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听到这名字心惊,倒不是因为怕死,而是流沙谷另一个出名之处,就在于它很难认路。别处秘地不好走,是因为路太多,而流沙谷,据说根本就没有路,只有满地流沙陷阱,每一处都是一个样子,对我这样的路盲来说,等于天堑。而子卿的认路功夫,比我又强不了多少。
不过这毕竟是小事。但凡能治好他,怎么都要一试。
只凭我亲手伤他这一点,已足够我赴汤蹈火。
想不到我有朝一日,终可亲手完他残疾。
“子卿,”我胸中情绪翻滚,握住他手,“你放心。”
他的璀璨黑眸看向我,隐然流光溢彩,未曾回答,却只将十指紧扣。
你放心,我必然要治好你。
你放心,我必然,不辜负你。
捏捏他的手心。“走了。”
“等等,”祝余伸手递给我一个包裹。“这里面是一份黑齿地图,一只指路虫和一些药品,记住拿到神剑,你一定握足十二个时辰,再递与子卿。而子卿你一旦拿到剑,也要保证握足二十四个时辰不松手,方能得剑气维护。切切。”
指路虫?妙极,这老小子也不是全无用处。
我笑着谢过,拖着子卿出门,似乎并未留意到,那一刻祝余的眼里闪过一丝无奈悲悯,不晓得对人还是对己。
想到此去路途遥远,前程多厄,我一面走,一面跟子卿说:“飞着去太累,我去管嘲风借朵祥云来。”
“你要祥云作甚?”
这声音——好巧,我顿住身形,笑问来人。“殿下,借还是不借?”
“借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你得告诉我做什么用?”
“我们此去欲寻一个远古神器,给子卿治了眼疾。”
嘲风闻言默然半晌,方沉声问道:“那你们不参加午后的誓师大会了?”
“治子卿的眼睛要紧。”
开什么玩笑,打不打黑齿国,怎么打黑齿国,其实与我何干?
我琼安,只在乎身边人。
嘲风淡淡又加一句:“朱厌被人抓了。”
“什么?”我一下跳起。“这只傻鸟,怎么会被抓的?”
“他之前去了不周山,”嘲风脸上显露疲惫,摇头。“这几日黑齿那边的眼线传来的消息,说是曾在黑齿某殿下宅邸见到他。”
“黑齿某殿下?”我沉吟一会。“你打算如何?”
嘲风眯起眼。“目下非常时期,自不能轻举妄动,只得静观其变,我已着人暗自查探。”
我点头。“既如此,小心诱敌之计。殿下,祥云借是不借?”
嘲风看着我,眼里寒光一闪。“你居然,都不顾朱厌死活了?”
我默然一会。“他下落未知,与其无谓担心盲目下手,不如先做好眼前可以把握的事。朱厌和子卿,对我都是一样重要,我这先后,对事不对人。”
“是么?”嘲风的声音有几分讥诮,金棕色眼眸打量着我,神色复杂,还带点少见的冷漠。
我心里叹气,信或不信,我并无选择。
“昨日十日与黑齿会于令丘,”嘲风顿了顿,“我父君为玄黄所伤。”
他的口气又转平淡,然这话听到耳里,真如炸雷一般。
嘴唇颤启了半日,我方勉强笑道:“是么,帝尊这般本事,也会受伤?”
嘲风仍是淡淡道:“若非因某事分了心神,怎会受伤?”瞥了我一眼,语气转为尖刻,“不过他暂时估计也死不了,你还是先去做了眼前事要紧,即便他与子卿,对你都一样重要,对吧?”
我牙关咬得生疼,涩然道:“嘲风——”语气里竟带了哀求之意。
嘲风眼里终又有了温度,轻唤一声。“伏羲——”
然后我听见自己说:“你说的对,我自然要先去做了眼前事。”
这句话寥寥数字,出口却无比艰涩。
嘲风身子倏然僵硬,继而一声冷笑。“既如此,还请殿下松开我的手,快快上路才是。”眼睛扫向自己的手腕。
我随之低头,才发现不知何时起,我两个手,一早紧紧扣住他的,如今指节深陷。
想放开,却不知为何,手不听使唤,只是越抓越紧。
嘲风再度冷笑。“伏羲,你曾跟我说过,做事说话但凭本心,如今自己可能做到?”
