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知年对着铜镜照自己,又看着镜里他的影子:“你不知道吧?当年我被秘密送到禁宫里来,是因为当时的少君,也是皇甫君唯一还没死的三子正患了心疾,需要一颗孩童的心脏换给他。”
“但是我命不该绝,那位少君就在换心的前一夜病发死了。皇甫君怒极提剑斩了医官,还要杀我,是父亲劝了下来,劝了一整夜,后来就把我收留下来当了义子。”
孟知年叹了口气:“我也一直看不透他,也许他从来没真的把我当作继任者看待过。我出仕以来努力地给他办事,总像在争命一样。”
潘筠无话了一阵。这样的事,倘若是别人告诉他,当时或许惊讶,但事后也一样会为天一殿鞠躬尽瘁。皇甫九渊确然不是光明正大的,但他英明睿智,曾智计绝杀千里之外,敉平无数诡计阴谋。可这次事情发生在孟知年身上,这样亲近又真切的,眼见他这般样子,震惊之外,心里不由得就有些乱。那铜镜照映出来的面容有些模糊,眉眼像在流动。过了一会儿,孟知年起身,回过来认真看着他。
“如何?”
潘筠道:“这里不是天都,回去再做计较。你先把身体调理好。我留下来,这回可别再骗我。”
孟知年笑笑:“不是没骗到?”
潘筠道:“也差不多了。你要赔我什么?”
孟知年含笑看他一眼,腰上掐一把,潘筠马上捉住他按进怀里,动作很轻,鼻子凑到耳畔:“安分些吧,跟我打架你还差几年。”口气带着点亲昵的味道。
孟知年心里一荡,于是就安静了,闭上眼紧紧抱住他的腰。过去少年时玩闹,也这样抱过,但从没有这般温存,不觉喜悦欢欣着,过了好久问:“你刚才为什么打我那么重?要不是我练过武,大概真的会被你打死。”
潘筠抚着他的脖颈:“我也不知道。唉,对不起。”鼻子埋进他颈窝。
孟知年就不问了,他自己前一阵也不是没冷落过潘筠,那时是很憋气的,现在想起来也有点愧疚,于是低语几句,把那些阴晦的事情暂且抛开,就这样言归于好。这是从未有过的时光,还有什么可计较呢?孟知年枕在他腿上,很有兴致地开始说些闲话,潘筠就遮住他的眉眼,透过手指看着彼此,很好玩似的。但偶尔目光还是不由得凝住,努力回想着皇甫九渊的面目。慢慢的,孟知年似乎又想起一件事,道:“最近我不在天都了,是太史令一直陪着皇甫君。总见留在紫微阁里用膳什么的。”
“那个人啊,太傻了。”
这每日一次的药浴共要浸上十天,功用在凝聚扩散于筋脉骨骼里的毒素,避免取出后余毒蚀体。现在从头来过,仍旧还是十天,浸完之后就可以取出琉璃骨,不过要动刀开腹,还需要些别的功夫。毕竟许多年了,起先和肋骨钉在一处,现在已经长住,要取不是容易的事。放在天都,任怎样的名医也不敢打包票说动完刀人还活着,所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罪过罪过也。然而任无毒百无禁忌,对这一套是相当无所谓的,听到了大概还不免要冷笑笑,冷哼哼。
这些日子里,潘筠回过北岸一次拿些自己的东西,又告知珠璃一切安好,珠璃并不知道孟知年多年的困扰所在,是以不必让她跟着烦忧。潘筠也挺佩服孟知年,连贴身侍女都能瞒住,就不知道是怎样给任无毒发现的。后来孟知年身上的外伤好了些,两人就一起在附近走走,买些新鲜的茶果来吃,这光景老天爷帮忙,没叫洪水再来打扰。
溽暑熬人,这天落了场倾盆大雨才算凉快些,只是潘筠却宁愿热也不愿这时有雨。任无毒又去支派人手各处查看堤坝情况,说是晚间回来就准备动刀取骨。潘筠也要去堤上,给挡回了。说话间都很轻松,不见任何压力似的,但潘筠知道他这几日有空就在检查药材,或是一个人坐着冥想。不由觉得任无毒此人果然不错,孟知年笑道:“我何时说过他有错。”
潘筠也笑笑:“等你好了自己再去谢他吧,过后还要长途跋涉回天都,要把身体养好些。”
孟知年脱了木屐靠在藤椅上,应了一声,又道:“回去之后,你会告诉皇甫君吗?”说着拿眼掠他,掠了一眼又垂下。
潘筠见他这般神色有些难过,道:“你回去就好好的,别靠近紫微阁,有事我替你应付。”
孟知年扑哧笑了一声:“那不是不打自招?你这么老实,也不知皇甫君为什么要把你许给我。”
潘筠道:“不能叫许,我又不是女子。”
孟知年眼神微动看着他:“那算我许给你。”隔了一会儿侧靠着,搭着手指,又摸了摸他头颈,“我真的喜欢你。喜欢得都不敢说。”
潘筠有些动情了,握住他的手腕。孟知年道:“你不知道吗?完全不知道?”
