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知年望他一眼,回道:“人总是从孩子开始长大的。每个人都如此。”
皇甫九渊点了一下头,坐在旁边的圈椅中,这位置略有些奇特,像父亲和子女相处的距离。孟知年心里忍不住一悸。但他已经有些本能地拒绝这种感觉。
皇甫九渊注视着他,道:“你喜欢吃什么糕点?”
孟知年犹豫了一下:“都差不多。”
皇甫九渊略笑:“是吗?你一定也有偏好,只是不说罢了。”
孟知年道:“不说未必有坏处。”
皇甫九渊笑了一声:“说得是,在这个地方选择不说是聪明的。”言毕靠在椅中出神了一会儿。孟知年觉得有点不自在,原本很舒服地倚着,现在殿中多了一人,这姿势就显得有点别扭。但他并不动,保持着。
又想,皇甫君今日不打算升殿吗?局势紧张至此,他还在等待什么呢?
片刻,侍从女官在外曼声恭请皇甫君用早膳,皇甫九渊命送进来,阁门开处竟然有雪花在飘,紫藤廊道全部覆着一层积雪,旁边还未曾结住的,就成了一片寒色的水塘。天空中则层云密布,看不出是祥瑞还是凶兆。
侍从女官等候在旁,阁门闭上,皇甫君又走到雕花回纹格窗前,把窗推开一些。皇甫君看起来有些茫茫然,向身后的人道:“落雪了。上回也落了雪,后来鲜血溅在上面,好看得很。”
孟知年已经起来了,走到皇甫君旁侧,往外看去。他想潘筠这时候在哪里守着呢?终究武艺卓绝的,不用他守在这样的雪地里,似乎都浪费了。就这样自然而然想起的,深心里蓦然一阵剧痛,痛得呼吸都变急了,痛得几乎要浮上眼泪。于是他别过脸去,收束了心神。
就在这时候,有人自内门进入禀报:升殿时分到了。
皇甫九渊道:“知道了。”
孟知年以为他要去换上朝服,准备离开,但皇甫九渊只是闭上窗,回过身来注视着他的神情,许久道:“去吃些东西吧。”
孟知年心里疑惑着:“已经吃过了。”
皇甫九渊笑了笑:“我让你吃的东西,你不是一向会吃?”
孟知年就不违抗了,侍从女官上来给两人分别布好金玉食具,上的是数品糕点,粥是白粥,看起来很家常。和禁宫中平日的奢华精致很不一样。而那双玉筷则从廷尉府送回来,居然还没有换,继续用着。
皇甫君和他两个坐在紫檀描金的圆桌边,随意地吃些东西,孟知年因为刚才给他问了,就什么糕点都吃一些,免得真给看出来。皇甫九渊略笑,好像有些伤感。
他不介意被人看出来,兔死狐悲也罢,猫哭耗子也好,不在意别人怎么说。他在这座寝殿里住了三十个春秋了,来时是一个人,现在也是一个人。来时踏着鲜血,现在也将踏着鲜血走下去。但这伤感似乎并不会变得麻木,而是愈加醇厚,并清晰如室内盈鼻的熏香。
这时喝着白粥,吃着不太华丽的糕点,竟然真的隐隐有温馨的氛围。孟知年手里拿着调羹,低头道:“主君,该上殿了。”
皇甫九渊一笑:“我知道。这么多年,我会不知道吗?”停了停,“升殿之前,昨天夜里,有人在我的座下安过了机关。”
孟知年手一动:“那么现在……”
皇甫九渊凝视着他:“你的影子交给我调度,非常好用。我已经得到消息,他们今天都会来,就在大殿发难。”
“潘筠奉我密令,代替我上宝座,我赐予他殿上杀人免死的权力,令他当殿斩杀叛党。”
