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马走过安阳城的街道,所见之处皆是一片安详宁和,与一路上所见的其他城市并无半点差别。这些百姓似乎已经认命了,开始接受北燕的统治,一年前那些在郡守府邸门前将他几乎逼上绝路的人们,如今已成了统治者口中的“顺民”。他无意对此作出任何评价,乱世人命如草芥,城池刹那间易主已是平常,他们这些王公贵族必须恪守气节,否则便会受千夫所指,然而平头小民需要也只能够做的,不过是继续活下去罢了。当年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能做出那样的举动,已然足够。
一行人被安排居住在郡守府邸,说来也巧,恰恰是当初陆啸用来安置南陈一干使臣的西院。当年南陈五十人都住得进去,如今这区区六人自然是不在话下。当晚郡守在城中最大的酒楼摆宴,为陆啸接风。
莫云笙如今身份是亲兵,自然不可能和陆啸坐在一桌用食。郡守带着大小官员占了楼上三个雅间,莫云笙和另外四人便由些捕头皂隶陪着,拼了几张桌子,在一楼散座坐了。好在整座酒楼都已被郡守包下,倒也不存在什么引人注目的尴尬。
衙役捕快们都是些粗汉子,很快便对了老兵的脾胃,酒过三巡便称兄道弟起来,莫云笙坐在中间,倒是显得格格不入。好在那四个亲兵都是知道莫云笙底细的,自然也帮着他挡酒回话。一来二去众衙役也看出了些猫腻,便也知趣地不再去招惹,莫云笙也乐得坐在个不起眼处,目光自在场众人身上一一掠过,最终上移落到陆啸所在的那处雅间上。
淮郡是南陈旧土,是离莫云笙故乡最近的地方,陆啸敢带他过来,虽说是真心信任,但也是做了防范的准备的。这四个亲兵便是秦展特意挑选出来的,嘴巴严,身手好,对陆啸忠诚;除了暗中保护莫云笙,确保他身份不会泄露之外,也未尝不带了几分监视的意味在里面。莫云笙对此心知肚明,但他同时也明白,顾着自己的面子与陆啸的坚持,这一道防线并不严密,淮水关那里,才是重点。
秦展亲率军队去淮水关,除了要校验当地驻军水准之外,也是存了亲自把关的心思的。可想而知,在他们这一行人离开淮郡之前,那道关卡必定是重兵把守,一旦他在这边行踪不明,城关那里便会立刻戒严,确保他不可能混出关去。然而对于淮水关如何布置,莫云笙却并不担心。
从一开始定下计划,他便没有打算从那里经过。对于他来说,只要避开了陆啸,躲过了这四人的监视,便算是成功脱身。
离开淮水关后他们将会北上,最终回到上洛。莫云笙可以确信,那些留在鸣沙镇的将领们肯定一致劝说过陆啸让他将自己留在陆府之内,而陆啸出于种种考虑,也一定会答应。再想迈出那一方侯府,再想如此贴近故土,便是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实现的事情了。
低下头,莫云笙为自己斟了杯酒,一饮而尽。眼帘低垂,掩去眸中有些冰冷的算计。
这是他唯一的逃脱机会。为此,他不介意杀人。
余下的日子里莫云笙的表现一直都很中规中矩,完全和其他亲兵一样作息,除了轮流护卫陆啸出去之外,余下的时间便只是待在西院之内,从不出去,偶尔还和同样留守的两人切磋一下武艺。起初这几个老兵还对他有些疏离防备,后来见他态度平和,并没有什么架子,倒也也热络了几分。
陆啸在安阳的这几日倒是格外繁忙。这里是北燕数十年来从南陈手中夺下的第一块地盘,又是出于两国交战的最前线,自然是重中之重。当年城池初易主之时跑了不少百姓,后来虽然渐渐回来了些,但依旧显得有些荒凉,几乎处于百业待兴的状态。再加上陆啸曾经在此驻军管理过一段时间,郡守自然要借着这一层关系向位高权重的勇烈侯多多套近乎。陆啸原本便不擅官场打交道,对于这种巧舌如簧偏偏讨教的又都是正事之人更是无可奈何,一时间竟是闲不下来。
