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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断江山——by斩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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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之外,北燕都城上洛。

夜幕之下的宫城如同一只蛰伏的巨兽,安静却依旧充满震慑人心的压迫力。已是子时,四下寂然,仅余值夜的禁卫军挑着红灯笼,在外城无声走过。

御书房依旧灯火通明,御案之后坐着的却不是九五至尊。身着绛色朝服的年轻男子神态安然自若,下笔如流水行云,铁画银钩字字鲜红,竟是皇帝才可用的御笔朱批。

有脚步声由远及近,不消多时,右侧屏风后转出一人,只着里衣,肩上搭了件绣着五爪龙纹的玄色袍子,长发随意披散。他绕过桌案来到男子身旁,手臂自然而然环住其肩膀,语带亲昵,低声问道:“夜深还不歇息?”

男子方才停笔抬眸,见他如此装束不禁双眉微蹙,语气温和中略带责怪:“皇上怎么不多穿些,小心着凉。”

玄袍人扬眉,似是有些不满地道:“我不称朕,你不称我为皇上,不是商量好了的么?右相怎么出尔反尔。”

男子有些无奈,刚要开口,唇上便是一热,竟是被那人一手覆住。年轻的帝王弯着眼睛看他,笑得有些无赖和促狭,像是对小孩子说话般诱哄他道:“来,像之前在王府那般叫一声给我听听。”

这人如此执着于此等小事,男子觉得有些好笑之余,心头也泛上了些暖意。于是捉了那人的手与自己十指相扣,眼里噙着笑意轻声道:“容熙。”

北燕新帝这才满意起来,吻了吻爱人的唇角,低唤回应:“少涯。”

他二人如此亲热,御书房门口侍立的宫女内宦却是低眉垂首,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也不敢喘,只当自己不存在。当年容熙还是三王爷的时候与其府中谋士方少涯的事情便传得沸沸扬扬,连先帝都无可奈何;如今登上了这帝位更是去了顾忌,罔顾朝中大臣一片反对之声,竟是将方少涯破格擢拔为右丞相,位居文臣之首。这宫里朝上谁不知道,皇帝虽然面上时常带笑,那双眼睛可是藏着冰的,只有看着右相时才会融化。

七月底的那场宫变,血腥味萦绕在庭院回廊之内,至今仍未完全散去。面对这位不说是喜怒无常却绝对不是心慈手软的圣上,谁也不想给自己引来杀身之祸。

两人又温存了一阵,方少涯终究是脸皮薄,拿着批阅奏章做幌子,怎么也不肯继续下去。容熙行有所获也算餍足,便不再纠缠,抬眼去看他手中文书:“如何?”

“容煦逃到了丰郡,集结其旧部花了些工夫,如今占了丰、永二郡和滇水关,据守不前。”方少涯自是知道他所问何事,“据探子回报,他在商阴大兴土木,似是要自立为帝。”

“皇兄定是觉得不费吹灰之力便夺下两郡,我也不过尔尔。”容熙依旧在笑,眼底却浮起几分高傲的冷意,“得了滇水关便心安理得地开始组建自己的小朝廷?只怕他还未得到玄韬军连破南陈三重关的消息吧。”手指在卷起的帛书上抚摩,“陆啸那边怎么样了?”

“算算日子,如今也该入了淮水关。”方少涯答道,“派遣的官员十日前便已出发,不出一个月即可抵达新郡。届时大军暂作休整,便能再度出征。”

“我命他年底之前回京,这般看来,时间还算充裕。”容熙起身,在桌案前来回踱步,“朝中那些个倚老卖老的,再让他们蹦跶两天,也是未尝不可。”他放慢了步子,目光中多了些揣度,“你说……陆啸得胜归来,我应如何赏他?”

