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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朵栀子花 上——by江边一朵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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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撑住自己的身子,肌肉在背部绷紧,然后极轻的哼了声。

他翻到床的另一头睡下,微微喘着粗气。

陈石缓过气来,将脸侧过去盯着常敢生看。

那人的额发凌乱,面色虽潮,却已有了淡却的迹象。

陈石盯着他看了很有一会,犹豫着开口问:“你今晚……是否还要回去?”

“那自然。”常敢生答得自如,眼角稍微吊起一点,虽并无直接嘲笑他的失态,神色却依旧是讥诮得厉害的。

陈石将眼睛转回来,打个哈欠。他其实在某些时候很想哭一场,然后用力挤眼泪时才发现自己只是想笑。

常敢生起身,抓了放在床头的衣裳披好,回头看看陈石,陈石眯着眼陈敞着身子。

常敢生在那一秒有些愧疚,但只是那一秒而已。

“走了,盖好被子,小心着凉。”

陈石没看他,点点头,乖巧的伸手过去将被子扯了过来搭上。

已是深秋,身上却没有凉意。

陈石看着自己的指尖,有两根冻得发红,自己在那里不受控制的微颤着,这时他才感到有风。

抬头时常敢生已经离开了。

陈石懒散的笑起来。

就算深吻到唇色发紫,双目也未真正凝望过。常敢生对他的厌恶表现得这么露骨,任谁多看两眼也会感到倦怠。

陈石用拥抱企图将他们之间的距离缩到最小,而那其中的温度却还是无法挽回的冻结成冰。他哂哂笑着看屋脊,很久之后才醒悟原来他是先学会了不去希望,而后才逐渐不再惊喜。

陈石和陈新,两个双生的兄弟。

陈新是大哥,陈石是小弟。陈石比陈新晚了一刻钟出生,他比陈新早一刻钟认识常敢生。

那时候的常敢生是他家里常客,陈石记得当时自己还很小,第一次看着常敢生只是缩在人后不敢讲话。一双眼在常敢生身上来回晃荡着,就觉得这个叔叔真是漂亮。

红色裘衣红色的穗带,就连那双鞋也是暗红色。

他从未见过什么人将红色穿的那么好看,直到常敢生走到他面前弯腰。

陈石看见常敢生的眼睛时被吓到了。

那双眼睛一只红一只绿,泛着不一样的光。但他没有说出来,只是愣愣的盯着常敢生看。

常敢生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陈石记得自己很没种的一下子跑到大哥身后躲着。

陈新对着他温和笑笑,转头瞪了常敢生一眼。

陈石记得自己在陈新身后悄悄说:“大哥,你问问他,为什么眼睛长成这样。”

陈新那时一个箭步冲上去,拉着常敢生的袖子就开口道:“你的眼睛为什么是这样的?”

陈石现在还记得常敢生那时候的样子,有些怔愣,有些不敢相信,还有些狂喜。

常敢生一把拉住陈新的人,陈新吃痛的往后缩,袖子捞起来,露出了手腕上的一个月牙形疤痕。

常敢生突的就将陈新抱起来,不管陈新的踢打推搡,也不管陈石和陈家人的错愕,抱得死紧,然后慢慢慢慢的,眼泪就滴下来。

那是陈石第一次看常敢生哭,他觉得也应该是最后一次。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那个时候起,他的心中就隐隐约约的明白,这个自己第一眼喜欢的人是喜欢大哥的。

