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无毒打量着孟知年,见他发冠束得还整齐,鬓角也一丝不乱,就是眉眼含着笑,怎么看怎么透着风情,又看看潘筠,别的都没什么,就是脖子上有个浅浅的牙印,于是哼哼两声,别人家的事懒得管,还是把心思转移到搓衣板的事情上去,善哉善哉。
虽然说起话来毫不客气,但真要告别时,孟知年还是正经着谢了任无毒。他这一生朋友很少,对任无毒的信任带着赌一场的意思,对方还是星罗的高官,想起来也真是冒险。潘筠也跟着道谢,他和任无毒要说交情,大概还是为了找孟知年时打的那一架,但不打不相识嘛,这样也就算是君子之交了。
任无毒听得头发胀,挥挥手说你们不欠我我也不欠你们,大家谁也不欠谁,以后遇到了别跟我算这个那个的,都是儒生的臭毛病。
孟知年略笑着,知道任无毒自有脑子,不必跟他多说,该记得的也会记得。入秋以后这边的事情大多是粮款房屋,灾患损失统算之类的,手底下人给珠璃打点过了,主动做去不少,潘筠也很自觉地分担去一些,这阵子几乎就没管过什么事了。自从出仕以来大概还没这样轻松过,然而暂时不去想的终归也要回到日子里,任无毒去后,不由得有些凝思,当晚放出讯息,招来了潜伏在侧,许久不曾动过的影子。
潘筠这时从书房出来,正要往他那边去,见窗上剪影却是两个人,一坐一站,站的那个微微躬身,仿佛在听候命令。脚步不由自主停了,想了想没有走近,到附近飘落秋叶的树下站着等。
他这样每天陪着孟知年,自然知道附近潜伏有人,但此刻蓦然见了,不免略一紧张。数日前天都旧友曾有信来,才知几月一去,皇甫九渊已经借着各种理由贬谪了殿上官员十数人,各部都有,有些就是孟知年身边的。据说是“局势暗变,禁城肃然”,军策府主仲忧也即将北征归来,风向一时难测。
他不曾问过孟知年回去后的打算,既然祸笺之事已然洗清,一切要看皇甫九渊对飞廉那件事的看法。在主君身边安插内线,罪名可有可无,可大可小。这时的念头是要设法软化皇甫九渊对孟知年的态度,把那个下了多年毒的密谋者斩除。这样想着,心里坚定了一下,见孟知年房里的影子一闪,出门就化入暗色不见了。
走进来,孟知年回头,想起来却是一软,结果只动了一下。潘筠忙问如何,孟知年略笑道:“腰里没什么力气,坐久了还是站不起来。”
潘筠寻思他这样恐怕暂时没法动武,在外若遇危险,有些影子时常跟着倒也更周全。又寻思,腰里没力气的话,大概要等到能动也还有好长时间。但这念头就不好说了,心底里咳咳了两声。孟知年拉着他手站起来,笑容就有点漾漾的了:“你想什么?”
潘筠忍着笑:“无事。后天要走,在想要准备的东西。”
孟知年哪里肯信,手勾住他脖子:“你在想我没力气,你以后就一直能动了,是不是?”
潘筠终于笑出来,摸着他后颈:“都随你,不过自己身体要保养好,回去还那么多事情。”
孟知年看他一眼,一时没说话。潘筠有旧友传信,他自然也有获得消息的渠道,天都的事情怎会不知。其实心里对潘筠到底有点介意,这一搅好几年布线排桩的功夫就白费了,紫微阁附近所有侍从都被换过,三才馆没动,但他也已经算倒退了好几步。要再重头来,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
潘筠见了他这神色,知道是想到不高兴的事了,略叹道:“以后殿上咱们还要互相扶持着做事,你知道我的性子,对主君,我不能坐视于他不利的事发生,但对你也一样。我们可以想办法化解中间的这些事情,我想你平平安安的,不当少君也没关系。”
孟知年就有些感动了,手臂一收抱住他:“唉。我知道。你这老好人。”微微摇晃着,又道,“你为什么这么好呢?皇甫君对你有这么好吗?”