当真字字刺耳。
而此时子卿的声音又在一边冷冷响起。“你还是上长留山吧。”
说完人影一晃,径自飞去。
罢了。我闭上眼,松开了抓紧嘲风的手,再不敢多看他一眼。
纵身跟上子卿遁去的方向。
他不会死的。他是万古龙神,怎么会死?
连受伤都是假的,是嘲风唬我的。
他怎么会受伤?绝不会。
纵使我死了,他也要好好活着。
第四十八章:战离
黑齿国有四大驻地:令丘、流沙谷、轩辕台和不周山。
令丘与十日接壤;流沙谷毗邻轩辕台,只一在最高,一在最下;不周山乃夜帝玄黄居所,也是黑齿的核心所在。
如今十日与黑齿军队胶着于令丘,为免节外生枝,我们此行专门绕了远,避过令丘,经轩辕台直下流沙谷。
悠悠千年,轩辕台煞风寂寂。
我并不敢做任何停留,仅仅擦边而过,已觉汗出如浆。
有些事,有些人,只是想起,就费尽了气力。
这一日终于到得流沙谷。从招摇至此,也遇上过不少黑齿散兵,当然不是子卿与我的对手,轻易就打发了,所以入谷还算顺当。
只是进来以后,就知道之前对此处的任何想象,实在过于简单。
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一旦踏入,步步惊心。
一沙一世界,一步一菩提。
人站在沙地上,只觉渺小若一粒沙尘,风吹可走,落地无踪。
而无论看向何处,都是同样的风景,若只盯着一处,又有风云变幻。
我自包袱中取出指路虫,下了流沙谷夜月石命令。那虫子小小翅膀一震,颤颤巍巍地飞了起来。
这一路,除了流沙谷里特有的河罗鱼,时时发出几声狗吠一般叫唤,再无半点声响。
黄沙诡流,悄然无息。而子卿,自我那日追上他后,再没开口说过一个字。
莫讲没说过一个字,连看我一眼,都欠奉。
我自知理亏,只默默跟在他身后。
左右都是如此,跟着他,生死都非无辜。
如此走了月余,只觉渐至流沙谷深处,某日终于在无尽黄沙里,看到了不同的东西。
一块两米见方的紫色萤石。
其时凉月在天,萤石幽然发光,好似玄冥中一点晶魂。
那指路虫停在石上,白光一闪,旋即消失。
我心中扑扑乱跳,想着这必是那夜月石了。
虽不见有任何宝剑附着其上,然这块石头定是关键无疑。
再一打量,这石头所在沙地看似平静,而周围无数流沙漩涡,大小交替,要想靠近绝不能避。
微一沉吟,只有从空中突破一途。
想到这里,我同子卿说:“子卿,这石头周围着实古怪,我一会自上而下,借力将其踢出,你看仔细,可接好了石头,莫叫它落入流沙漩涡。”
他并未答话,我也不再多说,言毕纵身而起,拔高数丈,身子堪堪落地时,一脚点上那石,以下坠之力灌注脚尖,将其踢至半空,喝了一声:“子卿!”