淮郡既是百业待兴,自然也有庞大的商机可供发掘。自从治安逐渐稳定下来之后,北燕的几家大商户便蜂拥而至,拓宽商路,抢夺先手。得知勇烈侯驾临,这几家的东主便也合起伙来,壮着胆子请陆啸前去赴宴。
如此便自是又一番丝竹歌舞,美酒珍馐,商人们起初还有些战战兢兢,后来看到勇烈侯很给面子地敬酒之人来者不拒,到后来也渐渐放得开了。宾主畅谈直至二更时分,方才尽兴各自散去。
这一日正是莫云笙同另一人当值。三人骑马缓行于宵禁之后的街上。陆啸突然转身向那人道:“你先回去。”
那亲兵低声道了句“是”,便先行离开了。陆啸勒马,回头望着莫云笙,后者会意,驱着蹑景前行几步,与他并辔而行。
今夜月色正好,四下寂静无声,气氛安谧祥和。两人漫步于空旷街道之上,也不言语,只是默然享受着这难得偷来的些许空闲。
“在此停留的最后一日恰是二月二。我将事情都推到了前面,那一日空下来,陪你在这城中看看。”陆啸突然开口,声音沙哑中带着些飘忽,显然已是薄醉,嘴角淡淡挑着,竟是平日绝少露出的微笑模样。
莫云笙侧过头去,恰巧看到那人回望过来,眼中光芒柔和而温暖,令他忍不住要沉溺进去。一时间突然想起当初自己擅自从军被抓到时男人的那一句“我信你,从未怀疑”,心中瞬间升起些酸楚来。策马又靠近了些,他主动探过身去,吻上男人的唇,做了无声的应答。
两匹马早已乖巧地停下脚步。万籁俱寂,头顶是树叶投下的大片阴影,陆啸捧着莫云笙的脸颊,与他唇舌交缠。
这一吻持续了不知多久,莫云笙原是主动,可渐渐却成了半靠在陆啸怀中的姿势,任他肆意索取。终于分开之时,他只觉得自己的嘴唇已微微有些麻木。陆啸低着头看他,眸色暗沉,声音也有些喑哑:“云笙……”
在军中时陆啸向来是一板一眼恪守军规,再加上事务繁杂,所以两人即便是在私下也极少亲热。如今男人这副样子,显然是已经被挑起了欲望。莫云笙开始觉得自己喉咙发紧,身体也有些热了起来。匆匆垂下眼去避开陆啸的目光,他低声道:“我们……回去。”
烛盏默默垂泪,一室昏暗光晕。帷幔落下,遮掩无边春色。
身体比任何时候都要贴近着,两颗心却始终存在着无法跨越的距离。莫云笙睁大眼睛,望着头顶帘帐之上的繁复花纹,视线渐渐模糊起来。只是轻轻一眨,那透明的液体便顺着眼角悄然滑下。
察觉到他的异样,陆啸立刻停止了动作。抬起眼来才见到莫云笙脸上已是水痕交错,顿时慌了,有些笨拙地吻去泪滴:“是我……弄痛你了?”
莫云笙直直望着他,缓慢摇头。嘴角上挑,他将环住男人后背的双手收得更紧了些,双腿主动盘上其腰间,无声地请求继续。
今夜一过,你我便成仇敌。
第四十七章:逃脱
转眼间一行人在安阳已待了六日。为了配合陆啸的行程,郡守特地将饯行宴安排在了今日晚上。
陆啸与今日轮值的护卫已经前去宅邸东院参加宴席。望着在院内坐着的另外两名亲兵,莫云笙心知,这便是他唯一的机会。
成,则就此逃离北燕,再不必背负男宠之名,再不必受人钳制掌控;败,则跌入万丈深渊,再不得翻身的机会。
他必须成功。否则与其失败,他宁可死在这里!
几日来这四个亲兵又要护卫陆啸,又要看着莫云笙,精神半分不得松懈;如今这一趟行程已到了末尾,明日将军与那南陈皇子整日都在一起,自然不用担心其有走脱的可能。想到这里,二人不由得面上都轻松了些。
正在聊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忽然听到莫云笙在房内一声厉喝:“谁!”随即便是几声巨响,转瞬又没了声息,灯火也在刹那间熄灭。两人面面相觑,连忙起身一同前去查看。
屋内桌椅翻倒,灯油洒了一地,门对面的窗户打开着。两人奔过去看,外面竟是个四边封死的小院,内里一口池塘,水面上浮着厚厚一层绿苔。此时那绿苔已破了一个大洞,水波一圈圈荡漾开去,似是有人跳了进去一番。
莫云笙则倒在地上,双眼紧闭,脸色苍白,身上都是血迹。二人见状不由得大吃一惊,长络腮胡的一人对同伴道:“你快去东院摆宴的地方找将军,我在这儿守着!”
