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完一简,刘协卷起来抛到旁边火盆里,道:“换简。”
但凡觉得写得还行的,全部烧掉,因为里边带着心情,怕被人看出来,留在桌上的,反而是刘协自己觉得不好的。
殿门外的宫室庭园一片净白,雪片落地有声。
钟繇更老了,身上穿着一件狐皮袍子,那袍子袖边滚了一圈金线,十分贵气。
秋天时送进宫的贡品,后来曹操要去了,又赠给钟繇了?
钟繇道:“皇上可写了新的字?”
旁边小黄门忙将抬来的竹简呈给钟繇:“回太傅,皇上的字在这。”
钟繇打开看,看了就赞:“好字!好字!端方严整中不乏钟灵俊秀!好好好!”
赞完又叹,叹出声猛然醒悟,忙向刘协看去。
刘协问:“太傅可要再加炉子?”
钟繇道:“够了,谢皇上关心,再加,就要把你们的汗给热出来了。”
看刘协没注意,钟繇松口气。
天子还宫之后,进出长乐宫搜身不说,携带的物品也要搜,带不进任何东西,也带不出去任何东西,甚至包括求刘协赏的几个字。
钟繇的叹息就为这个。
兖州近几年太平了,文人骚客竞相斗墨,文风日益鼎盛。
钟繇的字虽被达官豪富千金购买收藏,却知道自己不是当世第一人。
在外头和几个墨友小聚时,曾在惆怅中提过,有一人,比他的字好,可惜没法拿出证据,没人信他。
课毕,钟繇拜辞。
司马懿道:“皇上,已输了三天了,还要继续欠着吗?”
刘协笑起来,他的不多一点快乐,就是下课后司马懿和孔学出宫前这么一点时间。
兖州今年冬天雪尤其大,长乐宫中雪景美不胜收。
每天下课后,刘协就留司马懿和孔学围炉赏雪,说点闲话,算是缓解压力。
行酒令这种东西,刘协两辈子堆一块都搞不明白,玩了三天,输了三天,居然欠了司马懿和孔学六杯酒。
几年相处才知道,孔学一点不胆小,就只怕老爹孔融。
唯唯诺诺的样子全是孔融打出来的。
司马懿说孔学被孔融打的时候,能从府里打出来,追一条街不止。
跟刘协熟了,被刘协笑话的时候孔学还会浑赖。
在孔学看来,天下间所有儿子都跟他一样怕老爹,就算是刘协也不例外,先帝要是活着,刘协八成也要被揍的。
他敢跑,已经很了不起了。
刘协问司马懿,老爹发火时,是老实跪着挨揍啊?还是逃走?
司马懿“呵呵呵”地笑,过一会,刘协都快忘记问过他什么问题的时候,他凑近刘协道:“他不敢。”
养出司马懿这种儿子,真是悲剧。
三人走到离鸣阁不远的嘉福殿赏雪。
嘉福殿坐落在高台上,三层阁桥下就是明湖,远观还可以见到许都城外的山峦,大雪纷纷扬扬中,山川之美,荡人心脾。
黄门早已备齐暖炉毡毯等物。
刘协一走进嘉福殿,就闻到扑鼻的酒香,回头笑道:“先还你们一人一杯。”
司马懿道:“我倒宁愿皇上欠着。”
孔学笑道:“仲达想攒多了,一次灌醉皇上?”
司马懿“呵呵”笑,不接话。
刘协入座:“六杯了!今天还玩,朕必醉无疑,坐罢。”
司马懿和孔学坐下,玩了两圈,刘协又一人输一杯,变成八杯。
司马懿的笑容叫人看着有点寒,刘协想:不能欠司马懿太多,大不了一会喝点解酒汤。
小半个时辰,他便喝了四杯下去,脸颊上红起来。
孔学嚷着再玩两圈,下面黄门报:“皇上,曹丕公子在章华门外求见皇上。”
刘协吃惊:曹丕回兖州了?那个顶着死面饼子脸的豆包。
要不是曹丕,也不会被逮回来关五年之久。
分开之前明明已经不说话了,在外几年又送了那么多信回来,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曹操授意的?
