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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夫俗子异闻录 上——byPu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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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记得

自己曾经看过寒山的地址,青轩山也曾去过几次,非常容易就找到了山腰的小木屋。看到门口的木柴,赵修知道他们已经到了。听到他的脚步声,柳安居出门迎了上来。

“赵修,刘公子好像不太对劲。”

柳安居不知所措地拉起了他的手,单薄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温热的指尖传来阵阵战栗,不知是因为疲劳还是激动。赵修将柴放在地上,伸出手臂揽住了他的肩膀。

木屋里突然响起尖锐的叫声。他们冲进木屋,看到刘公子跪在寒山的床边痛苦地抱着头歇斯底里地哭喊着。那是撕心裂肺、仿佛连内脏都要呕出来的声音。

“你不是刘公子吧?”

赵修望着刘公子不停抖动的背脊,冷冷地说。柳安居和刘公子的仆从听了他的话都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屏息凝神地望着他。刘公子好像被雷击中了一样,愣在当场一动不动。在沉默的尴尬中不知过了多久,刘公子才缓缓回过头来,但却好像被抽走了灵魂一样,双眼茫然无神。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刘公子从齿缝间挤出这句话,略微沙哑的声音中带着些许颤抖。他僵着一张脸狠狠地瞪着赵修,目光中露出走投无路的人所特有的绝望与凶狠,就像会随时扑向赵修的猛兽。柳安居有些害怕,悄悄揪住了赵修的衣角,然而赵修脸上却没有一丝动摇。

“如果你不说,我就只好让你灰飞烟灭了。”

赵修拿出在刘公子房中找到的画卷,把火折子放在底下作势要烧。刘公子立刻像豹子一样扑向赵修,想要夺走赵修手中的画。然而赵修一抬手轻巧地把画收起,一个转身就躲过了刘公子的攻击。他顺势抬腿一踢,刘公子闪躲不及,正好踢在了他的腹部。刘公子失去平衡,摔倒在了地上。

刘公子的脸孔因为痛苦而扭曲,他捂着肚子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赵修稳稳地踩在脚下。光是这样还不够,赵修竟然抄起桌上的粗瓷碗抛向窗外。破碎声音响起的同时,窗外也响起男人“啊”的一声惊叫,随后便是身体倒地的闷声。

“刘温琪,麻烦你把窗外的人带进来。小虎牙,帮我那两根绳子。”

赵修散发出从未有过的迫人气势,沉稳的声音中透出不容置疑的成分。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忘记了自己存在的两人这时才回过神来。柳安居解下捆柴的绳子交给赵修,赵修拿着其中一根把无力反抗的刘公子绑了起来。仆从“嗯”了一声之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奔出木屋,不一会儿就架着一个已经晕厥的男人进来。

男人非常奇怪,这么热的天气居然带了一顶蒙着黑纱的笠帽,把脸完全遮住了。赵修拿着另一根

绳子熟练地把男人绑了起来,接着毫不犹豫地摘下了他的笠帽。看到男人面貌的一霎那,柳安居不由自主地惊叫了出来。长着一张正常青年脸孔的男人,却像百岁老人一样没有一根黑发。这张脸与满头的白发完全不相称,若这人不是容颜不会变老的妖怪就是像伍子胥一样一夜愁白了头。

“果然不出所料。”

赵修看着被束缚了自由的两人冷冷地说。

“放开我!”

刘公子拼命地挣扎着,但是绳子很紧,丝毫没有松动的痕迹。

“我对你并无恶意。我想你自己的事你自己最清楚,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让你灰飞烟灭的话不是说着玩的。”

11.最后的葬礼

刘公子凶恶的脸好像一下子垮了一样,褪除那虚张声势的防备,剩下的只有悲哀和痛楚。

“我只是想见他一面而已……只是这样而已。”

听到刘公子的喃喃自语,赵修紧绷的脸也松弛了下来。他叹了口气,把画放在桌上,温柔地注视着满面泪痕的刘公子。

“是这个人一直在供养你吧?”