而我的人立时跌落沙面,继而伏地一滚。
纵起前一早想好,踢完石头无处着力,人必定会落上漩涡,此时只有就势打滚,顺着漩涡的反向,应可保一时不被吞噬,缓过这开初几转,想必子卿已接了石头,即可援手将我拖出。
然正使力就地滚去时,身上突然缠上了一道白色绫帐,心里一沉,暗叫不好。
我家子卿宝贝,当真是不听话。
石头飞起,我落地。他第一下接的不是石头,却是我。
可这白绫一卷,化去了我的借势,立时只觉身下一股巨力吸卷而来,人迅猛没入漩涡,转瞬已侵吞了大半个身子。
爷爷的,我心中气苦。
死了就罢了,只恨未能帮子卿拔出那剑,而天下偏只我一拔得。
眼看子卿终于有望脱了残疾,不——
念想到此,不晓得哪里来的气力,一个拔身挣脱了沙缚,竟让我窜起了身子。
然还来不及狂喜,兜头一物飞来,又将我撞番回去。
待看清这人白衣墨发漆黑眸子,心里苦乐参半,竟是笑出了声。
流沙回旋,将我二人一起卷入,而在黄沙漫过头顶之际,子卿的嘴已经封住我的唇,而手越过头顶抓紧了我向上举起的那只。
一时黄沙填塞了所有空隙,只有唇间所触温软一片,一股清气汩汩流窜至我肺腑。
这一刻,我想起招摇山乙级弟子厢房那只水缸。
眼前耳际鼻端的黄沙,似乎瞬间化为一缸碧水,而我当时心心念念的这个人,用他的嘴,给我度来这最后一口气。
那是子卿第一次亲我。
眼角发热,泪漫入流沙。
我的子卿,总是这般傻。
明明在跟我怄气,然到了生死关头,眼里心里还是只有一个我。
闭上眼,全身情热如沸,而身周黄沙突然渐渐溶化,一团白色火焰包裹着我与他两个身子,趁着热烟,冉冉升起半空。
我睁开眼,却见子卿双目紧闭,面色苍白,但抓着我手的指,仍用力紧扣。
抱住他身子,慢慢落下实地,将人放低。
身后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
“还真是感人。”那人道,“这么多年不曾见人,一来就有好戏看。”
我回过头,就见那紫色萤石上斜倚着一人。
一袭灰色长袍,长发垂肩,那姿势浑似没有骨头一般。
虽然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是这个人,我的确是认得的。
“螭吻,”我冲他点点头,“看守这流沙谷的黑齿殿下,竟是你么?”
“唉,”他打个哈欠,“讨这个差使,本是为了这里最清净,没想到……”
他说着,懒懒瞟我一眼。“你是来拔剑的吧?”
我挺直身子。“是。”
他看着我戒备的模样,突然嘴角一咧。“不用费神,我没有阻你们的意思。”
身子朝边上挪挪,手点着那紫色萤石。
“这石头有两层,三昧真火破外壳,既见其柄。”
“为何要帮我们?”我有些疑惑。
“帮你们?”螭吻嗤笑一声,“我是帮自己,这东西搁这里,老有人惦记,没的扰我清净。”他看一眼地上仍然昏睡的子卿,“我这人懒,睚眦虽说少了八成仙力,加上你,我未必打得过。何况看你们这生死相依的模样,估计不达目的也不会罢休,不如大家省点力气。”
他冲我摆摆手,身周黄沙曼舞,人就此消失不见了。
我靠近那萤石,催动三昧真火,果然有一层紫色石壳褪下,里面白石莹润如玉,而有一物凸起其上,色做赤红,大约就是那古剑战离了。
祝余说,即另我是天命火体,取这剑也得借助月汐之力。抬首望天,月圆似镜,应是正期。
吸口气,手握住那柄。
这瞬间,一股极其强烈的厌弃感由心底发出,我皱眉之下,差点弃了那柄,念及祝余的吩咐,又吓出一身冷汗。定定心神,右手一使力,那剑发出一声低吟,脱石而出。
那一刻,流沙乱舞,星河变色,周遭红光漫天。
