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后要走的路,能哄到的时候,就多哄着一些。
孟知年道:“不是你的,就是我的,咱们两个就没有。”
潘筠笑了:“那可真是没办法,要不咱们约好,这辈子谁先走的,下辈子就当女人。”
孟知年道:“你欺负我吗?”
潘筠忽然觉得说错话了,沉默片刻道:“……以前我想过自己先走,让你活得久一些。但一个人会很寂寞的吧,只
要分了先后,无论谁在后面都一样。所以还是一起走的好。”
孟知年听着,嘴角淡淡的有些笑意。
潘筠道:“以后你什么时候想走的话,就跟我说一声。不要太早,我还想看看蝉儿长大以后像不像你呢。”
孟知年微笑道:“那下辈子,我们不还是没有孩子?”
自从病了之后,他总是这样微笑着,叫潘筠猜不透他心底的想法,每逢佳节都是容易伤春悲秋的时候,若谈起这些
,不免更加伤感。
那么,不如且看眼前,且放在心里的好。
潘筠的月饼长得比较胖,画的图案蒸好以后就不大清楚了,不过手艺还是可以的。他母亲过去每年也都蒸月饼,据
说做的是菱花形的,自潘老夫人去世后,就很难再看到吃到了。提起来,还怪想念的。
临睡前,孟知年想起件事,问:“绿萝山庄怎样了?”
潘筠微微一窘。
潘筠道:“没有什么,只是孩子闹别扭。”
孟知年略笑:“女孩子?”
潘筠默了一下,说“嗯。”
潘筠终于给他笑得闷不住,道,真的没有什么,只是那女孩子看了本煽情动人的非法读物,穿着嫁衣爬到一棵树上
,说不嫁给老师就不下来。
解铃还须系铃人,她爹由是诓了潘筠过去,意思是要劝下来,劝不下来骗下来,骗不下来娶下来。那女孩子原是非
常生猛的,大有蹲在树上当钉子户的意思,但看见潘筠之后,给温言劝了两句,也没折腾也没干嘛,就乖乖地爬下
地来了。
而后,她爹摆了一桌五光十色的宴席感谢潘筠,言语之中,这世道能够降服他女儿的也只有潘先生,云云。其意甚
是深邃,对方含糊其辞,以酒挡过。
潘筠说着,自己笑了声,那尴尬还余韵未绝。
孟知年已经穿着睡服,往床边的小几上取了烟管来,抽了一口,悠悠地吐气。
孟知年道:“十五岁,如花美眷啊。”
潘筠看着他,微微地郁闷着,揽住他压在床上:“你十五岁的时候,就没有爬过吗?”
孟知年略皱了一下眉,手仍托着烟管,垂落在床被上,勉强笑着:“没有,绝对没有,我从来不爬树。”
潘筠道:“那就是爬别的,反正爬过。”
孟知年也不争辩了,只是笑,左手抱着潘筠的背脊,跟他细碎地亲吻起来。潘筠觉得他的脸颊很凉,嘴唇微微湿润
,但也是凉的,再摸到手指,指尖僵冷,像给水泡过一样。
潘筠道:“你觉得怎么样?是不是太累了?”
孟知年道:“没什么……总这样了。”
潘筠把他的紫金竹烟管拿过来,凑近嗅了一下,脸色突然变了。那味道他认得,已经不是烟丝,是罂粟粉。
潘筠握住他的肩膀:“为什么要用这个?”
