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丞相到底所谓何意。”杨维湛深深皱起眉,纵然学到了些许为人处事的方法,却到底还是个十岁的小孩子罢。
“半年为期。届时,四皇子自然知晓。”
渊龙冬日,远远没有北国的皓白辽阔。这是如同小家碧玉一般的风情,温婉中透露出些许的清高。就算是下雪,也
不过纷纷扬扬,它随风飞舞,轨迹优美却遗憾。
暮色四合,雪落无声。
冷情殿早被大雪覆盖。遣退所有奴仆,就连林大德也是如此。缓缓迈在白雪上,留下不深不浅的脚印。回首遥望院
中几株寒梅,嘴角习惯扬起笑容——夏青夜深呼吸。原来这日复一日的等待,也终要成为习惯。
摇摇头,夏青夜突然有种探究过去的心情——似乎有哪位哲学家说过,若人愿意回忆过去,就代表他已老了。然而
夏青夜没有办法,来阻止日复一日的回忆。
许是自嘲一笑,夏青夜抬首仰望天际,却只望见一片苍茫:“离啊,你到底在哪里呢……没有你的我,真的好奇怪
……”满是执念的语气,却不带任何希望。夏青夜不知道,这种矛盾的心情,究竟是源于时间的消磨,还是幻想的
绝望。
“夜儿。”淡淡的声音打断了夏青夜的回忆。就着这惆怅的表情,夏青夜转头。入目的是一袭明黄便衣。少了分龙
袍在身的威严,多了分清和儒雅。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似乎总能将所谓气质表现地淋漓尽致。
晟帝轻易捕捉到他眼中闪过的一丝惊讶与欣喜,以及故作平淡的行礼。晟帝走近,俯视这已及他腰际的孩子,笑容
一如既往的温和与慈爱。
这一年来,晟帝算是极尽宠爱着杨唯希,反将这个不久前才从冷宫出来的孩子置之不理。也许,作为一个君王,善
变是永恒不变的真理。然而之于晟帝,多疑且心思缜密的晟帝,并非如此简单了。
可以这样说,其实晟帝并不了解夏青夜。一方面是夏青夜的伪装太过完美。真假虚实结合的表演,的确容易混淆晟
帝的视线。就算是有暗卫,却也是在夏青夜授予下报告着那些无关痛痒的日常小事;另一方面,则是晟帝自身原因
。作为一个帝王,即便是夏青夜引起了他的兴趣与好奇,也不可能将所有精力全部放到夏青夜身上,时时刻刻琢磨
理解他的一切。
而夏青夜不同。不管是时间,还是先机。某种程度上来说,晟帝与他很像。所以他了解晟帝,大部分时候如同了解
自己。晟帝的一举一动,任何策略,只要细细推敲,夏青夜均能明白。在他看来,晟帝就像一只恶劣的老虎。习惯
收敛自己所有气息悠闲自得,一直一直以王者的优雅示人,却在猎物掉以轻心之时给予最致命的一击。他似乎很热
衷于这样的游戏,夏青夜想,却未免有些孩子心性。
所以夏青夜只是行礼唤了声父皇,而后便一如往常地垂首保持沉默。他将杨唯夜演绎成一个安静早熟的孩子,如此
正是最符合冷宫心境的。
“为何穿地这么少呢。”上方时晟帝恍若叹息的低语,而后是肩上一重,正是晟帝将自己的狐裘披风搭在了自己身
上。夏青夜抬首,望见的却是晟帝眼中满满的怜惜。尽管夏青夜已经过了被人抱在怀中的年纪,晟帝依然毫不犹豫
地将人抱进怀中,语气轻柔且关怀:“林公公怎么也没照顾好你呢,似乎怎么也养不胖的样子啊。”
夏青夜摇了摇头,没有说话。他将脸埋在晟帝的肩窝处,心底不可抑制地划过一道欲望。眯起眼,他不知道如何来
处理这无可预料的情——有人称之为,亲情。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呢。前世的夏青夜是在缺少亲情的家庭中成长,纵然后来遇见夏君离,依然无法弥补方面的缺
陷。而转世之后,即使自己并没有将晟帝当成父亲,却无时无刻不投入到这场完美的戏剧中。这戏里,他是渴望父
爱母爱的孩子,晟帝则是慈爱温柔的父亲。这般一来,很难不让内心与杨唯夜产生共鸣,而后渐渐被晟帝打动。
夏青夜以为,晟帝的怀疑早已烟消云散。所以晟帝如此对待自己,除了身为君王的无奈,便是真心对待自己。夏青
夜是有些踟蹰,只是不知道自己踟蹰的缘由——倘若将来杨翟真将他从皇位上拉下来,那么到底是他的实力不如杨
翟,还是自己的错呢?