我举起这远古神兵细看,并非一般宝剑那般锋锐利薄,但森森杀气,源源流淌,沁入我赤裸在外的皮肤,阵阵发凉。
这一番几次生死盘旋,此刻神器终于到手,人也得松口气。
我在子卿身边躺下,一手紧握战离,一手紧握他手,看向幽蓝天际。
黄沙尽头,浩浩苍穹,许是周围景致单调的缘故,那月亮看似分外大,分外圆,又分外凄清。
月圆月缺,看尽天下离合。
于它却只是平常。
胸口一阵气血翻腾,突然喷出一口鲜血。
想是抽剑时被剑气伤了。
欲松开抓着子卿的手去擦血,一拔不出,反被他握得更紧,抬眼向上,却见他不知何时已睁开眼,那眸子,直比头顶苍穹更渺深幽远。
笑一下。“你醒啦。”
他没说话,只是转过身,抬起另一个手,轻轻替我擦去嘴角淤血。
眼里流淌的光芒,比手势更温柔。
不由心里一酸。
“你这个笨蛋,差点被你害死。”
子卿听了,嘴角弯起,嘿嘿笑了两声。
那样子天真,眸光流华,直看的我人也痴了。
“你这不是没死么?”他笑道,继而面色一正。“我不会让你死的。”
语气淡淡的,然我知道他是认真的。
将脸别开,不想他看见面上滚下两滴丢人的液体。
一入黄沙,了无踪迹。
“阿丑,你这样子真好看。”子卿突然翻身压住我,脸几乎贴着我的。
“我想亲亲你。”他说。
真是个笨蛋。
“想亲就亲,问那么多作甚?”我粗声喝道。
“怕你不高兴。”他说着,嘴就上来了。
傻子不高兴。
我的话没能说出口。
我不是不高兴。我只是害怕。
差一点,就救不了你,差一点,你也跟了我去。
而在那生死瞬间,黄沙遮蔽了五识,与你唇齿相依,我心头想起的,却是另一个人。
我他妈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子卿躺在我身边,呼吸可闻,温暖撩人。脸上尚有一丝浅浅的笑,犹如仙乐,余音袅袅。
我手中的战离一早变得滚烫,心底却是一片冰凉。
再过得几个时辰,子卿就可以完了残疾,而我此生最大的心愿,也当了了。
良久,方才睡去。
等我醒来时,反手一握,掌中空虚,一时惊得坐起,却见子卿立在眼前,正端详手中的战离剑。
他看我一眼。“时辰到了,见你睡得香,就没叫你。”
我慢慢起身,也不晓得哪里来这一身酸痛,竟像是经历过一场恶斗,神经疲惫到极点。
“如何?可有感应?”
子卿摇头。“不晓得。”手拿战离挥了几下。
“只是这剑虽然丑,使起来却很趁手,倒像为我定制一般。”
他一面说着,一面舞了几个剑花。
剑身过处,突有赤光闪动。
我“咦”了一声,此时那光已变得鲜明,竟在剑身流窜,继而沿着子卿握剑的手,又复在他身上疏忽游走,而那剑身变得透明,子卿的人,也是一阵发白,一阵发红。其状甚是诡异。
那赤光游动愈来愈快,光芒也愈来愈盛,及后子卿整个人都包裹在一团红光里,其芒刺目,我几乎睁不开眼。
如此半日,突听得子卿一声大叫,一只手遮住伤眼,仰首向天,剑光陡长,四处乱舞。
我只看得心急如焚,想要近身却不能。
方唤了一声子卿,突觉背上一凉,一物自胸腹透出,竟是一把黑色镰刀。
讶然回头,正看见那黑齿国四尊者之飞镰和肥遗。
飞镰一声冷笑。“无怪帝尊说流沙谷红光漫天,必有异常,原来是你在此作怪。”两手一划,抽出我体内镰刀,“黑齿禁地也敢闯,当真是不知死活!”
我一下站立不及,也无暇理会她,只看向红光中的子卿,见肥遗正欺近他身边,不由大急:“子卿小心!”手里速速捏一个诀,一朵白色火焰立时飞向肥遗。
没等火焰靠近,肥遗已触到子卿身周红光,这一下,居然连叫都没叫一声,即刻化为一道灰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