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说这话,那股子恶气还没下去,闻之,让人牙根发怵。
曹昂莫名道:“你怎不问皇上?自己乱猜?”
曹丕不语,曹昂这才愣过来:“难道……”
曹昂也回头,将那个远远的身影看了看,摇头道:“孙权此等仪容,且传闻此人乃是饱读经史,雅乐好礼之士,应该不会。”
曹丕向前走,嗔了一声,曹昂还要劝,曹丕道:“父亲气头上,大哥暂且不要去碰壁的好,既然已经出来了,我过江去营中一趟,大哥同去否?”
曹昂本想去见曹操,以后,便是父子同朝为臣了,不孝在先,不去跪一跪认个错心里不安。
但听曹丕一说要过江去,曹昂也想知道曹军军中是个什么状况,道了好,跟曹丕一起出城去。
谁料到了城外,黄忠领着一队人马,押着一辆马车候在路边,见了曹昂、曹丕,迎过来道:“二位公子,皇上命末将把曹仁、张颌交给曹丞相处置,丞相称病不见,末将无法复命,只好在此等候二位。”
曹丕回头示意,曹纯越过他们,走近车旁掀帘一看,曹仁和张颌被绑成粽子扔里边,见到曹纯,曹仁“呜呜”地要说话,嘴里塞了东西,嚷不出来。
曹纯对曹丕点点头,黄忠的人将马车的缰绳递来,曹纯接过,便算是交接战俘了。
曹丕向黄忠拱手:“谢黄将军!请将军代我谢过郭侍中。”
黄忠抱拳道:“郭嘉所言果然不错,交给丕公子是最好的办法,我还没说谁给我出的主意,已经猜出来了!对了,江面结了薄冰,昂公子、丕公子,你们还是走船桥过江吧!稳妥些,请。”
曹昂、曹丕:“黄将军请。”
黄忠走远后,曹昂笑道:“丕儿,能叫黄忠这般对待,不易啊!”
曹丕道:“不够。”
曹昂:“?”
曹丕道:“比肩而立,还远远不够。”
扬声对曹纯道:“找人带着张颌,你送曹仁去父亲那,张颌跟我回营。”
曹昂看着弟弟吩咐亲卫,一时间感慨难平——以曹仁的威信,回到曹营肯定会生出乱子,把曹仁送到曹操那,曹操再拒绝,曹仁就剩死路一条,曹操必然舍不得,只要曹操留下曹仁,曹仁便也只能老实呆着。
没有兵马,想不老实也没辙。
他和吕布就已经很难相守了,何况曹丕和刘协,曹丕莫非是因此,才成长得如此快?这样年纪,已不需要依靠任何人了……
“大哥,走了。”
曹昂回过神,曹丕一夹马腹,当先驰往江边,曹昂驱马追赶,看着前方风雪里略显单薄的背影,心头止不住地疼起来。
第一百三十八章
看样子,刚刚是陆逊坐在火盆边烫酒。
与刘协对弈者,是个圆脸的文士,孙权明面上没有官职爵位在身,刘协身边这些人不用起身。
刘协穿着玄色的深衣,绛缘,盘着腿懒懒靠在圈椅里边,膝上盖了一件茸白色的狐皮袍子(曹操送的),人倦倦地,精神头不太足。
孙权心头一跳,距一丈远,屈膝拜下:“叩见吾皇万岁!”
刘协道:“平身,坐下说话。”
陆逊在火盆另一边放了一块垫子,孙权谢恩起身后,就在这边跪坐下来,正好斜对着刘协。
纵然不抬眼,也可以隔着红红的火盆看见刘协衣袖下的几根手指。
又瘦了几分……和上次比起来,微微突出指节。
为何不愿让他来承担风雨?为何……硬是要去撑起如许沉重的山河?
多少帝王,被脚下的土地生生累死。
为何?
孙权静静地望着火盆里红亮的木炭,好容易见到刘协,竟一个字说不出来,全堵在喉咙里。
陆逊递了一爵酒到孙权面前,孙权恍然回神,陆逊满眼担忧。
这样恍惚的孙权,从来没见过。
刘协忽然笑起来:“奉孝!你起身不久吧?奉孝?奉孝!”
郭嘉头一点,好像刚刚睡着了……
“臣赢了?”
刘协道:“行了行了,不拖着你下棋了,睡去吧!”
郭嘉坐直了点:“没下完?”
刘协无奈:“朕当你在思量棋路,你倒好!睡着了!等下完这一局,天要黑了,赶紧去睡,再跟你下,朕晚膳都要被耽误了。”
郭嘉咕哝:“伯言把火盆弄得格外暖人,臣才困倦……”
陆逊怪道:“成了我的不是了!皇上让你去睡,你要我弄的火盆直言便是,皇上,臣去他屋里给他收拾火盆去,免得凉了又来怨。”
刘协瞅瞅陆逊,又瞅瞅孙权,摆手:“去吧!”
陆逊好像不太满意曹丕,这是给孙权制造机会?直接驳了的话,陆逊那幽怨的小眼神看得人怪不好受的,再者,总躲着孙权也不行。
陆逊把郭嘉“搬”走后,刘协对孙权指指棋盘那边:“只剩仲谋了,陪朕下完这一局吧。”
从整个《三国演义》来看,孙权的权谋玩得很漂亮,但他实在没太多开疆拓土的野心,孙策猝死,孙权被赶鸭子上架,外斗曹操、刘备,对内呢?斗都督,斗老娘,斗老臣,等大家伙儿都被他斗死了,他留给儿子的东吴也差不多了……
劳心劳力的一辈子,还被罗贯中忽略得够呛,可是孙权的百姓,却是三国时最幸福的百姓,而他统治下的东吴,是当时最富裕的国家。
八岁单身入敌营讨要父尸,十八岁提领江东,二十六岁赤壁大战,三十七岁雄踞三州,四十岁夷陵大战,四十七岁称帝!