方少涯刚提起来的笔停在半空中,少顷,放回笔架之上。他抬头的瞬间,并没有错过皇帝眼底稍纵即逝的深沉。

“当年父皇为了从孙丞相手中夺回军权,将陆文远提拔上来;又在其功成名就之后将姐姐下嫁与他,为此还强行破了驸马不得为官的规矩。北燕皇室对于陆家,已算是荣宠至极。如今陆啸承其父爵位,袭其母封地,在朝堂之上地位自然举足轻重。至于玄韬军……”容熙眯起眼睛,语气悠然不带情绪,可方少涯还是从中嗅出了一丝危险,“凡其号令,莫敢不从,比圣旨都尊贵。如此看来,朕似乎是赏无可赏。”

方少涯心头蓦地敲响警钟,轻声道:“陆啸由老将军和安平公主一手栽培,自是精忠报国之人,无需担心。”

容熙停步转身,见他面带忧虑,忽然莞尔一笑:“你以为我想做什么?”

方少涯只是看着他,默然不语。

“安平是我亲姊,她的儿子我自是信得过的。”容熙摆了摆手。他似是想到了什么,嘴角很是怀念地上挑,“你有所不知,他小时候可不是这副样子;我让他喊舅舅,他便照办,乖巧得很。哪像现在,冷硬得像块石头!”他步至桌案之前,低头看着丞相,眼中闪烁着莫名光芒,“好歹他也算你我半个媒人,我总不会……”

“容熙。”方少涯打断了他的话。男子站起身来,隔着桌案伸出手去,将那人有些发凉的十指拢在掌中,目光温和而坚决,直望入对方眼底,“你想做什么,我陪着你便是。”

容熙笑意微敛,下一刻唇角却以更大的弧度上扬起来。他蓦地探过身去,趁方少涯来不及躲闪之时在他唇上印下一吻。“我知道。”

面对突然袭击丞相措手不及,皇帝成功偷香。看着那人笑容得意,方少涯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甩开他的手佯怒道:“方才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又不正经起来了!”

这点小斥责落在身上自是不痛不痒,容熙复又绕回桌案后面,双臂环住方少涯颈项,在他耳边轻笑道:“只是个吻便叫做不正经,那……这个算什么?”说着,右手竟是顺着前襟探入其朝服里面。

男人低沉的声音仿佛带着蛊惑,说话时带出的热气吹在敏感处,白玉般的耳垂立刻泛起红晕,并有渐渐扩大的趋势。那只手已探至胸前,隔着里衣寻到那一点小小凸起,轻轻刮搔。方少涯一个激灵,身体立刻软了下来,只能偏过头去小声哀求他道:“别,别在这里……”

看着他这副诱人模样,容熙心头意动,几乎要就此将人扛回寝宫在龙床之上正法。可惜正事还没办完,他只得收回手去,在方少涯额头亲了亲,低声轻笑道:“不在此处便好,这可是你亲口说的。”

离了容熙的怀抱,方少涯立刻从椅上跳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躲开。他小心向门口望去,发现宫女内侍早已悄然退下,这才放下心来,忙不迭地整理松散了的袍服,还不忘狠狠瞪了皇帝一眼。

“反正一会儿都要脱的……”容熙小声嘟囔着,在方少涯的怒目而视之下讪讪住了口。他干笑了两声,换了个话题道:“陆啸前去平叛,自南陈带回来的车队要如何处理?”

“四十万两白银先行押送回京,至于那南陈太子,似乎是要与他同行,待事成后一并回来。”方少涯有些戏谑地看着他,“怎么,迫不及待想见到你那身份尊贵的新皇妃了?”

容熙故作夸张地叹了口气:“是啊,可就怕被人说成是有了新欢就忘了旧爱。”见方少涯又有面上发黑的趋势,他总算收了那副嬉笑腔调,正色道,“见倒是想见,只不过……”他语气一转,变得有些意味深长,“如今,还不是时候。”

方少涯一怔,随即回过味来,有些怀疑地道:“此事当真?”