孟知年起先没说话,神情低落着,而后略笑了一下。他怜惜那烟管,用了好些年,一直都很顺手。潘筠自然不可能
还给他,血海罂粟臭名昭著,有一点都要彻底烧掉的好。软劝不听,心急之下争执了两句,潘筠忽然把烟管掷在地
上,清脆一声后,又继续滚出很远。
孟知年沉默了一会儿,自己勉力下地,循着声音去捡。他四肢虚寒,全身酸痛,早不如先时敏捷,就在脚边不远处
,却好久也没有碰到。
潘筠就这样看着,直到孟知年的手渐渐停下来,头低垂下去。潘筠走上前蹲下身,扶着他的脸:“你告诉我,是不
是病得很难受?”纵然相隔了这么久,已经一个在玄武宝座上,一个在江湖市井间,掌心抚过额际的时候,心底仍
然变得柔软。
“难受的时候,要跟我说,不要这样一个人忍着。我已经安排好了,明天大夫就会到这里的。”
潘筠说:“你若总是不说,真要出了什么事要我如何呢?……”
孟知年微微摇头,伸出手臂抱着潘筠,把脖颈靠在他肩上。那是种全然交托出去的姿势,不再尖锐,也不再有疑惑
。他永远不会对别人说自己很难受,即使是潘筠。但这一次说好同衾同穴,就不可以再食言了。
二十一 寒江
任无毒说,这事情我知道。
以他的实际身份,留在天一殿境内是件危险的事情。以他的性子来看,也很难长久呆在一个地方。
星罗宫多时动荡不安,为了维持与天一殿分庭抗礼的局面,姬宫主首次放低姿态与江湖势力缔结盟约。是一方数年
间兴起的组织,名为寒江一飘舟。听起来有点野狐禅,但历史往往掌握在小人物手中,说的就是这样一回事。
寒江一飘舟可以在短短数年间家喻户晓,只因为他们太滑溜,泥鳅似的。他们借着诸般事端而游说连结西北各方势
力,如同合纵六国一般,因此还曾与中原公法庭发生冲突,间接开罪天一殿。他们行动的目标并不复杂,只是团结
西北这一片不在天一、星罗势力范围内的力量,挑动龙虎争斗,从中灵活取得利益。
天一殿和星罗宫不来往有一阵子了,任无毒因为这件事而和孟知年常相来往,孟知年一直跟他客客气气的,但就是
不松口。
任无毒认为,寒江一飘舟带动江湖势力与星罗宫结盟,无非要让两虎相争,至于战争之后的情况就很难说了。如果
孟知年现在出个声向星罗示好,马上就可以打破寒江和星罗的联盟,尽快剿杀这些萌芽中的威胁。
孟知年略笑着:“怕是你被排挤得狠了,内伤吧。”
任无毒冷笑:“共利而已,你爱怎么想我倒没关系,你不想我你就没命了。”
孟知年表示同意任无毒的看法,但同意归同意,他不采取任何行动。那时他目力尚在,来找任无毒的时候,一味优
哉游哉,似乎不把那病放在心上。任无毒就跟他也客客气气的,他知道孟知年体质略异于常人,为不让昔年琉璃骨
之事被人知晓,才拒绝了不少名医,否则天一殿满街都是人才,何必只认着他。其实条件平等,端看如何运作。就
在任无毒这样想的时候,孟知年突然不出现了。
他是遭逢变故无力动身,也是顺势而为,赌一赌任无毒的医者脾性,以退为进,耐心等着人找上门来。至于那回事
,就待好些,再议吧。
与寒江结盟之后,星罗宫喘息已毕,忽然间获得巨大的力量支援,他们开始不再惧怕天一殿,又恢复到上一场战争
之前的情形。而此时的天一殿,由于主君长久卧病,正陷于极不稳定的状态,两相逆转之快,也叫人惊讶。
姬宫主仍然在犹豫,这犹豫最终被成功激化。但凡女子,平时再凶悍强干,骨子里也莫不会有一点三从四德的意思
,再刺激一下,说不定就滑向三贞九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星罗宫虽有异域血统,但久居江南,早已被中原风俗
同化。
