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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惹年少——by淡水马克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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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谁?”女人惊讶地抬头,眼里有些淡淡的戒备。

“啊,你好,我是邹小末的班主任……”有些尴尬地开口,不知道是不是很狼狈。

“哦——”女人站起来,拨了拨额前的乱发,“请坐,小末出去了,一会儿就回来了,您坐。”

我找了她对面的椅子坐下来,屋子有点狭窄,没有开灯,显得有点昏暗。眼前的女人额上刻着深深的皱纹,应当不过四十的年纪,看起来却比较老相。我隐隐记得邹小末在填档案的时候家庭成员只写了母亲一个人,看来作为单亲家庭,他们相依为命的日子应该不短。

“我家小末……没出什么事吧?”女人忐忑地问出了口。

“哦,不是不是,我是来报喜的,邹小末在全国奥数比赛里得了一等奖。”我总算找着了谈话的出口,忙笑着说。

女人沉默了几秒,脸上某些表情和邹小末如出一辙,接着,她淡淡地问:

“有没有钱拿呢?”

话一出口,我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没想到,我跑过来报喜,得到的,是这样一句大出意料的话。

“我……不清楚……应该会有一些吧……”

女人得到了这个含糊的回答,大概是默认做“没有”了,又低下头去缝手里的东西,气氛霎时有点冷。

正考虑着怎么继续话题,却听到了门外一声不大但是很清晰的声音:

“老师!”

是邹小末回来了。

“老师,你怎么来了?”他显然是高兴的,看了一眼根本没有抬头的母亲,马上意识到了气氛的不对。

“妈……我和老师出去走走吧。”他低声说着,示意我去外面。

我还是礼貌地道过别,却没有得到同样礼貌的回答,只得有些无奈地跟着小末走出了门。

“老师,”他的眼眸里闪着那样动人的光,话语里满满都是惊喜,“你怎么知道我今天生日呢?”

我一点都不知道那天是他的生日。

但我还是笑了笑,轻声说:生日快乐。

他也笑了,大概是看出了我的窘态。和我走出去的时候,表情充满了雀跃。

他没有戴帽子,头发上还有零星的雪花,我在伸手替他摘去的时候,他的脸又恢复了那种羞涩的红,好像那才是他本来的颜色。

“生日想要什么呢?”我笑着问他。

他的表情有点受宠若惊,愣了一下才摇摇头。

我早就知道他的答案,也不在意。我们沿着路一直走,期间有过几句不咸不淡的交谈。路很长,长得没有尽头,四面都是残雪,冻得脚有点生冷,但我们谁都没有说要回头。

路过一间书店的时候,我们停下了脚步。像是某一种默契,我们一齐推门进去。

书店门口的风铃发出清脆的金属声响,里面的光非常柔和,淡黄的灯光投在书架上,整个书店都透着暖意。

“想要什么书?”我问他。

他微微抿了一下嘴唇,我没有看错,是他在微笑。接着,他拿过书架上一本纯白封面的书,上面的字淡得几乎看不见,那本书的名字也叫做《白》。我拿来翻了翻,是有些晦涩的诗集,没想到他喜欢这个。付了钱,我们走出来,街上又开始飘着零星的雪,更加冷清也更加寂静了。

“老师。”他在身后喊我。

我回过头,他把书放到我手上,从口袋里掏出钢笔来,“老师,这是你送我的书,请给我写几个字吧。”

他的表情极为认真,像是在请求一件不得了的事情,我心里想笑,但还是接过了笔,在扉页上认真地写上“赠邹小末”,再签上自己的名字。他看着我写,小脑袋凑得那么近,几乎都可以闻到他身上的气息。最后一笔落下去的时候,我合上了书,却没有还给他,他惊讶地抬头看向我,饱满的黑色眼睛里是让人窒息的美丽。

我凑近他的嘴唇,这回他懂得躲开了。他缩着往后退了一步,脸不是发红,而是发白,眼里是我熟悉的惊慌。

心里刹那间有点空,又或者是失落?这个表情我太过熟悉,那是他特有的戒备的方式。

淡淡地沉默了几秒,我终于说出来:“回家吧。”

他一下子慌了,忙赶上我的脚步,几乎是撞到我的面前来:“老师,我知道那次是你在安慰我……我……我不能……”

张口结舌。

原来,他是这样理解那次的“意外”的。只是觉得对我亏欠,想要感恩,又有什么意义呢?堵在喉咙里的一句“喜欢”,也生生地覆灭了。我伸手抚了抚他发凉的头,说:

“我知道了,回家吧。”

一前一后,像是压抑到窒息的陌生,堵着我的呼吸和心跳。我没有回头看他,直到把他送到家门外的巷子口。

“再见。”我说。

“老师再见。”他愣了一下,规矩地道过别,往巷子深处的黑暗里走去。

突然想起我此行的目的,我竟然忘得干干净净。我冲着他快要消失的背影大喊:

“邹小末,奥数考试你是一等奖!”