“当不当真,待大军班师回朝,一试便知。”容熙说得莫测高深,那笑容落在方少涯眼里,却怎么看都有种咬牙切齿的意味。

第五章:效死

玄韬军驻守安阳已然月余。秦展早在入城第二日便前往业郡郡城浮梁,陆啸本人则坐镇淮水关,统领两郡事务。

虽说当初密旨上只是下令军队暂时接手此地,维持治安以待所派官员前来,然而这各处大小事情,却还是需要陆啸一一过问的。他虽领兵有方,这一地父母官倒是从未做过;好在这一个月来安阳百姓似是接受了新主,又或是已经认命,总算没再闹出什么乱子来。即便如此,陆啸也是忙得不可开交,东院书房的灯火总是待到四更天才将将熄灭。

如此情况之下,他与莫云笙的见面,也自然只能是少年在宅院中闲逛之时,偶尔的匆匆一瞥罢了。

除去押运白银的车夫,莫云笙主仆二人连同以马元都为首,东宫所出的十来名“使臣”,皆被安置在郡府西院之内。虽然没有明说是软禁,但从在院墙四周轮番值守的士兵们来看,陆啸显然是不希望他们与城中居民过多接触。莫云笙自然是很知趣地将自己的活动范围限定在府邸之内;事实上,他也并没有多少心思去与那些早在第一晚便给他留下不愉快回忆的百姓们相见。

自那一晚后,他与陆啸便再无交谈。莫云笙本已做好了苛求刁难接踵而至的准备,可陆啸那边却是毫无动静;就算是两人在庭院中偶遇,男人的目光也只是自他身上泛泛扫过,不露半点情绪,依旧是如往日般淡漠冷然。若不是当时在众目睽睽下被那人抱着离去,以至于士兵在看到他时依旧会露出奇怪的神情,少年简直要怀疑其实这一切都只存在于自己的臆想之中。

久而久之,莫云笙便也安然,将此事抛到脑后;每日只是同常宝二人在院中散步,或是取些郡守没来得及带走的藏书观阅,倒也悠闲。虽说行动依旧被限制在四方高墙之内,但比起一路行来时只能在车中枯坐,已是胜过了不知多少。

北燕通和二十五年九月二十四,自都城来的官员终于抵达安阳。陆啸随即收拢军队,三日后玄韬军正式启程,前往平叛。而随行的南陈人也按计划分成两队,多是在马元都的带领之下押送白银前往上洛,留给莫云笙的除了常宝以外,只有六名侍从。

被派来的传令兵念了军令,正欲离开,却听得一声色厉内荏的高喝:“站住!”

那一日陆啸离开时投来的意义不明的目光,令马元都坐立不安寝食不宁,整日担惊受怕。今日这军令听在他耳中,却仿佛是陆啸打算寻个机会将自己这一干人等带至偏僻处秘密处置了一般。当下便惊恐起来,却还死守着面子,打起官腔向那士兵质问:“本官奉圣上之命护送太子前往北燕都城,哪有分开的道理?”

传令兵自然不知陆啸下令时是何想法,只觉得面前这老头端着架子十分讨厌,不冷不热道:“我只是个传递消息的,问我有什么用?”

“那便带我去东院与陆将军相谈。”马元都整了整一路上洗得都有些发白的官服,拖长了声音吩咐。

传令兵上下打量了他几眼,轻蔑道:“就凭你,也想见我们将军?怎么着,还想改了这军令不成?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马元都被他一噎,气得胡子都抖了起来,一张老脸涨得通红:“本……本官可是皇上御封的使臣!”

“那是你们南陈的皇帝,管不着咱北燕的将军!”士兵嘲笑道,不再理会他,转身离去了。

莫云笙在一边冷眼旁观。对于陆啸只是派人来通知一声,并无半点商榷余地的行为,他早已有了预料。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马元都还以为自己能够让那人改变主意,真是异想天开。

常宝凑了过来,悄声道:“殿下,你看。”说着朝院子那边递了个眼色。

莫云笙依言看去,却见那边的东宫侍从中有六人朝自己走来。留在原处的十余人默然盯着他们的背影,面上竟是毫不掩饰的妒忌和怨恨。那六人中为首的是个高瘦的汉子,一面前行一面嘴里还在骂骂咧咧说着什么;待他注意到莫云笙正向这边看来,表情瞬间变换成满面笑容,凑到少年跟前道:“殿下,小的们是奉陆将军令,等到大军出征,随行伺候您的。”