潘筠开始不说,后来道:“不是。”停了停,“我有些明白的,但不敢乱想。”
孟知年听了,心里涌上一阵欣慰。又问潘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那人平素沉稳内敛,这时就不好意思说了,只劝他多闭目养神一会儿。孟知年笑着随便应了他几句,不强他说。潘筠给他时常摸摸碰碰的,不免有点窘,但都随着了。想起过去也时常玩在一起,虽然觉得他性情有些古怪,脾气也不大好,但竟从没有察觉他身上有何种异样。每次给皇甫九渊召去,也的确都是神色紧绷,但只以为是素来谨慎的性子,没多加在意。不由得有些喟然。
而目下这时光,见他平稳睡着,眉头很舒展,看不出任何藏在身体里的苦痛,还如此宁静安好,好得让人心惊,好得就快要流走似的。
这晚起初还算顺利。任无毒时刻一到就很利落地来了,估量这十多天药浴下来已达效果,数枚长针下去护住脏器,悄没声息地在屏风内动作了两个多时辰,直到快接近中夜,在旁助着的侍从端出一个银盆,里面半盆血水,浸着一块黑漆漆长一寸多的软骨,说是要封存起来以待研究。潘筠进去看时,只见床被都已经换过,孟知年上身没穿衣服,胸腹间到腰里都缠着绷带,薄薄搭了一层被,脸色有点蜡黄,所幸还平稳。
任无毒道:“取是取出来了,不过多年和脏器共存,突然没了要适应上一阵子。今晚多留意。”
潘筠点头,果然没过多久反应就来了,先是四肢冰凉发白,接着嘴角渗出血来,胸口发闷,伤处又疼得厉害,几乎要死去一般。潘筠替他顺过了气,侍从又按吩咐送来汤药,到了黎明时分终于渐渐镇下,昏昏地睡去了。
清晨的时候任无毒过来查看,认为性命已无碍,只是这种种不适会持续个几天,还要好生看着。
潘筠稍稍放心:“多谢你,日后若有所需必当相助。”
任无毒道:“免了,你帮忙我不放心,还要白搭功夫。救人全凭高兴,谢了也白谢。”看看孟知年,又笑,“天一殿都是有趣的人。”说完发觉自己口气里还是有那么一丝丝的酸味,当即觉得有失眉角,正色关照起别的事来了。
孟知年真正醒过神来,已经要到两三天以后,身上的反应渐渐好了,伤口也不那么疼痛,才慢慢能够半坐起来。潘筠摸着他的额头,他自己也几天没睡安稳了,时常半夜里不稳时便被叫去照看,这时候眼窝一片黑的,彼此看看都有点不成人形,不免相对默默了一会儿。但好在俱都有惊无险,孟知年总会渐渐好起来,重新又能说能笑能打架,会拉着他出去游玩。也还会恢复成天一殿风仪无双的重臣,行走朱门碧瓦间镇定自若,不曾弱于人下。
就在那场豪雨之后,天上终于渐熄了轰轰的热火,风还不怎样凉,但已经有了初秋的意思。孟知年和潘筠渡江北归之前,由任无毒传了令,不必盘查就给放进互市经商的市镇,不及深入江南去,这传说中相当繁华的地方总要走一走。天一殿和星罗宫虽然各自为阵,但这南北交汇处也有几个市镇设了互市监,两边各派官员驻扎,总共就这么几个地方能交易,素来也极为热闹,南北奇货满铺满街,瞧得人停不下眼。孟知年让潘筠去对街买江南小吃,自己走进一家古董铺子,出来时和潘筠会合,就拿出个东西交到他手里。
