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第七世
“Then，Yunnuo Tang，do you take Yuxiu Lin to be your lawful，wedded wife？ ”
“……I do。”
唐志轩闭上眼睛。唐允诺的声音响在西式教堂里，哥特的房顶看起来那么遥远，上帝似乎一直住在时间与空间的尽头。
于是，唐志轩笑起来。
终于结束了么？上个上千年的诅咒，辗转过所有的王朝，然后在自己强制的安排下，这一次终于结束了么？
唐志轩叹出一口气，睁开眼。
林玉秀是他亲自挑选给唐允诺的新娘子，美丽而大方。那么这一次，他们终于分道扬镳了。
唐允诺一直背对他不肯回头，唐志轩觉得自己眼睛潮痛却又干燥。亲家对他招手，要他一起合照。他微笑了下，整整衣服，大步迈出教堂。
让时间回到十五年前。
唐老爷病重，临终时将养子唐志轩叫到榻前，把年仅十岁的小允诺托付给这个他一直信任的养子。
唐志轩面无表情的将哭泣的小允诺拉过来一起安静的看着唐老爷咽气，披麻戴孝戏份做足。
而后他在灵堂上撕下白纱，盯着小允诺。
“允诺，自此后你只有大哥，再无父亲。”
许是他的声音过于冷淡，唐允诺呆呆的听着，还来不及弄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身体已先扑到唐志轩怀里扯着他的衣襟。
“哥……哥……”
“不哭——允诺不哭。”
那是唐允诺记忆中，唐志轩最后一次心甘情愿的抱住他。
五年后，山西唐家做大。商场上的气势如虹，全凭唐志轩的运筹帷幄。唐允诺在唐志轩的安排下，接受最严格的教育，逐渐变得与他一样不喜和人亲近。
与此同时，辛亥革命爆发，王朝覆灭。
唐允诺走进新房，新娘低垂着头不敢看他。
唐允诺走到她跟前停了脚步。
林玉秀久久等不到那人的动作，她稍微抬头看了看。唐允诺面无表情的盯着她，她心里忽然打个寒颤。
唐允诺，林玉秀。
唐家和林家是自小定下的娃娃亲。然后在唐志轩的安排下，唐允诺和林玉秀做了一起赴法留学的同学。
林玉秀自小就喜欢这个长的干净漂亮的指腹为婚。唐允诺和他哥哥唐志轩不一样，浑身充满了书卷上描写的清秀气息。
林玉秀还记得自己小时候由奶娘带着到唐家做客，唐家那个叫唐志轩的长子一身的威怒让她不敢亲近，倒是唐允诺笑着对她让了座。于是从那时候起就喜欢上了。
林玉秀小心翼翼的看着唐允诺。
“允诺？”她怯生生的开口唤了声。
唐允诺忽然清醒了一般，一个猛颤，眼神回过来，再次溢满温柔。
“玉秀，自此后你就是我的妻子。”
“嗯。”林玉秀一羞，又低了头。
唐允诺的笑容不改，连角度亦无变化。他坐到林玉秀身边，撩起她的头发，轻轻吻在她的唇上。
林玉秀拿手捂在胸口上，醉眼朦胧的看着唐允诺。
“允诺，大哥去哪里了？今天一直没见着他。”
唐允诺神色一凛，笑意渐而苍白。他没有回答林玉秀的问题，只是轻轻将她压在床上。
“玉秀，你给我生两个孩子吧。”
“嗯……”
“我要他们快快乐乐的长大，想爱什么人，就能去爱什么人，你说好不好？”
“好。”
23.唐志轩
时候人真的是奇怪的动物，越是互相关心，伤害也就越深。