陈石与常敢生在一起的时间很短,只有三个月。

三个月前,是陈石与陈新的冠礼。

宾客不算多,他们陈家在这一代家事已稍有衰落。陈老爷醉心诗书,无心于商,并希望两个儿子可以子承父业。

陈石自小体弱,陈新却健康的厉害。

陈石喜欢书画,而陈新爱财。这些年的脚步遍布大江南北,陈新的阅历愈发广博,少年意气。

常敢生很宠陈新。宠得有时连陈老爷都说自己这个当爹的不如常敢生。

陈新只是笑。他从小就直呼常敢生的名字,不像陈石,一直恭敬的称敢生为叔父。

那日宴席上,常敢生最晚一个到。到的时候命人将礼物取出,先给陈石的是一只千金难购的狼毫笔,然后送陈新的却是一串不起眼的干花瓣。

陈新拿着那花瓣端详良久,不得其所,陈石的脸色就黯下去。

手里的狼毫笔值千金,而那串花瓣恐怕是千金不能换。

当日的酒宴陈石闷闷不乐。他并不善于表达自己,只是看出那串东西名为栀子,意为喜悦。

陈石知道常敢生对这种花有着异于常人的喜爱,就如同他对陈新一样。

陈石不知道大哥是真的不懂,还是装的不懂。他只是微微的有点自怨自艾。

陈石从小就是异于常人的孩子。脸上虽然经常挂着温暖的笑,眼睛里的神色却是疏离的。

和陈新不一样,陈石是打心底里不容易被人接近的小孩。

喜欢呆在墨香染过的房间里读书,一读就是一下午。他极少与人亲近,除了常敢生。而那种亲近也只是站在稍稍靠得近一点的位置上。

他看着常敢生,还有常敢生看着的陈新。

陈石的记忆中有一些支离破碎的不属于他这个世界的记忆。不像是他的幻想,因为过于真实。

他的脑中会有一些奇怪的画面,而那些场面通常大雪纷飞。

梦中有一个与常敢生非常相似的人,从头到脚到每一个眼神。常敢生在他的梦中有着不同的名字,唯一一样的是他看着自己的眼神。

悲伤并且热烈,叫人害怕却不愿躲避。

陈石时常从那个梦里惊醒,然后发现枕头边湿冷成一片。

很久以来,他一直以为这不过是一个比较冗长的梦境,源自他对常敢生的想念。直到那一天,他行冠礼的那一天。

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

陈石盯着常敢生摸出来的那串栀子花,他奇怪的记起很多他无法相信的事情。

他的手稍稍颤,然后克制的藏在衣下。

小狼。

他在心里轻轻叫了声。

常敢生看着陈新的目光如同他无数次在梦里看见的那样,热烈绝望又漂亮。

陈石同时记得了很多事情。比如自己身患的绝症,心口不时传出的剧痛,还有那个诅咒。

若常敢生知道他是谁会如何?陈石苦笑起来。绝症顷刻发作,再和之前一样死在他的身边,看他一个人迷惘的流转天地间。

无非是。

陈石和陈新一样,在出生时带了一个月牙形的疤痕。不同的是陈新的月亮朝上,是一轮新月,而陈石的月亮下弦,已要隐没。

陈石盯着常敢生的背影,慢慢走到烛台边。

他拿住一柱蜡,烛泪累积已多,陈石取出随身的精致小刀挑一块起来,趁它还没干涸时对着那块月牙勾勒下去。

两三笔画,陈石的额上滴出汗。

月牙被蜡油硬生生的改成了太极图。

陈石喘着气将刀口放下去。心脏猛烈的收缩,手痛的几乎控制不住发着颤,他摇晃着走到人影稀少的地方仰头喝酒。只一口便呛得咳起来。

他始终学不来陈新那样洒脱。

常敢生在喝酒的间隙回目。

陈石一个人缩在阴影里喝酒而后咳了几声,他压抑的拿手捂住嘴。

常敢生皱皱眉。

这个陈石与陈新太不同,对人永远冷冷淡淡,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也是喜欢陈石的,然而纯粹是对一个小孩子的喜欢。

