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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若只如初见 上——by元祖雪月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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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王满含同情的给骂得眼冒金星的沈家老太师顺气,劝道:“老大人消消气,谁让您是皇上的太国丈呢?总要给天下人做个表率。”

“什么狗屁太国丈!当年我孙女是他硬抢的亲,不然——”沈太师看看一旁的周大学士“老周啊,你孙子是多好的一孩子……”

周桥摇头叹气:“是我们家阿芮没那个福气,唉,可怜你们瑗琅也没享几年富贵。”

提到孙女,沈老太师越发老泪纵横:“什么荣华富贵……人都道我们老沈家攀上了高枝,谁知道这些年我们的苦哦!这个小主子,是生生要把我们这些老家伙搞得家破人亡才安生啊。”

“沈大哥,话可不能这么说……”周桥嘴上这样说着,却偷偷给胤王使了个颜色。

离棠知道时机成熟,便拍拍手,道:“搬上来,打开。”

四大箱金银珠翠玉石古玩,饶是大家世族的二老也看得眼花缭乱:“王爷您这是……”

“哥哥荒唐,我这个作弟弟的没法看着不管,这些是小王的一点心意,聊作补偿,替皇兄向两家道个歉。”胤王深深一揖。

“不敢不敢。”两人忙还礼,“不过王爷,这些又是……”

“不瞒二位大人,小王的确也没这么大家底。”离棠坦然一笑,“这些都是下面的士绅要小王转交的。”

两个官场老油子立刻都意识到了什么,沈老太师想装聋作哑,含糊道:“王爷这可不敢,太贵重啦。”

“不,这些值什么?!”胤王扬眉,“对于那些士绅来说,这点保命钱又算得了什么?只要肯帮他们躲过这一劫,你就是再开口要这些的十倍百倍他们也心甘情愿。”

“王爷?”

离棠望着他们被珠玑眩花的老眼,一字一句说道:“二位大人肯不肯跟小王合作,为保住这天下的士族,做点什么?”

有了理由,便有了行动的决心和狠心。

虽割肉般艰难,沈周两家还是带头上缴了数目惊人的税银。天下震动,各大小门阀见状,更加鬼哭狼嚎,举国顿时一片悲声,凤帝自战胜北狄所建立起来的一点威望立时消于无形。天大地大大不过银钱最大,所以虽帝王法令严峻,下面的豪强们还是纷纷开始打起了百姓的主意,可怜贫民百姓又添上了更沉重的税赋,还要承担重修长城的繁重徭役。

这本非上位者本意,只是下头那些阳奉阴违之人的伎俩——搜刮民脂民膏的手段,高高在上的天子又如何能知晓?被刮了层毛的官吏立时向下头索要更多孝敬,被剥了层皮的地主则向农民征收更多的田租,富商在酒里掺更多的水,而督修长城的大小官员则在周沈两姓的带头下贪墨了几乎所有的劳工银饷。

身在九重宫禁中的人自然都并不知情,工程费用的屡次告罄逼得国库空虚的人只能再次加高税赋。士族们照例又一边鬼喊鬼叫,一边再将那些银两没入私囊,无人知道这些被他们贪墨掉的饷银中甚至还有着部分内帑——皇帝和民工一样在节衣缩食,而彼此却都无法看到。

民怨终于如人期望的爆发。

入夏后,徽省大旱,民不聊生,平民不堪官员盘剥忍不住揭竿而起,义军顷刻席卷整省。苏浙两省比邻,当地乡绅唯恐义军入省,忙招募民团,却不料发给武器之后,民团纷纷倒戈。一时江南诸省士族瓦解豪门土崩,哀鸿遍野。反抗的旗帜转眼席卷江南,就连北地修筑长城的民夫也受其影响,大大小小的罢工、暴乱和逃逸令朝廷焦头烂额。

夏末,在众臣的力荐下,胤亲王领官军发江南平乱。

出征时,那人并未来相送。

离棠高坐马上,回眸,夏日灿阳照那宫禁金碧辉煌,像一颗镶嵌在天地之央的明珠。他勾起了唇角,慢慢收紧了右手,手中有一张小小的纸片,上面寥寥数字:帝厥,未醒。指甲在掌心中掐出深深的痕迹,胤王猛地转过了头去,一路向前驰去,再无一次回望。