是个烟晶的扳指,纹缕如烟,古素又高贵。孟知年让他戴到手上,潘筠戴上了,看着却是一怔。不为别的,只为原本戴着又碎去的那个,不由想到家里人了。孟知年马上就明白,笑道:“只当是朋友送你的。”潘筠没漏看他眼底里一抹黯然,想起他素日风采,在这件事上却总是委曲求全,也不多说,袍袖覆盖下牵着他的手走进一家茶楼,点了壶龙井坐下歇息。
想起来,龙阳断袖之好仿佛离自己很远,以前跟朋友说起不免还要笑,这回真的答应了,还有点如在梦里。其实他不习惯太复杂的考虑,只是想答应,想要这样。至于家中,潘筠没有什么三妻四妾,琼玉很贤惠,把他家打理得井井有条,况且他也不很喜好这个,像现在这样子,拢起来想一想似幻非真的,不过看到眼前的人,心里踏实就对了。孟知年吃着他买来的寿桃糕,默默吃了一会儿,道:“等过江去再留一阵吧。我昨天查看了两边往来的公文,情况还不很稳。”
潘筠道:“也好。秋天路上不热,走时也可以慢些。”
孟知年犹豫了下:“你家里不要紧吗?出来也很久了。”
潘筠微笑道:“我答应琼玉明年初之前回去,留一阵不要紧。”
孟知年听了,思量片刻还是道:“反正我的事已经告诉你了,你明白就行。最近蒙你照顾,我很感激,不必一直对我抱愧。日后若有为难的地方,也不用勉强。”
潘筠沉默一会儿,轻轻转了一下手上的扳指,笑了笑:“回去的事回去再说。快吃吧,吃完再出去逛逛。”
孟知年便依他,把话题搁下了。稍后出去,依旧兴致不错,一直逛到潘筠不让他逛了,也终于觉得身体有些虚了,才回府邸休息。
十八 秋声
等秋的时候秋不来,不经意出门了才发现菊黄蟹肥丹桂香,原来早该换上秋衣了。孟知年来时有珠璃准备,衣物自然不缺,潘筠却没带多。他说自己身体好,冷点也不要紧,孟知年含笑让珠璃拿自己的衣裳过来给他穿。两人身长虽然差不多,肥瘦也合度,但孟知年精致细巧的衣服穿在潘筠身上还真有点不合适,孟知年站在他身后看着,一边看一边笑,珠璃也笑了,道:“附近的镇子有成衣铺,或者找两个裁缝来量身,多付些银钱让他们快点做好就行。”
最后还是去买成衣,珠璃眼光自然有分寸,买来的素色长衣不仅合身,和潘筠平时的感觉也很搭得上。孟知年瞧着好,围着看了一会儿把珠璃遣去别处,房门掩了走过来搂住他,低声笑道:“其实你穿什么都好看。”
潘筠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一边招架一边道:“你以为我是你?什么都能穿出样子来。”
孟知年道:“我觉得好就行,管别人怎么看。”说话时在他背后摸索了一会儿,吐出的气就往他衣领里钻。今日起身哪里都不觉得难受,想来是快要大好了,心里挺高兴,也有点痒痒的。瞧着眼前,衣服是新的,又给这人穿在身上,反正怎么样都顺眼。潘筠给他摸得不自在了,心想这才刚刚好起来,怎么就开始不安分,于是轻轻拍他的手:“你好了伤疤忘了疼,一会儿又要不舒服。”
孟知年笑道:“我都好了,外面人也都遣开,不要紧的。”
潘筠还是说不行,伸手摸了摸他胸腹间伤处,感觉还有点往里陷,想起那伤口初时的惨状,真是犹自心惊。问他如何,孟知年不以为意,只道:“就是缺了一块,有时觉得有点奇怪。任无毒说时间长了会长好。”
时间长了,那该长到什么时候?