赵修扬了扬下巴,指向还没清醒的男人。刘公子犹豫了一下,微微点头。可是柳安居和仆从两人还没搞清楚状况,完全不明白赵修在说些什么,两人疑惑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事。

“到底……是怎么回事?”

仆从轻声问道。总像带了一张面具的脸此刻异常生动,他平时这么扭曲的个性想必是与这么扭曲的主人相处太久才形成的吧?

“你家公子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赵修将桌上的画递给仆从,“这幅画里的女鬼附在了你家公子身上,也就是说你家公子已经成为了她的傀儡了。”

“傀儡?”仆从失声惊叫起来,“那我家公子呢?不会以后就这样了吧?”

赵修看了仆从一眼,没有回答,而是转向哭泣着的刘公子,用温柔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声音说:“如果你只是想见他一面,现在你做到了为什么还不离开?”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留下来的,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没有留恋也无法离开!”

刘公子猛烈地摇着头,身体不停颤抖着。

女鬼名叫杨柳,本是长安的教坊中有名的歌姬。就像画中所画的一样,她容姿端丽,举手投足之间自然流露着妩媚。她歌声清丽动人,犹如天籁,而且头脑聪明,所作的诗句有时就连进士都自愧不如。因此,很多客人都对她情有独钟,甚至不惜花重金只为见她一面。然而这样的生活她并不喜欢,即使对着不喜欢的客人也必须强颜欢笑令她喘不过气,教坊之中无休止的勾心斗角也让她身心俱疲。就在这个时候,她遇到了寒山——那个总是温柔地笑着,有着仿佛菩萨一样和善慈悲的脸的男人。

最初只是想听听寒山对她讲讲佛经,渐渐地她也对寒山诉说自己的苦恼。无论多么不堪、多么琐碎的小事,寒山总是耐心地听她讲完,再温柔地给她安慰。不知不觉间,她对寒山产生了爱慕之情。然而寒山无法接受她的感情,只有她对寒山说这件事的时候,寒山只是怜悯地望着她,一言不发。

“即使这样也无所谓,我只希望可以每天见到他,听听他的声音。但是朝廷忽然下令命僧人还俗,偌大的华严寺转眼就成了灰烬。”

听到“华严寺”三个字,赵修的身体震了一下,虽然极力保持镇静,

然而柳安居还是察觉到他不自然地转开了视线。

“我托人查探寒山的生死,足足一个月才得到寒山还活着的消息。听说他为了躲避朝廷的追捕已经逃离长安,但是究竟去了哪里却完全没有任何消息。我不是自由之身,无法离开教坊,每天只能思念着他。后来我发现自己身染痨病,被教坊赶了出来,但是那个时候我已经没有能力去找他了。我就只是想见他一面而已,只是这么简单的愿望而已,为什么呢?”

柳安居看着声泪俱下的刘公子,感觉好像看到了另一个自己——深深喜欢着对方,却得不到任何回应,即便如此也从未想过放弃,哪怕只是见上一面就已经觉得幸福。现在的他也是如此,每天小心翼翼,明明那么渴望却再也不敢靠近,害怕赵修会讨厌自己,害怕逼得太紧他会远远逃开。如果赵修逃走,他恐怕也会像画中的女子一样,即使变成了鬼也要去找自己所爱的人。

凉凉的泪水滑过脸颊,害怕被赵修看到自己脆弱的样子,柳安居悄悄抹去了泪水。为了抑制住不停涌上的哭意,柳安居无意识地咬紧了自己的嘴唇,就连下唇已经开始流血都不知道。

“我明白了。”

杨柳的故事太长,赵修开始觉得有些不耐烦。毕竟时候不早了,他想赶快解决这件事后尽快火葬寒山的尸体。跟尸体共处一室这么长时间可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他过去解开了刘公子身上的绳索,扶他从地上站了起来。

“现在当务之急是火葬寒山,我希望你答应我在此之后离开刘公子的身体,回到画里。我会想办法送你离开。”