我想他是听见了,但是,那个已经走进黑暗的身影却没有再出来。我隐约觉得,这个结果,于他与我,都已经不再重要。

我踏着厚厚的积雪走上回去的路。出来得匆忙,身上没有带多少钱,因为给邹小末买书,剩下的都不够一张车票的钱了。我赶上了最后一班回学校的车,买了一张在中途下车的车票。

那天夜晚,成了我生命里最冷的一个夜晚。我踩着积雪走在寂静的路上,鞋子里满是彻骨的凉意。我的魂魄发着飘,像是远远落后于我的脚步,还停在和他靠近的单薄的温暖里。心里满满都是空,我像是一个小偷在偷窃着他的一点感恩,还固执地认为这就是爱了,真是自以为是得可以。然后我开始笑,笑自己那些没来由的痴,笑得太冷,像是在哭一样。

后来,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推开宿舍的门的。我坐在地板上开始脱自己湿漉漉的鞋子,麻木的脚触到手心,竟没有丝毫的感觉。我把自己裹在毯子里,紧紧地蜷曲,像是失掉外壳的蜗牛。

已经是接近午夜,桌上的钟声勤勤恳恳地响着,无尽漆黑在我摁下开关的那一刻吸掉了所有的光亮。

等到我的脚终于恢复了知觉,浅浅痒痒的酥麻感从指缝里传过来,像是某一种后遗症。几天之后,它们演变成了疮,每年的冬天,都在暗暗地提醒着我。

新年来临之际我回家了,家里热闹的气氛还是没有改变,多少驱赶了我心里的失意。

期间邹小末给我打过一次电话,用的是公用电话,号码我不认识。

“喂?老师?”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轻而小心,我一听就知道是他。

“什么事?”

“……”

电话那头的他不知道是怎么样的表情,但我能够读到空气里淡淡的尴尬,我和他,除了留给彼此的痧与疮,还剩下什么?

“没事。”他终于说出来,“老师,新年快乐。”

一种强烈的想要见到他的冲动在我的脑中汹涌,不过片刻,我就缓缓从那种窒息的感觉里醒过来。我听到自己说:

“你也是,新年快乐。”

我们又握着话筒沉默了一会儿,他才说:“老师再见。”

我听不出他的声音里是不是有难过,只好接着他的话:“再见。”

再没有留恋的理由,我比他先挂了电话。心里有种比失落还要严重的感觉。我隐约感觉他是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可是我和他竟然疏离到连这样简单的事情都问不出口了。

我在门外站了一会儿,脚上新疮的知觉蠢蠢欲动,压抑着我心里汹涌的失重。

第五章:痧与疮(五)

新年过后的开学,我提早来到学校整理东西。邹小末的一等奖证书已经发下来,还有一些奖金,我打算等他来了之后再给他,因为实在是没有再一次去他家里的勇气,也不想再给他负担了。

第一个晚自习有半数以上的孩子没有来,邹小末也是,等到正式开课应该就会来了吧,我想。

第三天,连远在外地的孩子都已经来了,可是邹小末还是不见踪影。他的资料上写的是邻居的电话,打过去的时候是一个女人冷冰冰的声音,说他们家里没有人在。我觉得,我真的不得不去一趟了。

他究竟,是怎么了呢?就算是因为躲我,也不至于连学都不要上了吧。压抑着心里莫名的火与燥,我再一次跑到了邹小末的家里。

我敲了门,来开门的是他的母亲。她应该已经知道我来的目的,只是默不作声地把我让进了屋子。

小末好像不在,我把他的证书和奖金放在女人面前的茶几上,又说了几句软话,母亲没有什么反应。

“小末是个好学生,不去上学太可惜了,您要是担心学费的问题,我帮他申请减免学费也是可以的。”我小心地说出了我自己心里猜想的小末不去上学的原因,我想除了这个,应该已经不可能有别的理由了。

“是他自己不想去的,正好也有工作的机会。”女人脸上的纹路更深,说出来的话有点硬。

“请让我跟他谈谈好吗?”我诚恳地低下头请求。

“已经走了,不在。”她像是在坚持着一般,丝毫没有要松口的意思。

“那请给我他的地址,我一定要和他谈谈。”

女人一下子抬起头来,惊讶于我的执着。过了一会儿,她才缓缓说:“他在房间里。”

我顺着她的目光找到了一帘之隔的房间,这才惊诧,原来小末一直在这里。

我掀开帘子进去,看到窄窄的、几乎只能容纳下一张床的小小空间里,小末小小的身体就蜷在那里。没有桌子,他就跪在床边的垫子上,埋头在床上散落的书籍和草稿上画画写写。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听见了我和他母亲说的那些话,只是看到了他手里的笔仿佛已经不受控制,在纸上打出一些杂乱的划痕。

“小末。”我走进去,轻声叫他。

他抬头,眼睛里噙着眼泪。

我走近他,在他的身边坐下来,轻声问:“小末,为什么不去学校?”