据天一殿的臣民说,主君的失踪系星罗首座所为,他以毒物挟持控制孟知年,自己则和孟氏一道被封锁于温泉行宫
。他不放孟知年,天一殿也不放过他,因此与姬氏谈判,随后谈判破裂,两边迅速进入到战备状态。
山林之中总有浓浓淡淡的雾气,清晨的时候明显一些,到了傍晚就渐渐透明。这行宫建有数十年了,隐于林中,殿
阁之间以栈道相连,道间若有薄雾,每当晚霞出现的时刻便格外美丽。
一月有余,这里的任何人都无法踏出行宫一步。只有呈送膳食药材的侍官每隔三日来一次,也不多说任何话。
孟知年穿着木屐,沿着栈道慢慢地走。他和任无毒好久没交谈过了,每天只有该诊脉的时刻才见面。任无毒医治他
的身体,孟知年不探问,都随着。任无毒来找他,那绝不是出于医德什么的,有时候下药狠些,也是正常的事。
他利用任无毒使得天一殿和星罗宫开战,而禁城中的一部分人也利用着这件事,若孟知年死在封锁期间,可以顺理
成章改朝换代。任无毒并非不能脱困而去,他此时离开,回到星罗将要面对诸多责难,又何况若不下手医治,孟知
年真的病发身死了,那可就稳稳地应了讹传。
反正,跳不跳黄河都是洗不清的。任无毒绝不愿意掏心掏肺之后还要夹紧尾巴做人,索性就玩大一些,留在这里。
孟知年拉紧了身上的披风,他只是出来走走,和仆从默不作声相处,又和任无毒默不作声相对,不免有些憋闷。
潘筠不在这里,是被他骗出去的,说是:不要让少明留下,这里不比天都,你把他送走吧。潘筠只有这一个软肋,
原是不想走的,后来约定三四天一定回来,可跨出温泉行宫之后,就再也踏不进来了。
这该是任无毒会来找他诊脉的时间,若他不在寝殿,任无毒大概会直接回去。孟知年想。他在胸中排布着两边的战
事,来来回回,只是想着这些。因为附近生有温泉,这里并不冷,空气很潮湿。
侍官道:“医者请主君回寝殿。”
孟知年应了一声,仰头像是要眺望什么。最近,偶尔的时候,他眼前会出现近似光亮的颜色,他不问,任无毒也不
说,所以并不知道是好是坏。
他一路慢慢走回去,这段路已经记得很熟,一百三十步,一点也不会差。
任无毒把他按到卧榻上,让他平躺了一会儿,然后说:“现在开始除了药,你别吃任何东西。”
孟知年笑道:“我饿了。”
任无毒哼了一声。他能观察到孟知年身上的一切变化,全盘操控,而孟知年对此没有异议。但在行宫之外的天地间
,这种关系完全倒转。孟知年双眼看不见,那颗心却仍然会算。在与潘筠短暂相处的那几天之后,他变得很平静,
甚至心绪也好了起来,有时候还会跟任无毒开玩笑,即使得到的不外乎冷嘲热讽。
不过就算这样,不吃饭还是一件很让人痛苦的事。山风幽凉潮湿,孟知年睡不着觉,在夜中起身,慢慢抱着床被坐
到躺椅上。
这行宫中只有为数不多的侍官和仆役,外围由天都调来的禁军封锁,动静都很小,为了不打扰主君养病。孟知年发
着呆,想着。其实他有很强烈的求生欲望,但在大局之前,总是一次又一次地豪赌。这一回他对自己都有些惊奇,
把潘筠骗走的时候他神情那么自然,仿佛真的过个几天他们又可以顺利见面。
远处有宫娥踩着木屐悄悄走过的声音,许久,孟知年感到有些困了,在躺椅上模糊地将要睡去。他心中忽然警觉,
勉强睁开不能视物的双眼,支撑着身体坐起来。那种刹那间似要离魂的可怖之感真切地纠缠上他,以至于背脊竟微
微地有些发凉。
孟知年听到身边有人在呼吸,像一种奇异的错觉,他觉得那个人是潘筠。
孟知年道:“什么时辰了?”
那人没有回答,突然拉住他的手腕,一直拖到床边上。孟知年吃不住这样的力道,又被躺椅绊了一下,摔倒在床前
,那人一直扭住他的手腕,好似不知道该如何继续,就这样顿在那里。
孟知年喘息道:“怎么,气不过了?”