赵修是个道士,对于佛教的火葬仪式不是非常清楚,只能根据自己以前看过的有样学样。他照着记忆把柴堆好,又和刘公子的仆从一起将寒山的尸体放置在柴堆上。他合十双手,低声念起了经:“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享寿之时,以虚色身,且偿因果,且修福田;舍报之后,无用躯壳,当作灰烬,还归苍天。色身皮囊,俱烧以毁,真灵佛性,仅存无坏,遍满虚空,充塞法界,无去无来,不生不灭。”

他不知道自己的记忆对不对,不过修佛之人应该不注重这些形式上的东西。他拿着火把点燃了柴堆,火焰仿佛有生命一样顺着风向蔓延,不一会儿就吞噬了寒山的身体,散发出一股难闻的烧焦味。

刘公子好像虚脱了一样靠在墙上,不停地哭泣着。赵修虽然同情附在他身上的女鬼,但是人世间不是她应该存留的地方,他不得不把她送走。手掌好像被谁轻轻地用指尖触碰着,是柳安居在犹豫该不该握住他的手。他扭过头去,看到柳安居拼命忍住哭泣的样子,不禁一阵心酸。

想着至少在这种时候给他一些安慰,赵修轻缓地把柳安居揽在怀中,在他耳畔低语。

“哭出来也没事的。”

怀中纤细的后背浅浅地抖动着,赵修的手不由得加重了力道。

过了很久,寒山的身体已经化为灰烬,赵修将他的骨灰撒向山涧。

“寒山就这样没了吗?”柳安居低头凝视着悬崖,喃喃自语地说,“前几天还好好的,可是现在连灰都没有了。”

“你不是还记得他吗?这样寒山就不是真的消失了啊。”

赵修拍着柳安居的肩膀说道,他并不是为了安慰柳安居而随意编出这句话,而是打心底里真的这样认同。也许人活着就是为了别人记住自己而努力吧?一瞬间,赵修不知为什么产生了这种想法。

他不由得望向被附身的刘公子,即使身体死去却仍然执着地想要见一次所爱之人,这样的执着让人心生敬佩。但是如果单单只是因为这个原因她在死后变成了鬼,那么在心愿了结的时候就应该离去才对。束缚她的,恐怕不仅仅是她自己的执念。

不管怎么样,先让她回到画中再说。被附身的时间太久,会给身体带来很大的负担,虽然不至于虚弱至死,但是怎么也要卧床几日休养生息。如果早点关注刘公子的异状就不会发生这种事,赵修非常责备自己。即使刘公子再怎么讨厌,他也不会明知如此还眼睁睁看着这样的事发生。

其实让女鬼回到画中的方法非常简单。

赵修把画展开放在刘公子面前,另一只手按住刘公子的头顶。女鬼离开刘公子身体的瞬间是最危险的时刻,就连赵修自己都有被附身的危险,所以他必须凝神静气,排除一切杂念,不能有意志不坚的时刻。那个女鬼之所以选择刘公子附身,恐怕也是因为他是意志力最弱的人吧?

“小虎牙,刘温琪,我开始做法以后你们不要靠近,也不要发出声音。”

看到两人点头之后,赵修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平静心情。他默念着修行的时候经常咏诵的经文,直到觉得心中再无杂念。看准刘公子的上豁穴用力一踢,赵修顿时有种好像身陷暴风中心的感觉。他不停地默念着经文,不让自己有一丝松懈。

在外人看来,赵修那里风平浪静,什么都没有发生。然而这对赵修来说是巨大的考验,再没有桃木腰牌护体的他,不能保证自己不会被妖邪入侵。也许只是短短的一瞬,赵修却觉得已经过了一生一样漫长。终于不再经受着狂风巨浪,山中的鸟鸣声也渐渐进入赵修的耳中。他睁开双眼,看到眼前的景物还和刚才一样之后,长舒了一口气。

成功了!

再没有任何法宝的帮助下,赵

修做法成功了。他忽然发觉以前总是到处追寻着至宝的自己是多么可笑,因为总是在法宝的帮助下做法,一到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就不由得心虚。然而在法事之中,坚定的意志和无杂念的心才是最重要的。

体力消耗过大的刘公子晕倒在地,赵修想要伸手去扶,却发现自己也软绵绵地倒向地面。眼看就要大头着地,但是手却没有一点力气。大概会有一身擦伤吧?赵修认命般地叹了口气。

“啊!”