另一人应了声,风风火火离去了。络腮胡在屋内小心翼翼地看了一遍,确认无人之后,这才暗自松了口气。又围着莫云笙团团转了几圈,这才蹲了下来,想要查看其伤势。
他眼中看着莫云笙,脑子里却想着等陆啸回来见到发生了这等事情该如何交代,不由得有些担忧怔忡,心不在焉。刚把手伸了出去,却见那原本躺在地上昏迷的伤者猛地睁开眼睛,自后腰抽出一把匕首,朝着他咽喉刺去!
事发突然,络腮胡又是心神不定全无防备,即便是身经百战,此时也被打了个猝不及防。眼看着那匕首尖端已逼近他咽喉,临了却又向下偏了几寸,最后狠狠刺入他右胸之内。络腮胡蛮闷哼了声向后跌倒在地,莫云笙却尚不罢休,跳起身来,向着他太阳穴上又猛砸了一拳。
看着汉子在地上抽搐了几下终于失去了意识,莫云笙长出了口气,这才发觉自己心跳得厉害,手心里湿淋淋的都是冷汗。事先的布置与演戏,再加上后来的
突袭,除了最后关头打消了取其性命的念头之外,这一切都早在他头脑之中预演过数百遍之多,依旧无十成的把握能够成功实施。
不过,对于他这个赌徒来说,五成便已经够了。
那一刀看似凶狠,刺入时却避开了大血管。伤势虽然不轻,倒也不会置人于死地。没有时间耽搁,莫云笙迅速将身上沾了衣衫脱掉,将为求逼真而特地划伤的左臂草草包扎了几下,带上军刀与腰牌,匆匆离去。
今晚郡守在东院摆宴,着实帮了莫云笙一个大忙。虽说陆啸赶回来的时间也随之缩短,但整个府邸的所有下人都去了东院忙活,却给了他无需收到盘问和怀疑目光的机会。路线早已记清,他轻车熟路地到了马厩;蹑景见他来了,很亲热地舔了舔他的手。莫云笙却没心思哄它,一拽缰绳,朝着就近的角门而去。
将腰牌给老门房看了眼,对方看到他腰间带刀,面色阴沉,早已心下惴惴,哪里敢多问几分,确认了腰牌是真的后便忙不迭地跑去开门。
那门房上了年纪,老眼昏花,自怀中掏了串钥匙出来,对着烛光辨认了半晌,这才找出是哪一把。莫云笙站在那里看他动作,面上毫无表情,内里却已心急如焚。
听得咔哒一响,门锁已开,此时身后的庭院突然起了一阵喧哗。莫云笙精神早已紧绷到了极限,眼看着角门开了半扇,便一把抢上前去将门拉开,牵着蹑景出去。故作镇定地走了几步,待过了转角便再无法按捺心中焦虑,翻身上马狠狠一鞭,朝着最近的一扇城门狂奔而去,将越发逼近的喧嚣都抛到了身后。
他必须快,必须赶在陆啸或者郡守发布封城令之前离开安阳城!
此时已快到了宵禁,街上几乎没了行人,莫云笙一路纵马倒也迅速,不多时便到了南城门口。最后一批出城者已经放行,暮鼓也在此时敲响,城门眼看着便要关闭!
情急之下,莫云笙也顾不得会引人注目,举起腰牌高喊道:“陆帅有军令送至淮水关,速速放行!陆帅有军令送至淮水关,速速放行!”两声喊罢,一人一马也已到了城门之前。
那城门已合上大半,余下的空隙恰好可供一骑通过。关城门的士兵听了他的叫喊,早已停了动作,莫云笙勒住缰绳,冷着脸驱马上前,将腰牌亮了出来,故作出一副满是不耐烦的腔调道:“看见了就快些放我通过!”
这些守城兵早在看到了他腰间玄韬军的制式军刀便已相信了几分,再看莫云笙一副“耽误了军令你吃罪不起”的架势,哪里还想得到去多做盘问,当下便立刻让出路去,还将城门又开大了些。
城外是一片旷野,不远处便是淮水城关,越过那一道天堑,对面便是南陈!莫云笙心中雀跃,正要策马而出,却忽然听得身后一声厉喝:“拦住他!!”