常敢生犹豫了会,正要上前,陈新从后喊了他一声:“敢生,你来和我拼酒!”与是他又将脸转过去。

陈石静静的平复了手背上的疼痛,将自己藏的更深了些,盯着常敢生豪饮的背影摇头。

明明几千年来都喝不得酒,还是那么不要命。

他摸摸自己的下巴,上面长了些绒毛胡子,还不太扎手。

又一个二十年,常敢生这样等着他是为了什么。

陈石不知道为什么这一世的自己会突然恢复了记忆。然而恢复又如何,他的死只不过一个早晚问题。

不告诉常敢生,他能活到60岁。告诉了,下一刻就是大限。

他在那一秒中权衡不定,然后消去了常敢生留在他身上的牙印。

若真的不能相爱到老,起码这一世让他平平安安的守在这个人身边。陈石知道自己一直不如常敢生那么勇敢,那人的爱如烈火,他的爱是细水长流。

宁可一直看着他的背影,也不要再被命运抛弃。

那日宴上常敢生大醉。

他醉酒之后喜欢独自坐在角落里喃喃地说话,但没人听的懂他在说什么。与其说他在自语,不如说他在低吟。

陈新邀约两三好友继续外出游河找花娘,陈石沉默的走到常敢生身边看着他。

常敢生的头发非常长,陈石之前见过一次,头发没束的时候一直落到踝后。后来因陈新在十八岁上说了句难看一剪子剪了,陈石为此心疼了很久。

此刻常敢生的头发散在脸颊旁,遮住了他的眼睛。

常敢生低着头,拿手抚着额。陈石站着无言,他并不知道该如何与常敢生说话。

良久之后,常敢生停止了低语,他抬头看着陈石。

陈石的心口一颤,眉尖不由自主攒起来。

“仙人。”常敢生对他笑笑,陈石僵在原处。

“我……不是仙人。我是陈石。”

常敢生点点头,哦了声又将脸转过去。他的头靠在墙上,远远盯着天,天色正晚,宴散之后传出些凉意。

陈老爷回放休息去了,临走时叮嘱陈石好好照顾常敢生。

“叔父,您累了,我扶您去休息。”陈石伸手去搀常敢生。

常敢生忽然抓住他,反手一用力将陈石带进自己怀里。陈石尚未来得及挣脱,常敢生的头就埋在他的领子里。

陈石停了动作,犹豫半晌,怯怯的摸摸常敢生的头发。

“叔……父?”

“我等了你……几千年……为什么还是……为什么……”常敢生的意识已经混沌,他抬头看着陈石,平日里隐藏的眼眸颜色尽显,妖艳却很凄切。

牙关咬紧又松,陈石哂哂的笑笑,“您醉了。”

常敢生复将头埋回去,靠在陈石衣领敞开的地方,皮肤干燥的气味还有灼伤人的温度。

常敢生的额抵在陈石的肩胛骨上,那孩子很瘦削,瘦得不适合拥抱。

但总有那么一种人,明知道会痛,还是义无反顾的拥抱上去,企图获得那一点虚幻的体温。

陈石由着他抱着。他不很喜欢与人亲近,然而常敢生是例外。

他的手一直温柔的梳理着常敢生的头发,闻着他身上的味道,算着自己还能这样过多久。

突然常敢生抱着他起身。

陈石被他带着几乎脚尖离地,他惊讶的盯着常敢生双色的眼睛,常敢生的脸慢慢接近他,然而却不是看着他的。

陈石从他的眼里看见一张和陈新一模一样的面孔。

人真的很奇怪。有时候越相爱,就越遥远。

陈石温顺的跟着常敢生走到床边,他贪恋的看着那人急切中除去自己和他的衣裳,目光在迷惘而苦恼中寻找着什么。陈石将头侧过去,月光在外面黯淡,他手上的印记火灼一样疼痛的幸福着。

常敢生深深的吻住他,无法呼吸,几乎窒命。然而陈石笑起来,他抱住常敢生的背,那人的肩骨高低起伏,暴烈却找不到发泄的出口。

陈石抚摸他的背,给予可怜的一点点安慰。

常敢生的动作稍微柔和一点,在喘息之间,他闭着眼进入陈石的身体,然而发出轻微的叹息。

陈石痛的脚趾蜷缩。他觉得自己的身体迅速筋骨错位,而常敢生越发不能控制的激动着。

陈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是酒的副作用还是这个人失望太久一晌贪欢。他只知道自己爱这个人,已到了可以为他拆散骨骼的地步。