潜移默化,夏青夜的确是有改变。尽管改变并不明显,至少他已将晟帝考虑进来。这是出乎掌握的事情,难以预料
的悲哀。
所以,究竟是夏青夜迷惑了晟帝,还是晟帝迷惑了夏青夜,其实无从判断。
安安静静与夏青夜用了晚膳,晟帝倒很是享受这看似平常却异常难得的平和。作为帝王,无论寂寞还是气度都是太
过习惯的东西。宫中弱水三千,他尊贵温情如同完美;天下瞬息万变,他亦可以轻易将嘴角弧度扬地从容不迫。如
同神坻般博爱,却鲜有人能发现这背后的冷漠。
虽然晟帝的确享受这样的人生,却还是会觉得累。适当的放松是需要的。然而似乎除了夏青夜,没有人能让他有放
松的感觉。贤德二妃不能,皇后不能,杨唯希也不能。而这个带给自己最多疑惑的孩子,晟帝自然是不会沉溺在他
所营造的这份安定中。
所以就算他真正的喜爱这个孩子,他也不可能完全信任他。而晟帝一旦寻找到夏青夜不同寻常的证据,夏青夜必死
无疑。
当然,这点夏青夜并不知道。晟帝同样也不知道,他原来曾经与夏青夜距离如此接近,只是越近的距离,终究是越
容易被拉远。
第三十章:未来
晟帝在冷情殿逗留了大约两个时辰。聊了些日常,大部分时间都是晟帝问,夏青夜回答。过程倒是行云流水,似乎
血浓于水,父子情谊从来没有因宠爱问题而显得丝毫的生疏。而后是孙公公到来,晟帝才起身离去,前往澄澈殿。
澄澈殿,澄妃之殿。这个拥有极深厚背景的女子,如今更是集后宫三千圣眷于一身。夏青夜以手托下巴,十一岁的
面容较之前几年愈发平淡了点,原先以为绝美的容颜如今也不过清秀地过分。另一手轻击桌面,浅浅扬起嘴角。夏
青夜的眼中却有着怜悯的神色。“丰芷澄啊……”到底是出淤泥而不染,还是随波而后逐流,已经不需要关心了。
就晟帝目前的态度而言,这个女人,下场绝不会比德妃好到那里去罢……
二月之后,春暖大地。澄妃不慎跌倒,太医诊断后宣布澄妃无碍并已怀有两月身孕。晟帝龙颜大悦,当场重赏太医
,而后更是大笑不绝。
而后八月,晟帝更是置后宫万千佳丽不顾,独宠澄妃。前朝有臣叹息连连,碍于左丞相势力而无人上荐。右丞相观
此情形,只觉天子未换,臣已变幻,当下唯有无奈怅然。
八月之后,澄妃诞下皇子杨唯修。而后更是母凭子贵,成为后宫中地位不亚于贤妃与皇后的四妃之一。
而丰芷澄,历经丰麟的专制,司徒悠的冷漠后终于学会臣服于命运。到底是少女天真烂漫,轻易陷入晟帝所编制的
温柔梦境中。以为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女子,殊不知贤德二妃冷笑间早已看穿她的未来。
不过二字,早成悲剧。
“啊,二皇弟看那,十二皇弟好可爱啊!”小心翼翼抱着满月的杨唯修,杨唯雪欣喜地低呼。夏青夜附和一笑,眼
中却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明眸皓齿,芙蓉出渠。长发翩然,气若幽兰。皓然明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翩若惊鸿,渺渺兮如幽兰之芬芳
。华容婀娜,倾城远胜……”脑海中闪现的是京城才子间流传赞颂长公主美貌的诗词,微不可闻地叹息,未免有些
无奈。众所周知,晟帝很疼爱杨唯雪。然而如若大局当前,杨唯雪也不过是晟帝微不足道的女儿之一。自古以来,