胤王毕竟是胤王,即使对手是仓促集结的草莽之军,也并未影响他军事胆略和政治天才的发挥。短短两个月的时间,一场声势浩大的动乱便被他镇压下去,更难能可贵的是他并非是一味铁血,而是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使得豪绅们同意减租减息,甚至开始捐款捐粮赈济灾民。

江南之乱平息,前后不过用了三月,到栖霞枫红之时,胤王已然舒舒服服潇潇洒洒的躺在秦淮河的画舫里听歌女唱《长恨歌》。那一天,正唱道“渔阳鼙鼓动地来”,他随口就接“此恨绵绵无绝期”。众女娇笑,怀里人轻拧他胸膛一下:“王爷又醉了!”酒色熏得胤王的黑眸略有些模糊,“哈哈,我是醉了……”长笑中将身前蛾眉压倒在地,大片雪肤露在红绡之上,翩翩而哂的胤王眼中划过一瞬嗜血的癫狂。

千里之外,一场惊变正如约悄悄酝酿。

秋分日,帝王例行秋祭,却不料有暴民潜入天坛。因礼法所限,得入祭典中心护驾的兵士数量有限,而暴民却皆亡命之徒,凶残异常,于是,一时宗庙危急,凤帝更是命悬一线。

幸胤王恰好带兵回朝,听闻暴民作乱,立时率兵赶赴,不多时,便将残留的少数暴民赶至后山。而时凤帝在身边少量侍卫的掩护下,正避于坛内至高点凌波阁内,胤王令属下继续追击流寇,自己则带心腹上了凌波阁。

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

一路走来,每一步之后都传来兵刃交击,他挥开所有阻碍,直上最后一层。凌波阁顶,斯人独立,全套纯黑的祭天袍服,金丝银线,九龙盘旋,绣工繁复,纹样沉重,所以虽在此人间至高冷风烈烈,亦不能拂动那袍角半分。

大约是听到他脚步声,那人才转过身来,惊风四起,吹得檐下风马一阵铮铮乱响,倒像是因贸然扰了他的清宁而局促慌乱,而半点无改那人的从容端凝。九重旒珠后,隐着凤帝离殊漆黑沉定的眼,淡淡道:“你来了?”

胤王离棠想起太液池中无边的碧色,接天的灼灼其华却也挡不住一夕秋风,于是,勾唇一笑,道:“七哥,拿出来吧。”

离殊挑眉。

虽隔着旒珠,离棠也能猜得到他表情,便笑了笑自行接下去解释:“禅位诏书或是父皇遗诏,你交出来哪一样都可以。”

离殊冷笑转身:“子虚乌有的东西教朕如何给?”

“七哥,何必呢?”他轻笑,“碧海情天夜夜心的滋味难道你还没尝够?”

凤帝不答,重锦叠绣的龙纹缁袂并无丝毫起伏。

离棠便又道:“七哥,别弄得好像是我对不起你一样。你自己张眼看看:是谁弄得这天下大乱众叛亲离,是谁逼疯了这些人来取你的命?现在是我在赶来救你。这个帝位你是坐不稳的,何不顺势退位让贤?只要你颁诏禅位,我就立即给你解药,从此你舒舒服服的当你的太上皇,咱们仍可兄友弟恭给天下人作个表率。”

他听后笑出声来:“要是我不肯呢?”

“本来就是我的东西,老天也不会允许你死霸着不放!”离棠终于愤怒,“凤离殊,你自己心里清楚:父皇究竟是怎么死的?他要传位给我的遗诏是不是被你给毁了?你不要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就可以心安理得的鸠占鹊巢,这帝位注定不是你能坐的,你自己看看你现在的下场,便是天给的惩罚!”

狂风大作,不知是谁的纷乱,“呵呵呵呵……”凤帝忽然纵声长笑,双手紧攥着阑干,笑得弯下腰去,身上璜佩玲珑作响。

他的笑让他横眉瞠目:“七哥,你不要逼我!”