潘筠道:“我没想过。我母亲以前说,父亲一辈子最效忠的人就是皇甫君,为天一殿战死沙场是他一生的荣耀。我从小也这样以为,都已经习惯了。”
孟知年默然了一会儿,起来吻他。这次吻得很慢,像在感觉着什么似的,轻轻蹭着他的唇角。潘筠觉得他仿佛在皱眉,却没有问,天色已晚,就留下陪着他睡,两人一起躺在床上,却怀着不同的心思,秋风阵阵,听在耳里方始觉得有些寥落的味道。
十九 影子
孟知年收留第一个影子的时候,是在十七岁。影子的来处都是差不多的地方,到他二十三岁这年已经有了六十七人。这些人一大半在禁城中有官职,一些是侍卫,一些是下层官员,因为念书不多,要做到上层是不容易的。而其余的,孟知年请了人传授他们武艺,挑选精湛的带在身周,外出时就跟随保护。影子都有自己的姓名,但跟随孟知年时就只用代号。比如飞廉。
飞廉出现在天都城郊的宅中,潘筠和孟知年见了都有些惊讶。以为他还押在廷尉,飞廉道是二十多天前就被放出来了,直接驱逐出了天都,要他以后再别回来。潘筠以为这是皇甫九渊不追究孟知年的讯号,孟知年低头沉思,不置可否。飞廉却很惶恐,到底也是自己行踪曝露造成了麻烦,深怕孟知年从此将他从身边赶走。潘筠不免安慰几句,孟知年就向飞廉道:“你现在暂时不能入天都了,去原本的地方呆一阵,过段时候我会再召你回来。”
飞廉听了,踌躇半晌,孟知年问了他,才犹豫着道:“我能想办法混进去的。我想在主人身边,不想跟着那个人。”
孟知年就微笑道:“说会召你回来,就一定会召你。现在只是权宜之计,去吧。”都这样说了,就再不能违抗,飞廉点头,有些不舍地望他一眼,悄无声息退去了。
这宅子中依旧像过去一样非常安静,竹影萧疏的,因为秋深的关系,尤其枯瘦了。孟知年是将官车停驻在数里外的镇上,自己带了潘筠渡舟过来的,想着不日就要到天都了,要抓紧着再独处一阵。潘筠四周看看,不免笑道:“你这地方真是有妙处,只不过看起来没人,就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没人。”
孟知年瞧他一眼:“有没有人我还能不知道?”房门一开,只见是茶果俱备,窗前摆着长榻,中间有几,几上精致小菜,酒一壶,杯两个。
潘筠道:“果然是有人。现在都藏起来了吧?等一下可别突然出来。”
孟知年略笑着,和他对坐饮了酒,小菜吃了几筷子,两人都有点心不在焉。开始是想着飞廉,想着明日回天都的事。后来静下来不去想了,就慢慢的更心不在焉了。从前懵懵懂懂,这时捅破了窗户纸,就等于开了窍,彼此都有点想。想了一路,偶尔碰碰手,珠璃不在车里时吻一下,蜻蜓点水的。然而这时却没人先说,好像和对方比赛憋气一样,小时候常玩,傻的人能憋到自己流鼻血。
聊了聊天气,聊了聊好风,又聊了聊人生。孟知年说不如出去看月亮吧,带壶酒上屋顶看最好。潘筠说好啊,孟知年就去提酒。手还没碰到酒壶,被潘筠轻轻握了一下。潘筠这个人很正经的,这样就算他能想出的最明显的表示了。孟知年还笑着,提了酒壶下榻,转身走出去,上了屋顶。
秋风一飒然,这人生还是非常美好啊。
不一会儿,潘筠也上来了,坐在他身边,两人手交握在一起。
孟知年道:“你看月色真好。”
潘筠说“嗯”。
“北边总是很清爽,这个比江南要好。”
潘筠道:“是啊。”
孟知年道:“这么好的月色,不看很可惜的。咱们就睡在屋顶上吧。”说话间已经要笑,薄唇很好看地翘着。
潘筠握着他光洁的手腕,掐了一会儿,孟知年正忍着笑又要说什么的时候,给人翻身按在下面了。
“你想睡这里?”