将来不止要把打来的江山给曹丕,连着天子,也要让曹丕继承了,所以维持下虚假的友好关系?
刘协手指捏紧,笑意淡去。
刘协半天没开口,司马懿在旁瞧了一会,道:“皇上,今日饮得够多了,我和文意先告退,明日再陪皇上。”
刘协点头,两个人识趣地不多言,拜了离开。
黄门会通传,曹丕肯定有曹操的手令。
刘协道:“传曹丕。”
小黄门小跑着下去。
刘协起身,走到扶栏边看。
司马懿和孔学下了阁桥,向章华门去,小黄门比他们快,已跑出章华门,很快,便见一个披着黑裘的人被黄门领着进来。
隔得远,雪又大,刘协看不仔细,只觉得不像曹丕。
司马懿和孔学向那黑裘之人拱手,那人还礼。
刘协竖起耳朵都听不到下面远处的声音——若不是曹丕,怎的黄门只带了这一个人进来?要真是曹丕,看他和司马懿擦肩而过,竟……差不多高!
看错了吧!?
刘协缩回棉帘后面,叫过一个黄门,比了比个子。
他现在举止半点不带错,长乐宫里杖杀的人越来越少,就是身边的小黄门,也已经伺候了几年。
刘协比了一个,又比了一个,都比他们要高点,心情平静下来。
听到外面阁桥上脚步声上来,忙回到座上,命黄门斟酒。
外面来的不是曹丕还能是谁?
刘协忍着好奇,侧头看着远处,听到殿门那脚步声停下来,脱鞋入殿,黄门拍打雪花,给曹丕取下斗篷,然后那脚步声走近、跪拜,玉佩嗑出脆响。
一个刘协完全陌生,语调却能翻出回忆的嗓音道:“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没起伏的声音,出口之前似乎在喉咙里先转一下,再出来。
曹丕就是这么说话的,但刘协记忆里的声音不是现在的。
挪回视线,先把一丈多远处跪伏着的人打量了下。
好宽的肩!
刘协皱眉,还是不确定他是不是曹丕。
于是问:“曹丕?”
曹丕道:“臣,曹丕,叩见皇上。”
刘协吓一大跳,声怎么全变了!?
筝弦上最低那一弦,一曲罢,留下余韵的那一声,就是曹丕现在的嗓音。
刘协不高兴了,不叫平身,就让曹丕像那样跪伏着。
老子变嗓,怎么没变出这效果来,岂有此理!?
身边黄门怕事,低声道:“皇上?”
刘协啜一口酒,咽了,不紧不慢地道:“你们都出去。”
一群黄门只好全部退出去。
刘协把酒樽里的酒慢慢饮尽了,才站起来,走到曹丕身侧道:“朕已准丞相参拜不名、剑履上殿,你还拜什么拜?”
曹丕道:“我一回来,皇上就要拿我撒气?”
刘协“哼”一声,抬脚就踹。
曹丕声都不出地挨了一脚,也不等了,直身站起来。
这下可好,惹毛了刘协。
居然比他还高一点点!?
是不是曹操的亲生儿子啊!?受辐射也不带这么长的啊!?这才十五、六,就长这般高了,再长几年,那不是必定比刘协高了吗?
刘协扬起手要打,眼睛先瞄了曹丕头顶,才落下来看想打的脸。
一看就怔住了。
曹丕小时候是张饼子脸,现在……发浓如墨,竟已加冠,发髻上束了玉冠,垂下两条黑缨,眉毛和瞳色极深,点墨一般,颧骨虽微高,跟曹操像个十足,但英挺帅气也十足十,远胜其父。
没什么表情看过来时,倒是还留着三分又木又呆的感觉。
曹丕笑道:“皇上抬着胳膊干嘛?”
一笑,明明是那样阴险的性子,偏偏这张脸很得上天照顾地露出一副憨厚的神情来。
刘协彻底怒火中烧了!
一巴掌甩过去——
曹丕真的笑了——喜从心起,刘协的脾气半点没变啊!