他的眼泪一下子下来了:“老师……对不起……我本来想跟你说的……”

我想起那个莫明的电话,原来,他那次是要和我说再见。

“我不想成为老师的负担……我不想老师老是为我操心……”他低低地说着,眼泪倾泻,“一见到老师,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老师对我好我知道……可是我……可是我……”

傻孩子,给你负担的,是我啊。

我轻轻托起他的脸颊,抚过他的泪痕,用我自己也不敢相信的平淡的声音说着:

“你要是觉得不想见我比较好,可以换个班级试试。”

他拼命摇头:“不是不是……我只是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见不到你……”

他低垂着头,脸有些红,绕过他的头发,我看到他的颈后的痧,一如他给我的疼痛的印记。他说“你”,而不是老师,在那一刹那,我感觉自己完完整整地坐在他的面前,没有任何伪装,只是对等。

我把手放到他的颈后,将他的小脑袋拉近几分,也不理他眼里的惊慌失措,再一次亲吻了他的嘴唇。

仍旧柔软的触感,仍旧屏息,谈不上甜蜜,更不算是热切,但,却充斥足以让人上瘾的晕眩。

“不是安慰。”我轻轻摩挲着他颈后的痧,“从带你去考试的那个晚上,我就知道,我喜欢你。不是老师,是我,许纪元,喜欢你。”

他在我手里发着抖,眼里不知是惊诧还是感动多一点,原本干涸的眼窝迅速被新的眼泪填满,溢出来落到我的手指上,带着温暖的味道。心里那样堵塞的难受,终于在他眼泪的温度里消解。

“老师……”在被我填进怀抱里的时候,他终于低低地哭出来。我知道,怀里的孩子,要如同痧一般,刻在我的心口,再也不能磨灭。

终于擦干了他的眼泪,我领着他出房间,却没有看到母亲。

母亲在屋子外面,显然站了有一会儿了,我叫她,请求她让小末回去上课,她什么都没有说,好像早就料到这样的结局。更好像,眼前的小末,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和小末就这么回到了学校。我仍是老师,他仍在坐在第一排的位置,做他安静规矩的学生。不过偶尔我们会有视线相交的一刻,我看着他眼里带着微笑,像是我们一直的默契一样。

星期三的下午是全校公休,那几乎成了我一周里最快乐的时间。

有时候他会去我的宿舍,窝在我宽大的藤椅里饕餮我书架上满满的书。

三月的天气已经很暖,下午的阳光正好从窗户里透进来,照白了他淡淡的捧着书的身影。阳光温柔地在他的脸上画了一道浅金色的痕迹,光影交接,就像是安静的油画一般。他的头发不是纯净的黑色,夹着几丝浅浅的褐色,被阳光染得更淡,散发着温暖干燥的少年气。他实在太过年轻,仿佛不谙世事,嫩嫩的脸被阳光隐没,像是活在一个干净的、与世隔绝的玻璃罩里。他安静地看着书,有时候会笑,有时候拧着眉毛,有时候困惑,有时候露出和他年纪并不相符的彷徨。

我唯一的藤椅被他攻占,我只好坐在床上或者是地板上。看着那样的他,仿佛在读一首很美很美的诗,读到忘情的地方,心也会跟着浅浅地游离。

有时候我们会一起出门走走,去得远,也不去人多的地方。或是空无一人的体育馆,或是僻静的小路。我絮絮地说着一些事或是某一本书,他静静地听着。

有很多时候我觉得我对他一无所知,他实在太过安静谨慎,对谁都像是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但有时候我也会想他是对的,他只是需要保护,像我一样,需要一个壳将自己包裹。

和他最奢侈不过淡淡地亲吻,他已经学会不去反抗,有时候会轻轻攀着我的肩膀,像是某种庄重的仪式。

我没有问他心里的感觉,他若是说喜欢,反而我会觉得不习惯。我喜欢这样和他平淡相处,说是暧昧也罢,相爱也罢,这不是他这样年轻的生命应该去承担的重量。我只告诉他我的喜欢,仿佛与他无关,干净到几近透明。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会有这样的妄想,时间太过平淡,就像是永恒,我希望,我可以成为他生命里的永恒。这样的妄想,是不是太过贪心了?我不知道。也许只是持续一段时间,也许只是等到他毕业,也许,比我想象的要短。

这样细微的矛盾,我当然也只是悄悄地藏着,没有让他知道。

三月的天有时候也下着无奈的雨。

白无聊赖的周六,邹小末回家了,留我一个人听着雨,吃着没有营养的饼干,看几页索然无味的书。窝在床上,很快就昏昏欲睡。

敲门声毫无预兆地响起,很急很急,一下子把我从睡梦里催醒来。

我起身打开门,简直要被眼前的景象吓死。我看到邹小末浑身湿透地站在门口,被雨打湿的头发和衣服紧紧地贴着他苍白的皮肤,鞋子和裤子上全是脏兮兮的泥水。

“怎么了?”我忙把他拉进来。

他的眼睛红红肿肿,语气却是冷静,甚至是带着一丝阴郁的:“我们吵架了。”

他看起来像是哭过了,我忙从浴室里拿了浴巾出来,裹在他的头上,一边帮他脱下湿嗒嗒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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