唐志轩还清楚地记得唐允诺第一次出现他面前的样子。小小的手和小小的脚，眼睛大的骇人，眼神清澈明亮。见了他，含含糊糊的用童音轻轻喊了声什么，然后哈哈的笑起来。他还记得唐允诺的手第一次拉在他手指上的感觉。很温暖，也很舒服。有小孩才有的奶气。
唐志轩是第一次看见人类的小孩子。
每一次见面，他们不是水火不容便是天涯陌路。从没一次好像如今这样，安安静静带着笑容的看着对方。
当时他便答应了唐老爷收他做义子的要求，并将自己全副身心投进唐家的产业里。
他看着唐允诺长大，为他铺呈一条康庄大道，让他在自己的安排下得到最好的教育，最好的人生，当然也会有最好的爱情。
而唐允诺一直乖乖的听他的话，将每样功课做到最好。有时候唐志轩也会泛起心疼，觉得唐允诺过于用心，想他出去走走玩玩，却都遭到拒绝。
于是，他其实并不了解为什么唐允诺总会圆满完成他的期待。至少那个时候是不明白的。
唐志轩揉揉额。
表上时间下午四点。他站在美利坚的土地上举目无亲。这块土地是他所陌生和抗拒的，虽然他的年龄比这块国土还要长了很多。
唐允诺那一日跪在灵堂直到晕厥却没改口的话语让他乱了分寸，而他实在不该放纵自己，以为这次可以侥幸。
唐志轩吐出一口烟，闭上眼睛。
离开之后他强迫自己过的不错，时不时寄回去些明信片，看着回信上唐允诺认真的笔调，一笔一笔写着现在他的幸福。
那些偶尔的瞬间就会以为自己不爱了。
唐允诺十五岁时提前进入国立北京大学，而后辗转法国。归来时年纪二十有一，气度已翩然。
唐志轩没去接他的船，甚至在他回来后也没与他同桌吃饭。他给的理由是自己生意太忙，鬼知道到底他在怕些什么。
然而这一切唐允诺都安然接受下来。
他对唐志轩的安排似乎一直没有反抗，只是顺从又顺从，并且做的滴水不漏。
唐志轩的刻意疏远和冷淡似乎伤不到他的内心，没有人知道这个唐家二少爷温文尔雅的背后到底在琢磨什么。
唐二少回来后，听从唐家大少的安排，学习经商。
他脑子聪明，又留洋接受过新鲜思想，做起生意来理论比唐志轩有过之而无不及。风言风语传出，唐家大少其实想违背唐老爷临终遗愿，不肯把生意交给正主唐家二少爷。
唐允诺只是微笑，从不回应。
直到那一天。
唐志轩一直想，如果没有那一天，也许他不会将他逼上绝境。
那一天是唐允诺的二十四岁生日。
唐允诺二十四岁的生日办得隆重，连很久没在家中出现的唐志轩也赶来回来。宾朋满座了一屋子，唐允诺谦和有礼的游走在他们之中敬酒，唐志轩很早便称身体不适进了房间。
后来不知多久，厅堂里的热闹声消淡，唐志轩睁着眼躺在床头冥想，唐允诺一个闪身走了进来。
“大哥。”唐允诺走到他面前停住。
唐志轩清楚地闻到他身上的酒味，他起身，稍往边上让了让，唐允诺走得更近了些。
“那些客人呢？”
“他们都散了。”
“嗯，你也喝了不少酒，去歇了吧。”
唐允诺没有动。一双眼亮着在黑暗里看着唐志轩。唐志轩被他看得有些心慌，将脸侧过去看着窗外。
月色被挡住了些，却显得更为撩人。
唐允诺坐上唐志轩的床榻，唐志轩一震，没有回头，只是将好看的眉目攒拢。
“还有什么事么？”
“大哥……我很久没有见到你了。”
唐志轩咬牙，淡淡的嗯了声。
唐允诺的音调忽然寂寞。
“大哥，我还记得原来小时候，每次生日你都会带我出去玩。”
“你现在大了。”
“我宁可永远在那个时候。你把我抱着出门，给我买糖葫芦和风车，还有拨浪鼓。”
