的食盒,搓着下巴上的胡茬道:“都没动?都不想吃?早说啊,要是知道你们看不上这饭菜,伙夫营还省了不少口粮。你们几个过来!”他向着站在不远处的几个士兵喊道,“都拿回去吧,人家南陈的大人们瞧不起咱这粗茶淡饭!”说罢,对顿时惊慌起来期期艾艾想要阻拦的马元都视若不见,朝莫云笙咧嘴笑道:“太子殿下,咱们到那边儿吃去,免得扰了人家的清净。”说着将马鞭扔给一个士兵,不由莫云笙开口,强行将他揽了过来,朝一旁走去。

第二章:平叛

男人强壮有力的手臂放在肩上,凭借自己的力气,根本无法甩脱开去。莫云笙回过头,看到常宝担忧而犹豫的目光,似乎是想上来阻拦,又怕惹怒这北燕将军而将局势更加恶化。他正要向常宝递去一个安抚的眼神,却听见秦展头也不回地道:“小兄弟,你也过来吧!你们家主子的午饭可是还在你手上呢。”

自军队停下已经过去了近大半个时辰,吃过饭的士兵三三两两聚在原地歇息。见到秦展带着莫云笙走过,他们纷纷起身行礼,同时还不忘上下打量着少年——这位自从离了南陈都城便将自己关在那乘舆之内,从来不肯露面的前太子殿下。

尽管心中早就有了觉悟,但真正为众人所瞩目,被在身后指指点点的时候,莫云笙依旧本能地绷紧了每一寸身体。感觉在一瞬间变得无比敏锐,他觉得自己向前迈出的每一步都好似在被人品头论足;尽管竭力维持步伐的平稳和镇定,莫云笙却依旧觉得无所适从,就连秦展随意搭在自己肩上的手也变得刺眼起来。北燕的将军北燕的兵,这一切仿佛都在强调着那个无情的事实,他即将永别故土,前去敌国,做一个担负女子之名,女子之责,却比女子地位还要低下的男妃。

少年面上原本便浅淡的颜色似乎变得更苍白了一些,淡色的唇紧紧抿着。他双眼直视前方,似乎只是泛泛看着前路,目光却陡然明亮起来,带着股发狠的坚决,竟是有些慑人。先前被秦展半强制带着而有些拖沓的步子也变得自主,一时间仿佛所有的局促已从他身上消失,不见踪影。

秦展似乎对这一切毫无所觉。终于到了一处无人的斜坡,他很自然的放下了搭在莫云笙肩上的手臂,大喇喇坐了下去,拍着身旁的草地向那一对主仆道:“来来来,你们俩也坐下!”

莫云笙低垂着眼帘,表情又回复了往日如同一潭死水般的平静;常宝却梗着脖子,红通着眼睛,一副豁出去的样子瞪着秦展:“小的只是个奴才,怎么敢与殿下平起平坐!”特地将“殿下”二字咬得极紧。

男人只是大大咧咧地笑着,似乎对他的话中话毫无所觉。莫云笙自常宝手上接过食盒,轻声道:“无妨,你不必担心。”说罢行至秦展面前,与他相对而坐,取出食盒中碗碟径自用起饭来。

秦展看着他一板一眼的动作,忽然道:“这荒郊野外的,又不是在你那南陈东宫,太子殿下何必如此拘谨。”

“多谢将军关心。孤……云箫向来如此,习惯了。”

他的举止优雅从容,一投箸,一进食,都带着皇家特有的风度神韵,仿佛真的是一十七年都是如此,无可挑剔。可当初南陈宫中谁不知道七皇子为圣上所不喜,根本不希望这个儿子在自己面前出现,当初教导礼仪的女官也只是草草敷衍了事。他这两个月来一直躲在乘舆之内从不迈出一步,仅仅是为了必须直面他人之时能够在表面上像个真正的一国储君。

秦展依旧在看着他。莫云笙能感觉到男人充满兴味和探究的目光在自己身上逡巡。当初陆啸见他的第一面就察觉出了蹊跷,作为其亲信的秦展在这两个月之内多次来看自己,很有可能也是出于那个男人的命令。少年恍惚觉得,自己仿佛是在演一场戏,将莫云箫这个角色的语言、行为之上应有的姿态一一完美地表现出来,却也在戏中迷失了自我。

“当着你的面儿训那些南陈的官儿,太子殿下难道不觉得面上无光,心下怨恨?”秦展忽地开口,好整以暇地端详着少年的表情。

手中动作一停,莫云笙放下碗筷。他依旧低垂着眼,声音中听不出半点情绪:“不敢。”

“是不敢,还是不想?”秦展身子后仰两手撑在地上,看上去懒散又随意,带着些轻佻的口吻续道,“明明是南陈太子,北燕皇妃,却被一个大老粗揽在怀里招摇过市,太子殿下就没觉得是被狠狠冒犯了吗?我还以为你会当场拂袖而去,啧啧,还真是能忍啊。”他的嬉笑神色忽地一下子全部收敛,身体猛地前探,紧盯着少年面无表情的脸,“太子殿下,你究竟有什么企图?”