清晨的寂静很快地结束了,升殿的传召响起同时,另一股江湖刺客组成的力量从仪门处侵入,袭向深宫。皇甫九渊调动禁军与之正式交火,三刻之后杀戮渐渐升温,所有的宫人已经避在殿所深处,新年时的粉饰祥和就在瞬间瓦解消失。申无方手下刺客伪装的官员在朝服之下藏了兵刃,当“皇甫主君”从侧殿出现,缓缓走上玄武宝座的时候,数十道暗器同时激射。看到的人只说像是突然闪了电,花了眼,明白的就开始往外逃,也有人冲上去誓死保护,兔起鹘落之间就溅开血光。
申无方在朝上时,从来温文有礼,韬光养晦的功夫是极好的。孟知年还曾在他手下做事,身为敌对势力首脑的公子,申无方对他防得非常巧妙,也非常圆滑。然而在这场赌局中,无论能否成功,申无方已然输了一半。他的儿子是他顺利夺取天一殿,接掌并延续下去的最大筹码,却死于政变开始之前。而他的另一项筹码,仲忧手中的五万精兵,正潜伏于城郊,只待皇甫九渊一死,就将攻破城门,征服天都。
深宫内的杀伐一直持续了一整天,危急之时甚至即将祸延紫微阁,僵持不下的时候,从大殿深处传来说不清是震惊还是悲痛的声音:皇甫主君已死!禁军侍卫有些乱了,皇甫九渊就在紫微阁中,是只有紫微阁里的人才知道的。情势开始倾覆,天都各处城门都有内应突然出现,杀死守城的军官,将大批军队放入内中,直奔深宫禁城。御史大夫申无方带领手下刺客杀将掉转矛头席卷了三才馆、太乙馆,与侍卫片刻不停地激烈交战。大批的刺客手段十分歹毒,杀伤人命只在顷刻之间。申无方四周有人护卫着,一路过关斩将,脸上也溅上了鲜血,被突然冲入的侍卫刺伤了手臂,但始终不曾停下,不命停下。最终,来到了紫微阁。
雪落得更大了,覆盖着一路沾染的血迹,又被新的血迹沾染。申无方大雪之中手持宝剑到了紫微阁外,瞪视着这高贵华丽的寝殿,勒马停下,喊道:“你杀我儿,诬陷我对你下毒,我仍旧要夺你王朝,皇甫九渊,殿上的那个人不是你,我知道你并没死!”阁外的杀戮起先还激烈着,数刻过后,已经渐渐平息。申无方带来了大批援助力量,而仲忧的军队也已经攻破禁城,禁城的侍卫力不能敌,两边即将会合,一统半壁河山。
一时间,雪落空茫,紫微阁里没有人回应。
申无方的双眼被宝剑的锋芒闪耀,四周慢慢地平静下来,许久,风檐下的阁门打开,走出一个侍官。
“主君有命,令申无方放下兵刃,立即投降。”
申无方一挥手,暗中的弓弩瞬间全部对准侍官,痛快淋漓地激射过去,一些钉在已经加厚的门板上,大多钉在人身上,穿成刺猬一般。
申无方又开始喊,话更凌厉了些,也很响。
过了一刻,又有一个侍官出来,道:“主君有命,令申无方手持兵刃,就地自裁。”
申无方有些笑了,冷笑着,结局一样,箭弩更多,有的都射到了风檐上,跌落在雪地里。
若有第三个,他就要叫骂皇甫九渊缩头乌龟了,但并没有。很久很久,阁门轻启了一下,缓慢打开,露出一个人的面影。门外的一众刺客就有些怔神了。雪花中,这张脸艳丽而又凌厉得令人窒息,装扮是个男子,却比他们见过的任何女子都更神韵慑人。一身翠绿簇新的衣袍,有一点天真的意思,转眼就化成了妖娆。鬓发被寒风吹着,拂过脸颊,飘向脑后。
申无方道:“让皇甫九渊出来!”
那人轻笑了一声:“他不是已经死在大人的布局下了吗?”
申无方抬起手,即将下令,远处响起隆隆的马蹄声。
申无方道:“仲府主来了,就算他不出来,紫微阁也即将被攻破。这并非是我要反,而是他逼我反。”
那人道:“你不曾要反吗?主君只是替你说出了你想说的话而已。至于你的儿子。”他停了一停,微笑道,“他喜欢赢过别人,我就让他赢过我了,何曾逼迫过分毫?”