孟知年瞧着他,嘴角一抹笑:“你急吗?”
……还真是什么事都能扯回来。潘筠又拍拍他的脖颈:“说了不行,对你不好。”孟知年放开他,就有些闷闷不乐起来。心想过岸好一阵子,养伤养了大半时间,再过两天都要回去了,此时不抓紧难道到时候去殿所里吗?好容易一场架打得这人脑筋扳过来,回到天都了还不知会如何,两人都各自有家,安稳相聚也就是现在,到时说不定怎样麻烦。这么一想更加不乐,心事略重的时候,就又开始看手了。
过了一会儿,潘筠道:“要不你别动。”
孟知年一听笑了,站起来搂住他腰:“挺有想法啊,你想动就给你动。以后赔回来。”说着就啃了啃他咽喉。潘筠只觉得头颈里一痒,没奈何地笑笑,贴了贴他的脸颊,就拉着到屏风后面。互相看看,真到这时候,答应也答应下来,反有点赧然似的,有点不在状态。孟知年道:“别这么僵。”说着搂住他,连绵亲吻着,“你只碰过女人吗?”说话间就把腰带解开了。潘筠想着有点不对劲,按住他的手:“你不是说不动?”
孟知年笑着,琥珀般的眸子情韵流动起来:“看着看不饱啊。你说我打不过你,现在再来试试?”说着按住肩头就要推到床上,潘筠有点醒过味来了,倒下去的当一转身,把人按在下面。也不是不会,就是没试过男子的身体而已。这身体修长美丽,腰身很柔韧,却蕴藏着让人兴奋的力量。孟知年找到他的手握住,拉到唇边,轻轻舔了舔。温湿的触感滑过,潘筠心跳了,低头和他缠绵地吻在一起。
潘筠平常其实很少主动,公事上正经八百的一个人,被人告白到面前也能一概谢绝,叫不少人暗暗伤心过。孟知年勾着他的脖颈,想着这回破釜沉舟终于走出这一步,居然也成功了,真是颇有些心满意足。又觉得潘筠其实也挺闷骚,哪像没试过的样子。潘筠心想这人真是闲的,这时候还扯,于是不再理他,没多久孟知年也就顾不上说话了。
屋外秋风渐起,屋里还是很温暖的,实在凉了还有被子嘛。也许是暖暖的很舒服了,孟知年把手搁在自己额头上,潘筠搂着他,过了一会儿缠不过,终于回了句:“和人去烟花地里喝酒,看到过。别的没了。”人嘛,无非那几个,喝酒烂醉不带酒钱的,醉死了哪还管眼睛里看到些什么。
孟知年抚摸着他头发,呢喃道:“唉,这样举一反三,当武官真是可惜了。”
潘筠堵住他的嘴,笑闹了一会儿,心跳着,摸索着,要开始做正经事的时候,门外突然有人的脚步声来了。听着挺笨重,大概不是太重要的人。孟知年同时就把床帐“唰”地拉下了,只听门外道:“星罗使者来拜访,正在堂中等候。”
孟知年应了声“知道了”,待门外侍从远去,轻轻咬了咬潘筠的嘴唇:“怎么办,任无毒来了。”
潘筠早听见有人来时就停下了,这时没二话的,很麻利地就开始穿衣服了。孟知年歪在床被间看他,心里转着念头,压得这么快,怎么像老遇着这情形似的。潘筠拉拉他,便把这念头说了,潘筠呆了呆,一把把他身上仅剩的遮盖都掀了:“要不完了再去。”孟知年发觉真戳到他了,反得意起来,笑着连忙也穿衣服。
任无毒是来告别的。本来天都就呆得超了期,回家路上为了来尝某人的嘴,又大大地耗了一阵子,这时惯来冷笑着的眉眼里竟然也有点烦恼。
“回去大概要跪搓衣板。”
孟知年和潘筠听见他居然说出这样一句话,彼此看看都不免意料之外。特立独行得如此,原来家里还是有人镇着,脾气也真是一等一的耐磨又抗挫,居然还能让任无毒大人甘心跪搓衣板。孟知年笑道:“但愿下次再见面你还是风采依旧,别少了些什么。”潘筠听了心底里闷笑,脸上就有点绷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