悚然回头,自自己来时方向,几骑飞奔而来,眨眼将至。为首的是一匹高大黑马,马上那人不是陆啸,又是谁人?
来不及去细看那人此时面上会是何等表情,莫云笙狠狠甩了下马鞭,在守城士兵依旧发愣的时候,猛然冲了出去。
陆啸道了城门口时,莫云笙已在一百步开外。男人的神色是从未有过的凌厉阴沉,近乎有些狰狞。他眼睛盯着前方那个身影朝着与淮水关大相径庭的方向渐渐跑远,口中对守城的兵士冷冷道:“把弓箭给我。”
四下一片开阔,耳边风声呼啸,安阳城已被抛到了身后,山峰近在咫尺。终于逃离北燕重归故土,莫云笙胸中溢满了狂喜,几乎想要纵声长啸。
心神刚刚松弛下来,便听到身后传来空气被撕裂的尖锐爆鸣声——
下一刻左肩被洞穿,巨大的力道带得蹑景都向前踉跄了几步,这才复又跑稳。旧痛新伤在瞬间一齐发作,痛得他几乎要昏厥过去。莫云笙颤抖着伸出手,握住自前方穿透出来的半截箭枝,狠狠一拔。鲜血四溅。他望着手中那支殷红尽染的鸣镝,嘴角上挑,露出了一丝惨笑。
不过是一支示警的鸣镝,那人都能使出这么大力道来,看来是真的生气了。
除非天下一统,否则他与陆啸之间永远横亘着一道无法跨越沟壑……么?
天下一统之时,只怕那人会亲手杀了自己吧。
那便杀吧,他莫云笙从南陈到北燕,仅有的几件东西早已被剥夺得半点不剩,在丧失了一切之后,是陆啸将他捡了回去。他无法放下心中的执念,那么当这执念了却之后,便把命赔给那人又有何妨?
我以这条命做一把倾世豪赌,若是能活着跨越这深山回到南陈,必将入朝堂,登高位,执掌权柄,然后,让北燕与南陈百多年来的宿怨得以终结!
是生,便与你并立天下;是死,也要成就你勇烈侯北燕骁将的不世名声!
断成两截的弓自手中滑落,陆啸垂眼望着自己被弓弦割得鲜血淋漓的手指,默然不语。
周围死一般寂静,无人敢说话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一人一马渐渐没入密林夜色之中。
“莫云箫受了重伤,没有药也没有干粮,想要一个人跨越高山,必死无疑。”半晌,男人抬起头来,语气平淡,一如往常,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张喜前去淮水关传令,搜山三日,其后无论结果如何,即刻停止。”
“……是。”那名叫张喜的亲兵领命,策马朝着淮水关方向飞奔而去。
陆啸调转马头,面对身后众人。两旁火把照耀之下,他神色平静,一张脸却是惨白得吓人,嘴角微微渗出些血迹。“今日之事我自会向皇上请罪,如何责罚,都由我陆啸一人承担。”说罢,也不去看周围人神色各异,一扯缰绳——
朝着与莫云笙全然相反的方向,径自离去。
——卷三·北逐胡虏·完——
卷四:家国天下
第四十八章:宁王
昌乐二年的最后一场冬雨,下得又密又急。已近年关,又是临了宵禁的时候,献阳城的街上早早冷清了下来,只有三两个行人躬身缩背地低头往家里赶。老更夫披着破棉袄站在房檐下,两只手拢在袖子里,依旧冻得直打哆嗦;他仰脖闷了一口腰间葫芦里灌满的烧刀子,看着那辆自御街而来的深色马车匆匆而过,拐进了号称“左右王爵,对门公侯”的永顺里。
原本挂在府门之前的两盏灯笼被风吹得东摇西摆,只得取下。四下黑沉沉的,只有门前还有点亮光。一身蓝衣的年轻女子左手打伞,右手提了盏小巧的琉璃宫灯,神情有些焦急,来回踱步;见那马车来了,微蹙的双眉这才舒展开来。疾走几步迎上前去,刚要说话,却被那驾车之人拦住,低声道:“太医开了方子,王爷临走前刚服下,怕是现在正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