“逼你?!”离殊收住笑,蓦然直起,转眸睨视,“你又能怎么样?”

“七哥,我不想要你的命。”离棠看着他,眸心如焰,“我只要你把本属于我的东西还给我。”

“你的东西?是什么?这个?”离殊冷冷一笑,伸手扯下头上旒冕,一头墨发顿泻如倾雨,迎风而舞,坦坦荡荡,“你休想!”说着,轻轻一抛,那天子冠冕便被他扔出了阁外,摔在地上,玉碎珠散,只是一声极轻的响。

只听“咚咚咚”的,凌波阁内的脚步声却大了起来,已清理完所有负隅顽抗者的胤王心腹,听见异响便赶上来于主子会合,但见一身墨色的凤帝长发飞扬,如快天黑时日光下最后一抹不真切的影,眼看就要没入那头血色残阳。

“你……”离棠眉心一紧。

他拨开眼前几茎乱发,目光悠悠投向阁外,远山里松柏长青下隐约是先祖们的陵寝,夕阳下殷殷似血的是这皇家的祭坛,因他那一摔,跟随来祭天的诸臣都往这边聚拢了来,他看见当头疾步走来的是他自小最好的伙伴,真不想猜到他为何在这关键时刻一直不在自己身边。

离殊闭上了眼。

风似更大了起来,人都觉那一抹黑影眼看就要被罡风吹散。

正在这时,只听一声“拿来!”人还没反应过来,手中的弓箭就被人夺走,只见胤王弯弓搭箭,朝向那身影。

一枝羽箭流星一般窜出,在那人倾身投入风中的一瞬,钉住了那影——

羽箭穿凤帝左手而过,将那手带人都狠狠钉在了阑干之上,鲜血顿时染红了那木制阑干,渗进每一道雕龙刻凤的镂刻。

凤帝没有回头,只略微转身,竟是伸出右手去拔那箭簇。

“混蛋!”这次是胤王自己比箭还快的飞了出去,一把扑住那人,吼道,“你就那么想死?!”

凤帝的脸仍朝着阑外,任谁也看不到他神情。

于是胤王给了他枕骨上一下,缁衣垂落在他身前,如秋风里凋逝的枯荷,他将他小心翼翼的抱起。

“我不会放你离开的,你给我记住!”

耳朵尖的人听见胤王轻轻道,眼里跳动的不知是喜悦还是别的……狂热。

元恒十年秋祭大典以令人意想不到的结局结束:帝遇刺昏迷,退养南内。胤王代天摄政,未几便在周沈等世家大族的辅助下,稳定了政局。不过数月,已然政绩斐然,举国信服。

而人烟罕至的南内华阳殿中,凤帝已然昏迷半年之久。

不知不觉已忙到天黑,在朝阳殿内接见完众臣的胤王舒了口气,端了杯茶在殿内随意踱步,四下很静,唯更漏声声相伴孤灯,若是未看见暖缸里早开的睡莲,差点也忘记了那人的存在。

身着浅黄摄政王袍的离棠久久的凝望着那初开的白瓣顶端洇的一点淡红,直到白瓷的杯盖从他手里滑落,铿的一声跌在金砖上,一地玉碎。

“七哥……”

五 宫仆多儿·画扇悲风

不长不短,到秋分宫变,多儿罕已入宫整整八月。春来秋去,八个月的时间似乎已完全磨灭了身世家国残留在他身上的痕迹,宫里上上下下几乎都已忘了他的来历,众人眼中,他只是一个腐败安静乖巧的仆童多儿,温顺的跟在凤帝身边,不言不语,半垂着比一般人浓郁的微卷的睫。

一直到那件事以后,才有人注意到那双与众不同的眼——

“呜呜……”不会说话的孩子紧紧抱住桌脚,拼命摇头,任几个人来拉也不放。

“他都这样了,你还不肯走?”坐在桌边的胤王饶有兴味的勾起孩子的下颌。

一直低垂的眸子终于张开,盈盈的浅褐,清亮纯净,“七……”胤王似有一瞬的失神,随即反应过来,凑近那孩子耳边,阴森森的说道,“他也许马上就死了,这一宫的人都要给他殉葬的。”

孩子开始发抖,眸里畜满了清光。

于是他放下他,声音不大不小的问道:“现在,谁还愿意留在华阳殿?”