申无方呆了一呆,脸色突然变了,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猛的把手挥下去。那人瞬间飞身而出向上疾跃,借着飞挑的殿阁顶端避去了大半身,剩下的箭簇毒弩被他快手拨落,无力反射回去,就直接拨在地上。
申无方并不罢休,一轮激射之后又是一轮,那人在殿阁顶上灵巧如燕地腾挪,就在同时,隆隆的马蹄声近了,军策府主策马来到,申无方见有后援更不停息,箭落如雨般地向殿阁顶端射去。
终于停息时,那人手扶着一侧飞檐,俯着身,仿佛中箭了。
申无方这才把目光收回,想要和盟友一同商议着,是否就冲开紫微阁的大门。下一刻,军策府主仲忧纵马到了眼前,申无方道:“府主,我已在此久候。”
仲忧并不答话,挥起铁杵砸在他胸口,将他狠狠砸下了马。很干脆,没有一丝犹豫,随后翻身而下臣服在地,紫微阁的大门已然渐渐开启。手持弓弩的刺客全部呆了,完全无法反应。背后,四周,御道上,紫藤廊道间,出现无数本以为会来策应,实则是皇甫九渊布置已久,用来请君入瓮的兵马。郎中令这时也骑马来了,就在仲府主身后不远处。
申无方倒在地上,看见紫微阁的门大开了,皇甫九渊顶冠朝服走了出来,接受万岁千年的叩拜。申无方便想挥手,令手下再次放箭,但手下没有动静,来不及动静,在重取装满毒箭的箭筒之前,他们就被军策府的官兵长刀架住了。
皇甫九渊望向远处,大雪纷飞,有侍从女官为他打伞而出。孟鸿文跟在身后,不久,接过了伞柄,默然地跟在他身旁。
申无方胸骨已被砸碎,断续道:“我……不曾对你下毒。我的儿子,你若肯立他为少君,我也……不会谋逆。”
皇甫九渊淡声道:“这一场,当真盛世了。好久不见,好久不见。”
三十 无欢
新年里的政变持续了两天,其余的乱党在南北禁军和军策府的兵力联合下,渐渐被剿除。令人没有想到的是申无方在天都城内暗伏了多个藏匿刺客之处,他本身并无兵权,除了多年收买大殿官员,打通各处关系之外,依靠的便是这些许以重利买来的江湖势力。皇甫九渊下令,一番通杀下去灭了参与政变的大小帮派七八个,一概冠以谋逆的罪名。
其余上殿之时的朝臣也有伤亡,南北禁军共损一百二十余人,皇甫君抚恤起来从不吝啬,追封加赏多有。御史大夫申无方革去官职下在狱中,听候发落,门客等多半被俘,九族没逃远的遭追缉。至于叛徒细作,半是军策府自己人在虚与委蛇,剩下许多也被皇甫九渊暗中布下的势力掌握,还有的则当场被斩除在大殿之中。到第三天上,天都封城结束,百姓探头探脑出来,邻里彼此看见了,很是庆幸终于无事。
而在乱党发难时,太保孟鸿文正在殿中,抢先一步闪身进了侧殿,在玄武宝座爆炸之后,埋伏着的人手趁乱搭手救出了身披朝服的“皇甫君”。众人未曾看见,还是以为主君被炸身裂,俱都惊呼。潘筠听到这惊呼了,知道自己的事情已经完成,心里一轻松,身体就往下坠去。
他手上还握着剑,上面不少暗器的刮痕,还有乱党的鲜血。虽然剑快,剧毒暗器无一沾身,但宝座机关启动时爆炸剧烈,殿内腾挪的地方又有限,碎片撞击全身,大概是断了些骨头,还有些什么东西骤然刺进身体里,要是时运不行扎断筋骨扎破内脏什么的,也不能算他太倒霉,电光火石间能把所有暗器都挡下来,已经非常心满意足,非常感谢老天了。
此时的禁城尚且封闭,别处也不太安全,孟鸿文按约定把他送去了紫微阁。侍卫开路进了后殿,要向皇甫君回禀情况时,眼前突然一黑栽倒下去。原来终究中了一枚毒镖,皇甫九渊也不多问,立刻传来侧殿中等候着的医官,就把人抬进去了。昏茫中有人来看过他,但全身都很麻,眼睛也睁不开,只隐约感觉到那股气息,暗暗的,亲切熟悉的气息又萦绕在心里。于是很踏实了,一下子踏实了,心里放松下来,沉沉往暗中堕去。
等到眼前再有光亮,四肢麻痹减轻些,能分辨身边是谁的时候,耳边就听到非常密集的箭簇声,好像就在隔壁响着。四周的气氛却非常肃静,甚至肃杀。不觉一惊要起身,身边唯一的一个医官按住他:“切莫乱动。”
潘筠道:“这是……如何了?”