“秦将军三番五次试图激怒云箫,又有什么企图?”莫云笙抬起头来,平静而坦荡地与他对视,目光虽不如男人般具有压迫感,却没弱了半分气势。

“恩?哈哈哈哈……”秦展一怔,突然大笑起来。不理会少年面上露出的微微诧异,他站起身来,拍了拍铠甲上的灰土,扬手向远处的一个士兵喊道:“那边的,给我过来两个人,送太子殿下回去!”他回过头看向莫云笙,笑得颇有些意味深长,“殿下,请吧。”

看着少年与其内侍在两名士兵的护送下离开,秦展脸上挂着的笑容慢慢收敛起来。他低头踢了踢脚边的碎石块,叹了口气,朝着前军的方向去了。

午饭已毕,大军再过一刻便要开拔。军队集结的号角已经响起,士兵们回归各自的队列,一切都有条不紊。秦展来到一顶搭起的简易营帐之前,轻咳了一声。

“进来。”里面人淡淡道。

男人撇了撇嘴角,掀帘而入。

虽说和南陈已经签下和约,但久留敌国之内毕竟夜长梦多,因此这两个月来队伍一直是急行军;自然,营帐之类的也是一切从简。眼下这北燕帅帐之内便是空荡荡的,只有一椅一桌案,别无他物。而那令南陈君臣闻风丧胆的北燕统帅,此时正端坐在桌案之后,目不转睛地看着手中的一封书信。

秦展进了这帐内,也不由自主地收敛了散漫神情,稍稍严肃郑重了几分,抱拳低声道:“将军。”

“如何。”陆啸没有抬头。

“虽然年少,但已算是有了心机城府;能忍耐,肯对自己狠,他日若是得了机遇栽培,必将是人上人。”秦展答道,话锋一转语气竟有些惋惜,“只可惜若是入了那深宫,这一辈子就算毁了。不论他是不是真正的太子莫云箫,南陈将这么个人物推了出来做牺牲,真是走错棋了。”

男人这才放下信纸,抬起头来。

二十有三,虽然算不上有多年少,但是念及他自统军以来立下的赫赫战功,在北燕历代沙场宿将之中,绝对是年轻得可怕;而继承与其父陆文远的勇烈侯爵位与其母安平公主的封地,更是为他再添了不小的分量。和已故的陆文远相仿,陆啸有着一副不似武将的儒雅相貌,换下了军袍战甲,俨然便是个翩翩贵公子。然而若是与其对视,那假象自然会烟消云散——那双眼睛远要比他表情要来得冷漠,完全是见惯了也操纵惯了生死之人才会拥有的目光。

与陆啸四目相对,秦展最终还是撑不过去,率先偏过了头。他年纪尚轻,当年的很多事情都不知始末;为何当初勇烈侯和安平公主将自己的独子培养得只知兵法胜败,却极度缺乏情感,他始终没能找到答案。

“从都城来消息了。”陆啸突然转换了话题。 他将手中的纸张凑近烛火,看着它被火焰一点点吞噬,最终化作灰烬。“是方少涯代笔的密旨。”

“方公子来信了?说的什么?”秦展经过刚才那一走神,早将什么严肃郑重抛到了脑后,原形毕露。待他突然反应过来刚才陆啸口中那个词语所代表的意思,顿时瞪大了眼睛,压低嗓子问:“三殿下他们……成了?你那一日在南陈干脆利落地退兵,也是因为此事?”

“是。”陆啸点头。

“唉……”秦展整个人仿佛都放松了下来,长出了一口气,“我还一直纳闷着呢,这又是退兵又是和亲,等回了京城,你要怎么和皇上交代。敢情围城时信使带来的是这等消息,难怪你守口如瓶。”

“虽有先帝遗诏,但新皇登基,局势并不稳定。尽管朝中已安定下来,但缺乏武力震慑,仍会有不死心之人在暗处图谋不轨。”陆啸站起身来,“此外,废太子容煦在先皇驾崩之趁乱逃出京师,在滇水一带起兵反叛,意图推翻新帝。”

“所以咱们还得先去平了废太子的叛乱,才能回京?”秦展苦着脸道。

“朝廷派遣的官员一到淮水关,大军便出征平叛。”陆啸不理会他的苦相,“皇上以三个月为限,改元大典之前,必须返回京城。”

“那南陈的人怎么办,难不成还跟着带去?”秦展认命地叹了口气,问道。

“派一路人马将四十万两白银先行押送回京,带着只是个累赘。至于其他人……”陆啸顿了顿,双眉微紧,竟然罕见地露出了些许犹豫的表情。

南陈如今国君昏庸,群臣无能,正是一举拿下的大好时机。北燕军队一路杀来连破了他们引以为荣的三道天险,正是气势如虹。若非国内情势非常,他并不想退兵,因此才自行做主,狮子大开口要求南陈割地赔款。至于那一条“将太子下嫁北燕皇帝为妃”,其实不过是羞辱对方的手段罢了,起初他并没有当真。只是没想到南陈竟然真的如此懦弱,将其乖乖兑现。