满屋的宫人立时都跪了,齐道:“奴才们愿听凭王爷差遣。”

“呵呵,都是聪明人啊。”胤王扫了眼缠绵病榻的凤帝,又转回来,问多儿,“你呢?”

孩子咬着唇,摇头。

“哦?呵呵呵呵……”胤王挑起眉峰,拍起手来,连说了三声“好”,第三声说完,面色却是一沉,冷喝道:“来人啊!”

他的亲兵侍卫一拥而入,手持大棒。

胤王摸摸孩子脑门,眸光寒光四溢:“统统给我拉下去,杖毙!”

殿外顿时传来一片鬼哭狼嚎,凄厉的嘶喊告饶怒骂声最终都沉寂于一片乱棍声下,浓重的血腥气弥漫于整个宫宇,冲散了殿内原本的清幽药香。

余下由胤王自带来的宫人都吓得面如土色,瑟瑟发抖。唯胤王仍神色自若,依旧一手轻轻逗弄那也似吓傻了的孩子。

“我知道你醒了。”多儿感觉抚着自己头顶的手忽然一顿,隐隐压力透来,叫人心惊。

胤王的目光朝着殿外,手仍放在孩子头上,此时,屋外声息已渐渐止了,血腥气却越加浓烈。“七哥!”他蓦的长身而起,“你若再不肯睁眼,休怪我真当你死了,一把火烧了这紫禁给你陪葬!”

“呵呵……”层帘叠帐的床榻内终于传来一声遥远的轻笑,“你自己要做什么,为何都非要算到朕头上?”

一听到他声音,孩子就松开了桌脚,飞奔过去。

一只为白纱重重包裹的手艰难的勉力抓住床沿,然而这一使力便很快渗出血红,多儿忙抢上去握住,小手还握不全那纤长的指,感到那手上除了一点血的湿热便是无尽的寒凉,拼命的想去温暖,却总是徒劳,即使是在多年以后,他的手掌已能将他的完全包裹,也挽不回那渐渐流逝的温度。

凤帝反握住他手想借力起身,却不想阻碍他的非但是全身的无力,更有——孩子紧随着他的目光,那目光落在那蜷曲得奇异的手指之上——难道?!

他看见凤帝又尝试着用了用力,腕上肌肉收缩,左手食指和中指却始终无法紧握,最多只能那样半蜷着。心中猛然抽痛,他不忍去看那人的表情,只听到极轻的一声叹息。那人的手同时从他掌心里滑落,亦像一声陨落的叹息。然而自此后他便再未流出更多的情绪,孩子那时候还不知道这份一如既往的淡然让他错失了什么——过了很久,他才偶然得知了那手于那人的意义。而在更久以后,则是他自己亲手粉碎了所有弥合的希望。

十三岁的多儿只知悬着空落的手,愣站着。

一直在注意这边动静的胤王于是走了过来,一手挥开他,一手提起了床上人的前襟。手下的重量要比想象中轻得多,所以他使用的力气显然过大,那人的身体被他带偏了过去,重重的撞在床柱上,“砰”的一声让他不自觉的松开了手。

只见凤帝一手捂肩,一手扳着床柱,仰起脸看他,薄唇居然仍微微上翘,笑道:“我是死是活与你有什么相干?你不如现在就宣布我晏驾,你好堂而皇之的登基。”

他听出了他“堂而皇之”四字里不掩的讽刺,不由火冒三丈,扳起他下颚,望进那双静水流深爱恨难明的眼:“你有什么资格说这个?!你自己的皇位又是怎么得来的?!”

离殊直视着他的眼睛——蛮族孩子亦听懂了他每一个字里的沉定,以及威严——“朕登基为帝光明正大堂堂正正。”

他的面上全无血色,黯淡如衰草,眸子却依旧灿如星汉,笼罩四野。孩子想起朝阳殿内高悬的匾额“正大光明”,是他这辈子最初认识的汉字,也最记忆深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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