唐志轩转头看着他，唐允诺嘴角一抹笑苍白的失去颜色。他心中一恸，却未在脸上显现出来。
“多大的人了，还记得那些陈年往事。你现在要做的是好好学习经商，等到时机成熟，我再将唐家交还给你。”
“你啊，真不好玩了。”
唐允诺没有接唐志轩严肃的话，只是忽然一下将头靠在他的胸前，低声一叹。
“大哥，你这些年总不在家，我也不知你去了哪里。心里有事只想与你商量，可是你总是不在。你对我没有小时那般好了。”
这指控声轻描淡写，却掷地有声的砸在唐志轩心口上。按在唐允诺肩上的手使不出力，他黑眸凝起，看着唐允诺的发。
“你大了，需要学会自己独立。”
“若我不想独立呢？”唐允诺仰额亮出那对清澈的眼。
“人总是要大，我不能背你一辈子。”
“大哥，我还记得爹死的时候你跟我说，从此以后我就只有你了。”
“嗯。”
“你会不要我么？”
“尽说胡话，你是不是喝醉了？”唐志轩强硬的搬开他的脑袋，唐允诺的眼神太过悲伤，也许只是月光作祟。
总之有那么一秒，唐志轩在无法动弹的情况下，感觉到唐允诺温柔的唇压在他的嘴上。
那么湿润的气息，搅得他的心都跟着痛起来。
唐志轩张大眼睛抬手。
耳光响亮。
唐允诺跌坐在地上，仰头看着唐志轩，唐志轩站起身。他的唇掀了掀，到底没有言语。只是静静的看着，然后嘴角浮现出一抹微笑。
“你做什么！”
“大哥……你很久都没带着情绪的跟我说话了……”唐允诺反而笑开，“你一直都是冷冰冰的，不让我接近你，不告诉我你在想什么。只有现在，你会对我发脾气——”
“你到底想做什么！”
唐志轩怒目。
“大哥，你知道为什么我会成为他们说的天之骄子么？因为你，因为那些都是你要我做的。你希望我成为怎样的人，我就一定会成为怎样的人！我不想你失望，我我我——”他忽然缄默了好一会，语调霎时低迷，“我不过是想你满意，想你稍微喜欢我一点……大哥，你满意么？你喜欢我么？”
唐志轩怔住。这样的诅咒世世无法挣脱，轮回上千年，他早已千疮百孔。他狠狠地盯着唐允诺，心中涌上一种破坏的欲望。
唐志轩抬手，在离唐允诺的左脸不到三寸的地方顿住。唐允诺面无表情的闭上眼，等待他巴掌的降临。
然后唐志轩将手放下。他沉默的把唐允诺拖曳到唐家祖祠，迫使他跪在唐老爷的排位前。
“逆子！你怎敢说出这种有违伦理的话！”
“有违伦理？”唐允诺嗤笑，冷冷的瞥着他，“大哥，是谁每日夜里在我房外来回踱步？是谁千里迢迢悄悄跟着我出国留学？是谁不敢面对现实？我做错了什么？我不过是将我们两人心底的话都说出来而已，难道这样也是有罪！”
唐志轩的眼顷刻瞪大。唐允诺——他竟然都是知道的。
“逆子，你给我跪着，什么时候清醒了什么时候再起来！”
拂袖，拂不去一心的慌乱和无措。唐允诺的目光如芒在背，盯得他体无完肤。唐志轩脚步略微跌撞的冲出门去。
唐志轩一整晚都守在离祠堂不远的角落里。祠堂的灯光刺目，是用的从西洋引进的一种叫灯泡的东西照明。
唐志轩还记得很多年前，他透过昏黄的油盏轻轻吻在小仙微微眨着的眼眸上。
那时候他们住在山上，山下很多人说他是妖怪，只有他的小仙说一辈子不会离开。
唐志轩深深叹出一口气，靠着墙坐着，浑身乏力。他转头去看，看着看着就觉得这西洋的玩意的确太刺目，叫人眼睛酸痛。
他厌恶这样的自己。
没有潇洒，没有自信，没有笑容。他记得小仙跟他说过，喜欢看他笑的样子，看一眼就觉得十分轻松。