当日相见的第一面,陆啸已经确定,此人绝非莫云箫。那般纤细的身材和病弱的肤色,绝不可能是养尊处优的一国太子应该具有的。他的本意原是戳穿南陈的把戏,借此打击对方一番,却没想到事情的发展却出乎了他的预料。恍然间,他仿佛又看见少年高举着降城地图站在自己面前,脸色惨白,汗珠自额角滴落发间,身体已在颤抖,却依旧挺直着脊梁,斩钉截铁地否认了他的质疑。那般软弱无能的南陈皇室,竟然还会有如此坚韧倔强之人。

数般念头在心里转过,也只不过是眨眼之间。“其他人随军而行,待平叛后一同返京。”越过有些惊诧的秦展,陆啸向帐外走去,“事关重大,若是他们在途中遭遇不测,回京难以交代。”

他话音未落,人已经出了营帐。留下秦展站在原处,满面疑惑地自言自语:“又不是在南陈……有军队护送,能遭遇什么不测?”

第三遍集结的号角响过,伴随着出征号的呜呜作响,大军再度开拔。莫云笙将窗上的遮帘掀开一角,看着外面的玄韬军士兵们继续前行,步调沉默而统一。他能够清楚察觉到常宝小心而担忧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却完全没有倾诉的欲望。

就算说出来了,又能如何?不过是多一个人陪着他烦忧,于事无补。

拒绝承认自己感到愤怒和悲哀,将恐惧和迷茫死死压在心底深处。莫云笙希望自己脸上这副麻木不仁的面具能够坚硬一些,再坚硬一些,让他能将所有真实情绪全部隐藏起来,只需恰如其分地表现出旁人希望的样子。他希望自己能早日将这等功夫练就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以保证到了北燕国都之后可以承受更大的屈辱。

放下遮帘,少年将身体再度缩进软靠之内,抱住瘦削的肩膀,闭上眼睛。

一切都是为了活下去,他对自己说。莫云笙也好莫云箫也罢,只要能活下去,将来,或许……

思绪在身体的轻微摇晃之中渐渐模糊,沉入黑暗。当莫云笙被常宝摇醒,再度睁开眼时,军队已再度停下。小太监望着他,嘴唇微微抖着,似乎下一刻就要哭出来。“……殿下,”他的声音也在发颤,“我们……到了。”

莫云笙神情一僵,双手慢慢握紧。他猛地坐起身来,扯住窗边遮帘的一角,用力掀开。

失去了布料的阻挡,万丈霞光毫无阻碍地射进车内。夕阳西沉落入古旧的城关之后,嵌在墙内的那一方石匾上书两个大字,笔力雄浑遒劲,此时看去,却是说不出的落寞苍凉。

淮水关,到了。

第三章:淮水

看着城楼的阴影逐渐覆盖下来,莫云笙眼中透出了几分迷惘。

过了这城关,对面便已是北燕的土地。他已远离了生活一十七年的深宫,如今又将与这片故土作别。接下来呢?再离开这和自己一样被当做赔礼而拱手让出的城池,踏上真正的北燕土地?除了任凭事态沿着这既定的轨迹发展,他对自己的命运无能为力。

城门带着低沉的沙石磨砺声缓缓洞开,乘舆驶入门洞之内,车内瞬间暗了下来。常宝在这一片昏沉的光线之内看见莫云笙失魂落魄的模样,顾不得别的,爬过去抱住他的腿,抽噎道:“殿下,您别吓常宝,殿下……”

“我……没事。”长久的沉默,莫云笙终于开口,声音却是说不出的沙哑干涩。下一刻乘舆穿过城楼,阳光又复充满车内,常宝怔然抬头,看见少年闭上了双眼,口中还在喃喃自语,“我没事……我没事。”却不知是在安慰他,还是在说服自己。

入了淮水关,不出多时,前方便可见了淮郡郡城安阳。处于南陈版图最外围,没有关卡保护的淮郡,在北燕的突然侵袭之中首当其冲。大军如飓风般过境,几个月后再回来,城池却已易主。

郡守以下的大小官员早已收到风声,在北燕军队到来之前便不声不响地离开,只留下几百当地兵勇和十数万手无寸铁的百姓。同穿过淮水关一样,大军入城很是顺利,没有遭到任何阻挠。街道上冷冷清清,窗页门缝之后却藏着一双双眼睛,看着北燕的士兵们,也看着那装饰得富丽堂皇的乘舆。

接管城防,在城中四处安排了值哨巡夜的士兵,令其他人去城外驻扎,这些事情自有麾下偏将负责,不劳陆啸一一过问。他在郡守府邸安置下,刚刚将这一日的军务处理完毕,便见到秦展兴冲冲地进来:“那南陈太子这次总算有了点威风,不再是一副受气包样儿。我看啊,他若是再忍下去,那姓马的老头迟早得骑到他脖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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