这一笑伪装不再,眉目展开,江河之上跃起朝阳一般,云雾涤荡一净,只余满目波澜壮阔!
刘协再次怔住。
曹丕抓住刘协的手,一带,皇帝落到怀里,曹丕歪头,吻过去。
刘协瞪圆了眼睛,我瞪!我瞪!瞪死你!等我看清楚你眼睛里有几个细胞,我看你怎么电人!?
两双眼睛这么近地对看,亲吻都变成了诡异的事情……
曹丕无奈,分开点道:“闭眼。”
刘协不仅不配合,还高叫:“曹子桓!!!你怎么还这么禽兽啊!?”
曹丕无言了……
第六十五、六十六章
“皇上要加冠了,所以父亲提早回来,给皇上预备冠礼事典,袁氏过去与乌桓交好,袁氏灭,幽州辽西郡、辽东郡、右北平郡皆在乌桓之手,自父亲拿下冀州后,乌桓不断侵犯边境,掳掠人口财物,父亲忙着回许都,便让我统帅全军,平定乌桓。”
刘协好好坐着,听曹丕说外面的事。
朝堂之上,曹操绝口不提军政,竟弄些官员勾结、结亲什么的鸡毛蒜皮之事。
天下地图画成什么样了,刘协一点都不知道。
可……乌桓不是曹操亲自去平定的吗?
好奇道:“你才这点年纪,军中将领无不比你德高望重,你如何服众?”
曹丕道:“正因如此,才必须让我统帅建功,否则,以后谁会服我?”
刘协不信:“你打下来了?”
曹丕笑道:“曹丕不才,仅生擒乌桓首领蹋顿。”
刘协抄了手在袖子里,扁嘴斜眼——不信。
刘协一摆明生气,脸颊和嘴巴就气鼓鼓的,曹丕看得心痒,死皮赖脸贴近了,将刘协抱住,才道:“父亲为我行了冠礼,命曹仁和我共同掌军,临回许都,给曹仁下了令,他只是面子上的,一切都要听我之令行事。征讨乌桓,说起来,我还要谢谢皇上。”
刘协没躲开曹丕,曹丕身上热烘烘的,比炉子都舒服,一边喝着酒一边问:“干朕鸟事?”
曹丕傻了一下——天子骂脏话……
“右北平郡有个叫田畴的,曾经在刘虞手下任从事,刘虞被公孙瓒杀了后,田畴便隐居了,听到大军至,自投献策,引我从小路攻乌桓大营,一战成功。”
刘协点头:“有当地人做探子和内应,自然方便。”
曹丕捏住刘协下巴,凑近道:“田畴言,他不为诸侯效力,只为天子,他是汉臣……”
口舌交融,一口酒分做两人喝。
刘协不知是喝得太多,还是被曹丕亲的,脸色越来越红。
曹丕亲得上瘾,往刘协颈子上去。
刘协微喘道:“朕从徐州逃出,子桓不是极生气,不理朕了吗?”
曹丕道:“我若是生气,送那些信回来做什么?皇上独个儿在宫里,看到信,便知道有人记挂……”
刘协吸气:“还有司马懿、孔学……呃!”
柴犬变成狼了,牙齿净往他锁骨上咬。
曹丕笑:“他们岂能跟我比?”
刘协动意了,指头顺着曹丕肩臂走,往下,想去拉曹丕的手。
“真的记挂?那当年为何生气?”
曹丕忽然不咬了,双手将刘协紧紧拥住,把脸埋在刘协肩头。
刘协喘几下,才觉得不对劲,问道:“怎的?”
好好的,怎么突然停下了?
曹丕没说话,也说不出来。
刘协在淮阴被抓,是被过去伺候的黄门认出来的缘故。
那两个黄门,跟着刘协从许都出来,然后,被袁术嫌弃不用。
那个澡堂子……
是曹丕最不愿回想的地方。
那天刘协被曹纯抱出去上车,还活着的另一个黄门为求活命,对曹丕说了一件事。
曹昂,不是像曹操说那样被袁术所杀,是被李典杀的。
曹丕所有想不通的,一下子全明白了。
曹昂的死,追根究底——
刘协“哎”叫了一声。
曹丕回过神,忙松了手劲,刘协一肘,顶开曹丕。
“朕问你,朕如果问你,刘备、吕布现今如何了,你会告诉朕吗?”