尖锐的痛苦呻吟并不是自己发出来的。赵修倒在了一个比石头地面柔软的多的物体上。脸就这样紧贴在那个单薄的胸膛,传来柳安居急促的呼吸,他低矮的视线正好落在柳安居被擦伤流血的手背上。

柳安居扶起他,让他靠着墙席地而坐。平时只要受了一点伤就吱哇乱叫的人现在却好像完全不知道自己受伤似的,紧张地问他有没有事。

声音听起来就像是从远处传来的。赵修迷上眼睛仰头深吸口气摇了摇头。

“我休息一下就没事了。”

赵修握住柳安居的手指,感到一阵安心。

12.过去的阴影

若不是从木屋里传来男人粗鲁的叫骂声,他们几乎忘了那个被赵修打晕后绑起来的男人的存在。几乎被绑了一下午才醒过来,看来赵修的那一下打得他不轻。

那个女鬼为什么要附身在画上?那幅危险的画又为什么会在山上出现?

赵修想要了解事情的经过,更希望能够送画中人到她该去的地方,但是他试了几次都无法顺利地从地上站起来,只好放弃亲自问男人的想法。

“小虎牙,你把那幅画还给那个人,然后把他带到这边来。千万不要解开他的绳索,我怕他会伤害你。”

柳安居点了点头,拿起掉在赵修身边的画走进了木屋。刘公子就倒在赵修的脚边,但是他的仆从一直没什么动作,只是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应该明白赵修已经让女鬼离开了自家公子的身体,所以放下心来又恢复了那总是事不关己的态度。

叫骂声平静了下来,不一会儿,柳安居就拉着被绑住胳膊的男人出来了。下午的阳光异常刺眼,男人那一头白发在这样的阳光之下显得更加诡异。

鹤发童颜。

但是男人变成这样并非专心修道的结果,这一点赵修很清楚。已经死去的灵魂想要留在世间,是需要用自己的阳气来供养的,否则那灵魂终会烟消云散。那一头白发就是男人急速消耗阳气的结果。以超乎想象的执念把已死的灵魂强行束缚在画中,男人对于杨柳的爱意恐怕要比杨柳自身对于寒山的更加强烈。可惜的是,就算他做出这样的牺牲,杨柳想见的人也就只有寒山而已。

也许连赵修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面对这个男人露出了怎样的悲哀表情。不习惯被人注视的男人敏感地皱起眉头,不悦地瞪着赵修。不和协的气氛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最后还是被束缚的男人先开了口。

“解开绳子。”

男人低沉的声音莫名地让人头皮发麻,很有压迫感。柳安居有些不安地缩了缩脖子,他手上的擦伤现在火辣辣地痛,整个后背都有一种湿乎乎的触感,每动一下都传来剧烈的疼痛。他悄悄地把手背到身后,不想让赵修看到。

“你跟画中的女子是什么关系?”

赵修好像完全没听见男人的话一样,自顾自地质问起来。尚未完全恢复体力,但是赵修已经觉得自己没有刚才那么虚弱,相信在太阳下山之前应该能够有力气回家。但是到现在还一动不动躺在地上的刘公子恐怕要在这里休息一夜才行了。

从鼻尖发出一声冷笑,男人别过头去,无意回答赵修的问题。柳安居困惑地眯起了眼睛,觉得男人对赵修的态度有些不大对劲。之前柳安居从未见过这个男人,但是他认为男人并不是那种轻

易憎恨别人的人。刚刚自己拿着画还给男人时,他竟然立刻对着这个可能就是把他打晕并绑起来的元凶笑了出来。柳安居这才有胆子仔细观察起这个男人,意外地发现这个人有着跟寒山相似的温柔面孔。可是他对着虚弱地坐在地上的赵修却透出一股没由来的憎恨,那绝不是第一次见面就能够产生的。

“你应该知道这种情况维持不了多久吧?到你阳气尽失的那天,你不只保不住杨柳,就连你自己的性命都有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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