宫廷之中的女子几乎全部都是用以牺牲。少有人可以逃脱这悲惨的命运。不知道杨唯雪的下场,又将是如何。
公主,天之骄女,国之明珠。然而不在其位,永远无法明白所谓的身不由己。杨唯雪看似天真无邪,夏青夜却知道
这不过是她的伪装——许是为了迷惑外人,抑或者只是自欺欺人。真正的杨唯雪,其实讨厌这样虚伪的日子,讨厌
这样虚伪的自己。明明暗无天日,却又不得不假装朝霞在即,光明永恒。
不得不说杨唯雪是个聪慧的女子,而过多的教育也使她深入明白自己的处境。就算深得晟喜爱,无非是因自己乖巧
而娘家背景又无可影响国体。如今她已经十三岁了。历代沿袭的是渊龙皇朝女眷十六岁成婚的规矩,杨唯雪不认为
自己会是例外。倘若运气好一点,她将被许配予出类拔萃的青年大臣。也许他是如意郎君,博学多才。然后他们相
敬如宾,举案齐眉;倘若运气不好,她或许会被送到边疆他国和亲。离家几千万里,环境无可适从,四周举目无亲
。也许将来夫君后宫亦有佳丽三千,偶尔见之,垂泪为常。
这并非捕风捉影,也非危言耸听。只是杨唯雪太多时候恨透了这所谓的透彻。洞悉未来,某种程度上只是将悲哀提
前,此外于事无补。
夏青夜望着杨唯雪骤然变幻的神色,料想她定然是猜到了自己的命运。怀中的杨唯修似乎因她的忽略而“哇哇”哭
出声来,杨唯雪忙不迭晃着手臂哄着。
“长公主这样是不行的呢,还是交给本宫吧。”杨唯修锲而不舍地哭着,杨唯雪苦恼地皱紧眉头。身后传来澄妃的
声音,杨唯雪夸张地松了口气。
“要这样,才可以啊。”澄妃接过杨唯修,抱在怀中轻轻拍打小孩的后背,嘴中不时发出类似孩子般的逗弄声。大
约是感受到了自家母亲的疼爱,杨唯修渐渐止住了哭泣,缓缓睡去。
夏青夜不动声色凝视如今后宫最得宠的女子。不过十六岁的年纪,美丽动人初初绽放,该是乖乖呆在象牙塔被父母
疼爱的时刻——居然已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一个皇帝的后妃。古人就是不可思议啊,夏青夜嘲笑地想着。眼前这个
全身洋溢幸福光彩的女子,似乎就变地可怜万分了。
这般想着,殿外有熟悉的声音报着:“陛下驾到。”
不期然瞥见澄妃面上涌现的欣喜,杨唯雪眼中闪过若有所思的光,夏青夜倒是无动于衷。正要照例从容行礼,晟帝
先一步踏入殿中。免了众人的礼节,小心将澄妃拥入怀中的动作叫杨唯雪难免有些羡慕,又不由自主地开始幻想起
未来。而那呆滞的神色自然没能逃过晟帝的眼睛。只不过晟帝不明白一向开朗的大女儿今日居然是有了心事。
“雪儿,夜儿也过来坐啊。”晟帝慈爱地逗弄着杨唯修,随口唤道。夏青夜原先想告退回冷情殿,也只得无力一叹
,默默坐下。
晟帝的确是个好父亲。他对于自己孩子的疼爱不是假装就可以到达的境界。但这也不是说晟帝骨子里便是如此。大
约这是种习惯,从宸帝身上承袭的习惯。比如说优雅温和,比如说仁爱宽容。当年宸帝如何教导他,如今他亦如何
教导孩子。自然,他也发现这种方法看似尽心尽力来培养下一代,其实是毫不费力的。所以也愈发投入“父亲”这
一角色扮演——抑或者纵然是晟帝,在这方面也不可能超越宸帝。
夏青夜与杨唯雪默默地坐在晟帝身边看着这和谐无比的“家庭”——倘若皇宫的确是有这个词存在。夏青夜很少见
得晟帝的笑容,虽然晟帝无时无刻不在笑。但那笑没有到达他的眼底,如此便不算出自真心。他见过的笑容,大部