曹丕看过去,刘协眼圈都喝得有点泛红了,醉了?
刘协靠过来说:“许子桓亲一下,告诉朕,刘备怎样了……吕布呢?”
“好,”那些想法,不过瞬息间曹丕已收得不余痕迹,“吕布借道荆州,取了汉中,刘备占了豫州安丰、戈阳两郡,至于豫州府和南阳,一年多前已被我父亲打下。”
刘协问:“刘备身边的,是谁?”
曹丕道:“徐庶。”
刘协笑道:“子桓不用说了,朕知道了,吕布定和朕的皇叔联盟了,吕布需要靠皇叔才能向刘表借道荆州去汉中,皇叔没有吕布,丞相打豫州府时便要一败涂地,根本保不住安丰、戈阳两郡——丞相乘吕布取汉中时攻皇叔,可惜吕布进兵神速,丞相没能把皇叔赶尽杀绝,吕布便已取下汉中,由此,两边护卫掎角之势,丞相不得不回师……吕布现今可是在攻打益州?”
曹丕吃惊:“皇上怎么知道?”
刘协真醉了,可是万分可恶地说:“不告诉你!”
曹丕哄半天,赖半天,刘协直到喝得倒下,一直得意地说:“不告诉你。”
死都不说。
曹丕叹道:“都醉了,嘴巴还如此严……”
补了一吻,把刘协欠的拿了,才叫黄门进来伺候。
吕布占据汉中,刘备领豫州南部两郡,两家跟荆州刘表联接紧密,抱成了团。
孙策有了袁术的兵马,两年便拿下江东六郡,手下兵力也壮及二十多万,曹操都预备对孙策用兵了,孙策忽然停止了雷霆征战,近几年没了动静。
天下三分之势大致已成,鼎足而立。
话说回来,曹丕随曹操征袁绍时,应该碰上袁熙的老婆甄宓,曹丕正逢情窦初开,被甄宓这个少妇迷得神魂颠倒,演出一场传诵千古的女大男少恋情。
可是刘协一搅合,袁绍还没来得及给袁熙娶甄宓——甄宓那会儿没出嫁,袁绍就被曹操抓了。
袁熙没娶,曹操打到邺城,抄了袁熙的府第,自然没把甄宓这个美女给抄出来。
不过甄宓她爹倒是把她给主动送到了曹操处。
奈何曹操喜欢少妇熟男,没女人味的甄宓曹操瞧不上。曹丕呢?甄宓才貌双全,曹操有心把甄宓给曹丕,曹丕拒绝得十分干脆,连曹操替他置办的聘礼,曹丕都着人送回许都,送进宫去。
曹操明白了,从那后面,只要曹丕送信回许都,曹操便命人备下贡礼一起。
他自己回许都,都不许曹丕回来,美其名曰锻炼曹丕。
这是故意搅合,免得曹丕热恋过头。
刘协根本不知道,因为他,曹丕那颗情窦开得过早了,整个人生观严重扭曲。
曹操虽然把甄宓留在曹丕身边几年,结果曹丕一回许都,就在见了刘协出宫后,叫人把甄宓送去给了司马懿。
曹丕虽然没对刘协提过甄宓,这一举动也算是变相表明心迹。
曹操知道后,心里恼怒,却没法明着指责曹丕,一看见曹丕就没好气,骂这个儿子鲁钝没出息。
其他时候这么骂倒也不怎样。
这一年曹操没在幽州,曹丕延续曹操的治军方法,虽说中规中矩貌似不出色,也没犯什么错,文政上宽行政令收服民心还算不错,又才打了胜仗,收复乌桓三郡,曹操这么骂?
曹操麾下众人都当曹操要求太高,高要求——必然是要曹丕将来做世子,反因此对曹丕更青睐有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