“你随我的嘛。”孟知年笑道。
潘筠用力吻他一下,紧紧搂住了,翻起来脚尖一点,落地时已经在房里,再一转就在榻上了。孟知年也用手臂紧紧扣住他,一边笑一边道:“真是,一路都是人,车上马上全是人。”脸往他脖子里埋,呢哝一句,“想你了。”
热气轰轰的,酒壶一直给带着,就带到浴池了。潘筠有点不放心,问他怎么样,孟知年趴在池边上,斜着看他一眼。再温柔的人啊,到了这时候也都一样的了。给熏红了的嘴边有点笑,长发散乱着,浸在水里搭在肩上,意态说不出的魅惑。
潘筠看了不禁心跳,转过了眼去望池水,过了一会儿道:“刚才看你上房挺利索。又好很多了。”
孟知年伸手摸摸身上的疤痕,那几处淤青已经全消下去了,又摸着潘筠的背脊,道:“是啊。”想起来就哪都不想动了,“你力气大嘛,回去还能用。”
潘筠听着笑了声,没说话。过了会儿,孟知年就自己上去了,站到巾架后慢慢穿衣服,穿好走回房,往床上一躺。到底放肆了些,有点酸痛似的。
他也不顶喜欢自己时不时冒出来的酸劲,总归是男人,说出去也要叫人笑。但想着现在和自己好的,回去就和别人好,心里总是不舒服。难怪说三妻四妾惹风流的,家里都要不太平。因此想到任无毒,又咀嚼自己这念头,不觉叹气。睡了一会儿睡不着,潘筠躺上来了,手臂拢过他身子,声音热热的在耳边:“知年啊,你这是在吃醋。”
孟知年背脊抽了一下:“你真会想,越来越聪明了啊,潘大人。”
潘筠笑了:“不承认?你吃醋了都叫我潘大人。”
孟知年有点意外了,连这都统算过了,原来真不笨,真的很聪明啊。
潘筠听他不说话,知道是给说中了,心里觉得他这反应挺可爱,就亲了亲他的耳廓。隔了一会儿道:“你啊,回家了要注意休养,别忙起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又道,“过几天我陪你见主君,有什么事都好好说,若是留你用膳,就说累了不要去。”
孟知年有一阵没说话,才道:“主君留我,不能拒绝的。”停了停,“不过随机应变。现在他也留太史令下来用膳,况且每月多在月中,离现在还有好几天。”
潘筠道:“那也不要掉以轻心。”
孟知年“嗯”了声,摸到他拢着自己的手臂,轻轻握住了,好半晌,叹了口气:“明天就不在这儿了。”
潘筠把手臂紧了紧,却没说话。两人彼此依偎着,听着彼此的呼吸,没再说一句话。
第二天清早,潘筠先醒了,见孟知年还好睡着,就自己起身到屋外走走。秋天的早晨的确非常清爽,清爽得人所有的烦恼都仿佛不在,吸进鼻子里的是干净的晨气,四周安静着,不由得多走了些,往原本养着白鹤的静潭去了。
鹤已不在,风景还好,潘筠不觉微笑,心里觉得孟知年这些心思和朝堂上认真的样子很不像。
看着看着,眼角扫到一片衣摆。
以为是附近保护着孟知年的影子回来了,再一看竟然是个女子。
那女子也看见他了,没有惊慌失措,而是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才转身往静潭远处的小院里走。
样貌很端庄,透着秀气,衣着也清素得体。
但潘筠觉得自己还是被雷了一下。在孟知年的私家住处,一夜过去连影子都被遣得一个不剩,也不见半个侍应人,竟然出现了一个姑娘。
孟知年没有成亲,也没有什么固定的女伴,平日身边除了珠璃几乎没有女子能亲近。那这个姑娘……潘筠觉得自己又要顺着想下去了,于是转身往回走,半路里遇上了穿着睡时绸衣的孟知年。
“早啊。”孟知年道。
潘筠就努力笑出来:“刚见你睡得好,这么快就醒了。”
孟知年走近了:“你笑得真好看,潘大人。”
潘筠哈哈一声:“孟大人你也不赖。”
孟知年就不掩饰幸灾乐祸了,凑近看着他:“啧啧,昨天谁说吃醋时就喊‘大人’的?”又眉目含着笑,“你看见什么了?”