分是晟帝与他单独相处,还有如今。这个发现让皱眉,为心底划过的异样感受,不可抑制地滋生蔓延,一点点啃食
他的心智。可是这是怎样的情绪,夏青夜不知道。然而说穿了其实很简单,通俗比喻便是小孩子的玩具被抢走而已
。
而杨唯雪角度就又看到另外层面的东西。在她看来,晟帝似乎真的很喜欢澄妃。温颜细语,面如春风。而澄妃亦是
如此。轻倚于晟帝怀中,浅笑兮嫣。她似乎是在撒娇着,面上洋溢的却是难以形容的幸福和快乐。这样和乐融融的
场面,即便是自己业不曾在母妃哪里见过。她的母妃,总是对晟帝保持着不远不近的疏离感,笑容得体却淡然。
多次清晨,她曾见过母妃眼睛红肿。年幼时期或许不能理解,然而如今杨唯雪已能猜得些许。也许是相爱不得,所
以兀自消沉,连带关闭心扉,孑然一身,无忧无情。然而,如果可以,杨唯雪不要与母妃相似的未来。这样的未来
太过寂寞,犹如残阳一般的迟暮。这样的结局也许是世间最安全的,然而缺少活着的含义——她杨唯雪,既然活着
,定要活得精彩绝伦!
彼时她不知道,也许是年少轻狂。然而快意人生,于红尘沉浮几十载,又是如此累人的事情呢。多年之后她才幡然
彻悟,原来安安静静地看朝日夕月,落崖惊风,竟然是这样可望而不可求的境遇。
“我不明白,所谓的盟友究竟是什么。”暗屋,冷笑,低语。只是这声音太过稚嫩,所以无形间减少些许威严与气
势。
被质问的人倒是继续面不改色地悠闲饮茶:“棋局才刚开始,二皇子何须如此暴怒。不学会冷静,二皇子永远不可
能成为人上之人。”
“丰麟,不是我疯了,就是你疯了。”撰紧拳头抑制离去的欲望,杨维湛缓缓坐下,一字一句咬牙切齿。“我不相
信,你会这样对待你的孙子!”
“微臣没有疯,二皇子自然也不可能疯。”依然是优哉游哉的语气,满不在乎的神色,丰麟的眼中却闪烁着歇斯底
里的光芒。“修儿是微臣的孙子,那便又如何呢。亲情,终究只能是绊脚石啊……”
“什么?”杨维湛未能听得丰麟的话语,疑惑问着。不过自然得不到丰麟的回答,很快将其抛之脑后。
“四皇子只要记得,渊龙的天下必将是您的。只是到时候,我要的东西——您必将送与微臣。”
第三一章:澹台
丰麟要的是什么,杨维湛很清楚。皇位的吸引力却是很大,然而更大的正是丰麟之心。其实现在情势对于丰麟而言
根本无需担忧。如今澄妃的地位与受宠程度,更何况丰麟任职左丞相二十余年,即便不能只手遮天,翻云覆雨却是
极其容易的事。十二皇弟尚且年幼,然而待父皇归老,皇位不过囊中取物。杨维湛不明白,既然继承如此简单,为
何丰麟还要找他合作夺取皇权?他要做的,难道不正式铲除他们这些有可能继承皇位的皇子,而后安心等待么?
杨维湛沉吟,所有的理由似乎都牵强得过了分,唯一有可能的却是丰麟不愿意等,所以宁愿铤而走险。虽然合作的
内容是帮助自己夺取皇位,而后将原苍狼领地封予他。“天下”这个字欲望太大,杨维湛不认为丰麟愿意浅尝辄止
。怕就怕,明里说是与自己合作,暗地里却伺机掌握所有权势,而后挟天子以令诸侯,天下便是唾手可得。想到这
个可能,杨维湛的瞳仁瞬间紧缩,冷汗亦不自主地滴落。
身后心腹观此情形,浅浅抿起嘴角:“也许,与丰麟合作是不可避免的。丰麟需要殿下的名号,而殿下需要的是丰
麟的力量。其实这是一本万利的事,纵然殿下日前吃亏。只要时间长了,究竟是谁利用谁,难说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