他比莫云笙高出不少,此时说话却是弓腰驼背,硬是将自己放到比少年还低的位置来。莫云笙上下打量他一番,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殿下,小的王成。”那人忙不迭地答了,语气中带了股迫不及待的讨好,“马元都那老东西当自己是个人物,还妄想踩在您头上,他仗着自己原来是太子詹事,对小的们一刻不停地使唤,还逼着小的们冷落殿下……”

莫云笙目光移向马元都,后者自传令兵走后便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对这边的谈话倒是充耳不闻。眼里带了些讽意,莫云笙挥手打断了王成的落井下石,轻飘飘问道:“你凭什么认定,跟着我会比他们更有出路?”

王成一怔,随即笑得更加谄媚:“那晚殿下受了这城中刁民的为难,还是陆将军帮忙解的围,又亲自抱着殿下离开,摆明了是护着您的;您后来直到了深夜才回来,这事儿早就传开了,如今这玄韬军上下谁不知道,您是陆将军的……人……”眼见着莫云笙神情越发难看,他这才察觉自己说的不对,讷讷住了口。

抬臂制止了气不过要跳出来的常宝,莫云笙压下心里上涌的怒气,淡淡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在东宫没人教过你么?”

“叫你乱说,叫你乱说!”王成装模作样地打了自己两个耳光,又讪笑着凑了过来,“小的知错,小的知错!小的对殿下的忠心天地可鉴,还请殿下您大人有大量,别和小的计较……”

莫云笙懒得再听他油腔滑舌,不再理会转身离去。刚走出不远便听见后面传来一声短促的冷笑:“马屁拍到马腿上,活该!”

少年回头寻那说话人,却是被派遣押送银两的东宫侍从之一。王成在莫云笙这里碰了一鼻子灰,听见那人嘲讽,当即勃然大怒:“狗娘养的,你有种再给爷爷说一遍!说是先去上洛,谁知道会不会半路就给人做了,还有那闲心去笑话老子!”

他这一句话也正中对方痛处。前途未卜的恐慌终于寻到了宣泄的出路,仿佛捅了马蜂窝一般,两伙人越看彼此越发不顺眼,又谩骂了三两句干脆打了起来,一时间院内尘土飞扬;守在院门口的北燕士兵也不阻拦,反倒站在那里说笑指点,仿若看戏。

莫云笙木然看着这一切。他的尊严,他们这一行人的尊严,南陈的尊严,早就在北燕面前丧失殆尽,再如何遮掩挽救也是无济于事。少年垂下眼帘,嘴角扯出一抹讽刺。

陆啸会护着他?真是荒唐。被强加期望,被质问,被怀疑,乃至被鄙夷被侮辱,这一切都是拜谁所赐,他记得清清楚楚。那人高高在上,在这玄韬军中说一不二,对于他来说不过是一开口一动手的事情,又怎么会去考虑会给别人带来怎样后果。

命他随行战场,或许也不过是个心血来潮的决定罢了。留在军中如何,先行前往都城又如何,上洛不过是个更加华丽也更加残酷的牢笼,只要他还背负着这个和亲的可笑头衔,这一切又有什么分别。

废太子容煦早在十月初便于商阴修建宫殿,自立为帝;这一个月来其军队又攻下了献郡,三座城池互为犄角,可彼此呼应救援。如今刚刚过了秋收,正是粮草充足兵强马壮之时。陆啸领兵自安阳再度出发,星夜行军,于十月下旬抵达目的地,与容煦率领的叛军隔着滇水遥遥相望。

除去当初方少涯代笔的密信以外,军队在河畔扎营后不久,容熙亲笔所写的圣旨也很快被送抵军中。上面容煦的罪状洋洋洒洒近千言,末了颁下旨意,命陆啸务必在一个月内击溃叛军,并于改元大典举行之前返回。

帅帐之内。

玄韬军当年由陆文远一手建立,如今在座的这十来个将领,包括秦展之父在内,个个皆由他亲手提拔,大都算是陆啸的父辈。陆啸在战场上杀伐决断说一不二,私底下对这些叔伯却也是恭敬有礼;众人彼此熟稔,军议之时也比较随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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