医官压低声音:“主君命不要作声,外面正是关键的时候。”
潘筠应了,看看身周,还是在后殿里,又问道:“孟太保呢?”
医官道:“在前殿,和主君一道。”
“主君安好吧?”
“安然无恙,潘大人这回的功劳又是不小,且等过了这一阵就等加官进爵吧。”医官笑。
潘筠也应着一笑,躺了一阵,忽然又问:“可还有其他人来过这里?”
医官道:“我到后太常大人也来过,主君命往大殿去了。其他并无看见。”
潘筠略有失望,“哦”了一声。这时外面的箭簇声已经响到第二轮,响完了,停下。
医官忽又道:“似乎见过校尉模样的人在后殿外面经过,不知道是干什么的。潘大人你知道吗?”
潘筠有些心不在焉:“或许是通风报信的吧。”
医官点头称是,隔了一会儿,“啊”了一声:“对了,好像还见过个俊俏得像姑娘的公子哥儿,不知道是谁。”
潘筠哑然失笑:“你不认得他?”
医官道:“是朝中的大人吗?我年尾时才上的任,没有见过啊。那真是标志得,天都城里的小姐们都比不上。”
潘筠笑了一声,又笑了一声,仰倒在卧榻上。
就在这个时候,第三轮箭声开始了,响了很久,停下后稍微间隙又响,像要催人性命似的响个不停,是紧张到了极处了。潘筠扶着卧榻坐起来,心里莫名也有些发紧,又响一阵终于停下,他要勉强站起来出去探探情况时,听到有什么人从殿顶上摔落下去,落在地上的声音。
孟知年不是因为中箭摔下来的,是迅速闪避箭簇时消耗大了些,申无方恼恨之下又放箭个不停,他伤势还没痊愈,到后来撑不住头晕目眩了,想往后下殿,就这么摔下去了。也没摔晕,只是一撞之下腹部伤口狠狠撕扯,当即就无法站起。
后殿外面的话,还被申无方手底下的刺客守着,见到他送上门来,使剑的当即几柄长剑要往上架,孟知年忍痛向后一滚避开,知道这时无论如何也要起来,一凝力翻身跃起,长剑又已刺到,袖中一柄精钢匕首轻轻搭过,剑头就都被削断了。
身处危地,防身的兵器自然不能马虎,但现时气空力尽也是事实,凭着一股劲独斗十多名刺客本就无法长久,更况长剑之外又有刀、锁、弓箭、毒弩,长短方位不断变换,不过十余招闪躲而过,孟知年就觉得眼前又开始一阵阵发花。他知道仲府主的人马就快要到包围到这里了,只要再坚持一下,不被擒住也别死掉,这次的事情就结束了。越这么想就越觉得眼前过不去,刚才明明都听到隆隆的马蹄声了,怎么连个后殿都来不了呢?
渐渐的伤口越疼越厉害,也许挣破了,眼前都快看不清东西了,一股劲头渐渐颓败下去,匕首猛的支撑在地上,抬头看见远处官兵模样的人出现了,但同时十多件兵器就这么长驱直入地往身上招呼过来。
结果,没有打中。但也没落空,有人从身后一柄长剑架过来,并不是很有力,十几件兵器弹开,长剑也断了,随即他被人扶进怀里疾退落跑,刺客追了几步,暗器破空的声音不断,都被那人半截断剑挡下,有一次实在是七八枚铁蒺藜一起过来,半截剑也要断了,那人抱着他就地一个打滚,把他头脸都护在怀里。刚起来带着尖钩的长锁飞到,狠扎进那人肩头撕开皮肉,又给一个转身巧劲脱开,上上下下颠簸了好几回,眼都晕花了,但身周一直很温暖。直到官兵的呐喊声渐渐响了,刺客发现已经身陷重围,都叫突然出现围杀的人马震惊了,顾不上再追击,那人紧紧把他抱在怀里,咚咚的心跳声也非常清晰,长出了一口气,刚踏过什么门槛就两人一起摔倒在地晕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