那人不作声,孟知年冷笑:“有胆就来,随你爱怎么样。”
那人道:“你要我怎么样?”仍然扭着他,掌中的手腕没有一点力气,只是很坦然地任人宰割。
孟知年伸出手去,触摸那人的胸膛,嗅到尘土味,许是一路奔波未停。他身体忽然放松下来,气喘吁吁的。
那人把他抱着放在床上,沉默严肃得像尊石像。
孟知年拉着他的手抚摸自己的右胳膊。撞了一下。那人果然就给他揉起来,然后摸摸他的脸,指尖触到的全是虚汗
。
那人轻声叹气,道:“疼不疼?”
孟知年微微地笑着:“不疼,饿了。”然后让那人过来,嘴唇被亲到的时候,轻轻舔了一下。他想往里挪一些,但
还没用力,脑中突然一片模糊,他最后觉得眼前刹那出现微弱的人影,但来不及看清,殿中没有灯烛,随即就往更
深暗处沉落。
二十二 九转
与前次不同的是,这一回看起来声势浩大、势均力敌的战争却没有拖延太久,打的时候轰轰烈烈,收梢则如戛然而
止的音符。
开战半月,星罗军队水战奇袭白帝城,几番周旋之后三军联络突被冷箭阻断,随后,姬宫主死于寒江一飘舟突起反
戈的暗杀。
这场变局发生在一处隐蔽的山坳之中,有说是天一殿所为,有说是星罗宫的内奸,以及遗产说君位说情杀说等等,
因为目标不明确,已经在挑拨离间下濒临分崩离析的星罗高官阶层很快陷入混乱,但依仗着多年根基,仍然与天一
军队短暂相持。
任无毒并不知道这个消息,他在孟知年的寝殿外间,喝着小酒数绵羊。孟知年还在放心地昏睡,那安静的样子似乎
不管外面的天地发生何种变故,都与他无关。
任无毒也希望星罗宫的事都能与他无关,他曾一再负气出走,最终还是心甘情愿地奔忙着,被误会着,深深纠结着
。星罗宫对他来说不是多重要,中原归谁更是屁大的一点事,但到了临头他还是要出手,要努力,这只是自然而然
的责任。
任无毒略略地冷笑,他想,孟知年的这颗心九转玲珑,现在被换掉了,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他想的时候,还觉得很好奇。在他一生中,行走过许多地方,遇见过各式各样的人,能把人整治到这种地步,还得
反过来好好照看服侍的,除了孟知年,还真一个也没有。
山林的最深处生着白桦林,修长美丽,孟知年在这里住的时候,曾有几次走到最里面的地方。他记得那里的每一棵
白桦树旁,都会长着一棵松树,如果白桦树长在悬崖上,松树就跟在悬崖以外的尺寸之地。
没有人知道缘由,千百年来就是这样生长的。那时他身边是乔北辰,乔北辰不以为意,只有他偶尔还会想起这一幕
。
苏醒过来的前一刻,他脑海中一直浮现着白桦树的影子,非常安静,仿佛什么都不记得了,唯有一片空明。
他身体仿佛虚浮着,眼前的景象若在水中,非常模糊。
很长时间,孟知年说不出话,也动弹不了。任无毒看着他,也不说话,也不动。那夜事出突然,不动手已无可挽回
,任无毒乐于行医整治人,但人的性命终归是老天做主,即使失败也没有任何亏心之处。
好在到底成功了。孟知年骨子里有很强的韧性,叫人为他捏把汗的同时,也不由为他高兴。
任无毒探他的脉,边问着,孟知年把目光转过去,看不真切,还是模模糊糊的。他眼前只有任无毒,一身玄衣,身
上有奇特的药草味道,其他就再没有人。这感觉很奇特,好像身在人间,却又在所有的世事之外。
任无毒没有马上提到他的决定,他已经在孟知年醒来的前一天下手将行宫中所有的侍官杀死,尸体堆在行宫正殿门
外,有禁军士兵发现之后,顿时哄传开来。
孟知年还非常虚弱,不能折腾,但到第二天,任无毒就决定不再等待。他要孟知年亲自澄清事实,与姬宫主和解,
并让中原公法庭出面指证寒江之主,不管罪名是什么,按一个差不多的就可以。寒江一飘舟渗透体系的举动,无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