陈石紧紧抓住常敢生的手,十指交握在一起。

常敢生的身体一直偏凉,陈石抱着他的时候打个哆嗦。

他是凡人的体质,很难承受这样的妖气。

而常敢生似乎很久没有吃人,他已经脱离自己的族群太久。

陈石咬住常敢生的肩膀,常敢生仰头。

他的头发顷刻变长,在没有月的夜晚散落在陈石身边,纠缠着陈石的手脚。陈石接受着常敢生的气息,听着他在耳边一次次痛苦的喊着陈新的名字。

陈石笑起来。

他是真的有点嫉妒,只是有一点而已。

第二天天明,常敢生看见陈石青紫的伤痕。他的身体白皙,稍有其他的颜色就会显现出来。

陈石昏睡着,常敢生头脑一阵钝痛,犹豫的伸手过去摸摸陈石的头发,心中懊恼。

陈石醒过来。他一直浅眠,稍有动静就会惊醒。

他抬眼看着常敢生,再低头看看自己。

常敢生痛苦的皱眉。

“小石……”

“叔父早。”陈石对他点点头,转过身去扯了床头的衣服背对他穿上,“等用完早膳,侄儿送您出去。”

“昨晚我们……”

“喝酒乱性,不足为奇。叔父不必自责。”

常敢生盯着陈石的背影,眉头不舒服的皱起来。常敢生不知道自己心里怎么,听见陈石那么简单的回答就是觉得缺少了点什么。如果这孩子惊愕诧异还好,为什么他会这样淡定。

是因为不值一提还是别的什么?

常敢生穿衣,陈石下地站在他身边。常敢生在间歇瞥了瞥陈石,陈石的眼睛始终盯着远方,神色困顿而懒散。他的确未放在心上。

常敢生叹一口气。心中的石头落地,然而另一种奇怪的情绪却在酝酿,挥之不去,他摇摇头不去再想。

回忆卡住,陈石揉揉额,将被角抓过来狠狠裹在身上。

今日是陈新大婚,常敢生姗姗来迟,送上的礼物是半人高的珊瑚树,贵重的让人乍舌。

陈石一直站在常敢生身后,他看不清那人的面孔,也不敢去看清楚。

常敢生一杯接一杯的和陈新拼酒,笑容堆满面,却达不到眼里。

陈石看得心疼,然而他有什么立场去劝阻。只好呆呆地站在那人身后准备随时接住他倒下来的身体。

而后宾客散尽,常敢生有些失态的抓着陈新的衣角,一遍遍重复,你要幸福。

陈石咬着牙面不改色的倾听,陈新醉意朦胧,挥挥手,回去洞房花烛。

常敢生呆呆地站在喜堂下面看着那个双喜字,嘴角咧出一抹笑意,而后回头看着陈石。

“叔父……您还好么?”

“洞房花烛夜,洞房花烛。”常敢生盯着他嗫嚅。

陈石皱着眉上前,又将那些皱褶一根根自己抹平打开。

“大哥他……”

“你知道我喜欢他,对不?”

“是。”

“你喜欢我对不?”

陈石沉吟,常敢生笑起来。

“为什么我能抱的人,永远不是我想抱的人?”常敢生说话一直温柔并存着残忍,陈石将牙齿咬到松动才一点点微笑着放开。

“您醉了。”他说。

常敢生挥开他扶过来的手,摇晃着身子离开。

陈石沉默的跟在他身后,一直走到后花园中。

两人同时停了脚步。

当年的陈家尚未修建这个小湖,常敢生过来找他们兄弟二人玩耍,累了坐在后院的庭中。

常敢生那时问他们,生日想要什么。

陈新说要一个湖。

常敢生问要什么样的湖。

陈新说,要一个人工小湖,细水长流。

常敢生就答应下来。

陈石一直在旁边听着他们的对话眺望远方,直到常敢生想起来,转头问他的意见,他才轻轻哦了声,说叔父喜欢就好。

陈新喜欢,所以常敢生喜欢,常敢生喜欢,所以自己也喜欢。

这是这些年来陈石奉行的唯一品味,用以衡量所有人和事物。他有时觉得自己很可笑,将自己卑微到这样的程度仰人鼻息,却依是不可自拔。

希望那人爱自己,又不希望他爱自己。在焦灼的苦恼中获得一点点幸福,陈石至今想不懂到底值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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