然而现在他已经给不了他。
坐到天色微光，唐志轩倦怠的站起身进去。
唐允诺的背影不直不挺，却十分倔强的撑着跪。
唐志轩走过去，抬手又放下，反复几次后终于开口。
“想通了？”
“……”
唐允诺没有回答。唐志轩皱眉。
这孩子越来越强硬，早没了起先那些年的温文尔雅。他将手轻轻落在唐允诺肩上，走到他面前。
唐允诺低着头，十分用力的瞪着地面，不抬眼看他。
唐志轩蹲下去，揉揉他的头发。
“允诺——我知道你只是年纪小，不懂事。”
“我已经二十四岁。”
唐允诺忽然的话语让唐志轩愣住。不是因为那一份不服的反抗，而是他的嗓音。如此沙哑，似乎充满血丝。
唐志轩一慌，忘了自己惩罚他的目的，急忙忙的将唐允诺抱过来。
唐允诺身子一个哆嗦，唉了声靠在唐志轩身上。唐志轩发现他的身体不由自主的发着颤，浑身没有半分力气。
唐志轩苦笑起来。
“叫你跪你还真跪，跪坏了腿怎么办。也不知道歇歇。”
“大哥叫我做的……”唐允诺累的说不出话，指关节揪着唐志轩的衣领狠狠用力，直到皮肤苍白失去血色。
唐志轩自然知道他下面要说什么。他摇摇头，捂住他的嘴。
“腿还疼么？”唐志轩捞起唐允诺的裤腿看看，青肿成一块。
唐允诺没有回答他，手指的力量锁紧，生怕唐志轩离开一样的用着力。
“下次——别这么和大哥怄气。”
“我没怄气。”
唐志轩好气又好笑的坐下来，一把将唐允诺掀过身平躺着，头枕着他的腿。手轻轻的为他活络筋骨，唐允诺带着满眼的血色仰头看着他。
“大哥——不是有心避你，实在是家里生意忙。”
“我知道。”唐允诺心口发酸，忙将头侧过去。
“你二十四岁生日，大哥连声贺也没道就让你跪了整个晚上，你别恼大哥。”
“我不恼你。”
唐志轩咬咬牙。
“允诺，你昨晚说的话都是醉话，大哥也不怪你，咱兄弟俩还是好像平时那样互相敬重，有事商量。”
“大哥……”唐允诺将手从唐志轩领子上放开，紧紧地握成拳头放在身边，“我昨夜没说醉话。”
唐志轩手上动作一顿，眸子猛地凝起。
“你让我跪一个晚上，然后说喜欢我。大哥你说过做生意最讲究公平，不可无信用。”唐允诺说的认真。
唐志轩的脸色瞬时阴晴转变，而后怵然默声。
“你不答应我？”唐允诺神色猛地苍了下，嘴角笑意荡开，“那我就再跪一个晚上好了。”
话才落，他挣扎着从唐志轩腿上抬起头。还没立起身，双腿一阵针扎猛痛，痛的他额上冷汗横出，忍不住哼了声，头晕目眩了半晌才撑着没倒回去。
唐志轩盯着他良久不做声。
两人僵持着，直到不知是谁叹出一口气。
“算了。”
唐允诺没能细细体会这句算了到底是什么意思，因为他被唐志轩揽进怀里，脸紧紧地贴在那人的心脏上方。
远远一声汽笛轰鸣，唐志轩猛地惊醒。天上落雨，雨势在一瞬间磅礴。身边蓝眼睛高鼻子的洋人捂着头匆匆赶路，他仰面上苍，忽然笑起来。
“我都没哭，你哭什么？”
那日后他们曾有过一段十分难得的时光。
唐志轩依旧忙着唐家的事业，唐允诺跟在他身边学习观摩，将那些闲言碎语丢在脑后。
人前两人毕恭毕敬，人后回了房，关上门，拥着就往床上滚。
撕咬着对方，用最快的速度除掉两人间阻碍的衣物。也许是因为爱情，也许是因为惶恐，但无论如何思路都会在体温交融的那一刻断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