潘筠十分镇定,四顾这个美丽的清晨:“好风不输昨夜,清气满乾坤。”
孟知年笑出来了,搭住他肩头:“嗯,好大的清气,清得红粉迷人眼。”
潘筠忍不住觉得尴尬,听他笑,过了一会儿,孟知年仿佛觉得报仇报够了,才略略收起些:“奇怪吗?我家里养个女孩子,真像金屋藏娇。”
潘筠道:“她是何人呢?”
孟知年又有点想戳两句,但见他真尴尬就没戳下去,道:“和飞廉他们来自同一个地方。我养她在这里是有用处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潘筠“咳”了一声:“我想的哪样?”
孟知年道:“你明白啊。”看看他,又道,“以后会给你知道是什么用的,要她这样的姑娘才有用。”
“反正不是给我好的。”
何必强调……潘筠想说,又没说,继续还有点尴尬着,又装着一脸没表情的,当作姑妄听之。孟知年就“唰”一下搂住他,嘴里还带点茶味,唇舌纠缠地吻了一下:“我以后只和你好。”
二十 始归
去时盛夏,归时深秋,恍若隔世了。走时带着说不出的隐痛,归时又带着说不出的眷恋和不舍,这人世间的烦恼是无穷无尽,一环扣一环的,欢欣也同样。
孟知年回到天都,知道自己在禁城中的地位没变,但重要的势力几乎被架空了。得力手下被调走的多,被贬谪的有,同僚也全然成了另一批人。不用说是皇甫九渊刻意为之,但对先前将他调走的祸笺和暗桩两件事,俱都没有追究定罪。祸笺查出是三才馆的一名修撰伪造,牵连着撤换了主簿及数名执事,就此结案。飞廉也已不在天都,只不过紫微阁附近的侍卫已全然不认得了而已。
比想象中的要好些,至少影子这个组织没有全盘曝露,三才馆附近也照样有眼线。但近期怕是不能动了,刚回来,盯紧的就是他的一举一动,只能自己多留神些。
孟鸿文大人正在府中花厅招待几个远方来的朋友,听说孟知年已经到了颇为高兴,但仍旧招待完了才前去探视。父子相见各自有些感慨,殿上状况亦各心知肚明,孟鸿文宽慰几句又劝诫几句,言道“日后纵然不顺利,尚有父亲”。
孟知年听出话里的意思,点点头,并不多说什么。晚些时候,厨下按老爷吩咐送来时令进补汤药,又附带不少零食糕点,听珠璃说是老爷发觉宝贝儿子瘦了,故而把随行的家人责备了一圈。孟知年看着这堆得满桌的补药零嘴,半晌无话。他知道父亲为避同在一朝纠集势力之嫌,不光殿上公事公办,私下家中体己话也不常说。这回相隔数月归家,竟也感到些许温情,不禁觉得窝心。
接近年尾的天都,各种各样的琐事总会渐渐多一些,富贵的地方过年也准备得比别处富贵,接近年关了,让人有岁月匆匆的感觉。
潘筠早上乘了府中的备车,没直接去禁城,而是先去接了孟知年。这天天气突然冷了许多,孟知年穿了深红色缎面的加厚长褂,脚上一双厚底靴,珠璃还怕他冻着,给带上了一个黄铜手炉。潘筠瞧他这副打扮,好看是真好看,但显见身体还是不如以前结实了,就寻思着怎么才能快快地补回来,最好拉着一起每天练功。孟知年看见他则是有点惊讶,又有点惊喜,一路吃些蜜饯果脯,说笑几句,虽有事情在心里搁着,但不提,且将眼前好景度过。
皇甫九渊这日照常升殿了,群臣诸事奏报也一如往常。孟知年和潘筠出现时被不少人暗暗地盯着看,眼光各式各样,孟知年微笑和熟识的人点头示意,一直到太史令时,他也微笑了一下。那人也对他笑,有些暧昧的,目光像要穿透他衣裳舔舐皮肤。孟知年对此早就免疫,并发现太史令脸色其实不好,印堂有层隐隐的黑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