三国三次大战——官渡、赤壁、夷陵,有两个是在他做“主公”时打下的,而且还都是东吴大胜!
可以贬斥他为“守成之主”,更可以赞他为“雄略之主”。
这一辈子,恐怕不可能再这般辉煌了。
刘协对孙权抱有的愧疚感,由此而来。
“陆逊说了吧……周瑜回去了。”
孙权执子点头:“取之无道,失之天意。”
轻轻一下,放下黑子。
刘协默然,看了孙权半晌:“仲谋,果非常人。”
没有不甘、气愤、怨怼,甚至于叹息,都没有漏出一丝来,一句“取之无道,失之天意”便把所有沉淀过去。
刘协不知道孙权为了掌权做过多少努力,毕竟孙策未死,“小霸王”肯退让,必然不简单,息兵养民,发展船运、水利、商贸,不是孙策和周瑜做得出,一定是孙权把江东变成了一方安乐沃土,所有功业骤然失去,竟只有一句话。
要不是坐在面前的人还有一张分外年轻的面孔,刘协几乎以为只有一个垂暮的人才说得出这样的话来。
倒也正因为孙权还在风华正茂的年纪,所以才能如此洒脱地说放下便放下吧!
陆逊劝刘协见一见孙权时,说过:“孙权可以为皇上做任何事……”
郭嘉听后道:“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以孙权对付孙策和周瑜——
刘协考虑了可能性,觉得可行,这才点头让孙权进来。
不料孙权只说了八个字,刘协一切的盘算都说不出口了,怎么好叫一个已经彻底放下了的人再搅合进争权夺利的漩涡里去?
这一局棋,刘协攻势严密,孙权步步为营,最后,居然和局。
刘协拿定了主意,文臣武将兵马粮草土地城池,他现在一样不缺,江东,暂且让孙策和周瑜据有吧!大可以围而不打,慢慢侵蚀。
反正已经下过诏,迁都江陵,短时再迁,劳民伤财。
江陵挟长江上游地利,又是都城、朝廷所在,正可以俯视江东,这便是孙策和周瑜最大的压力。
东都洛阳和西都长安都要重建,耗时费日,等到可以北还故都的时候,再离开荆州,如此长的时间,江东应该已经平定了。
孙权已经丧失了称帝的机会,至少,让他可以安然自得地过完这一辈子。
刘协笑道:“你那习惯,改了么?”
孙权一愣,才无奈道:“皇上要我下棋,莫非不是为了切磋棋艺,而是想看我啃指甲?”
刘协点头:“哎!”一脸红果果的失望。
孙权勾起唇角,笑道:“其实,皇上是受不了居然被曾经的手下败将逼和吧?”
“是又怎的?”刘协扬眉,指着棋盘上一粒黑子道:“朕命你捡了它!”
孙权错愕:“啊!”
刘协戳那粒黑子:“捡了!皇命!你敢不从!”
孙权黑线——被说破了心思,就这般耍赖,还做皇帝……
刘协喝道:“听不见?”
孙权伸出两根指头,把那粒黑子夹起来,刘协指头按着那,道:“许你补一子,朕不欺负你。”
“……”
好刁的猪……
没那个位置,孙权满盘皆输,就是把空都填满,有什么用?
刘协还一脸朕好大度,朕自己都受不了怎么会如此大度的样子。
得意洋洋,毫不掩饰地耍赖。
孙权捏着那粒黑子,仿佛上面还残留着刘协指尖的温度,本来平息下去的,又一点点翻涌起来。
“猪儿,我……”
门外忽然跑进来一人,高喊:“皇上,看!”
孙权只得咽下后话。
刘协看过去,甘宁提着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鱼,足有五、六尺长!被他提着还不停地摇头摆尾挣个不停。
刘协大喜:“哪里来的?”
好大的家伙,太够吃了!
甘宁笑道:“有百姓踩碎了冰层落下江里去,臣叫黄头郎把人救了起来,不意发现这个家伙,撒了十几网才抓住!!皇上想怎么食?臣叫厨下收拾去!”
吕布在门外,不像这几个侍中在刘协面前随便惯了,每天跑进跳出不需通报,温侯好生站门口道:“皇上若想,臣去收拾,果真好大!没点力气还弄不下来!”
刘协笑起来:“在白帝城还没杀够鱼?还有瘾了?”
吕布傻笑。
孙权温声道:“皇上若不嫌弃,那条九牙战船,草民愿献与皇上。”
甘宁这才看到孙权,一听,知道这人是谁了,更知道孙权说的船指哪一条,顿时满脸放光,脑袋上雀尾都抖开了!
刘协只听过五牙战舰,那还是隋朝的,九牙?什么船?
他一不应声,甘宁急了:“皇上、皇上……皇上!”要啊要啊!千万别不要啊!!!
刘协一肚子疑问,挠挠脸道:“大风雪天的,上船去用膳?”
甘宁猛点头,刘协明明是问句,他居然把刚刚还宝贝得不得了,提来邀功的鱼丢给吕布,撒蹄子跑了,把问句当肯定句……
刘协觉得丢人,对孙权道:“仲谋……你那什么船?”载了一船罂粟?惹得甘宁毒瘾发作……
孙权道:“船楼里,比这里还暖些。”
襄阳郡府太简陋,刘协自己不当事,孙权看不下去了。
因他亲自前来,所以那船楼里的布置依照江东能有的最好的来,俨然像是侯府王宫一样奢华舒适。
孙权不注重,那班老臣却不许他亏待了自己一分半点,也许比不了皇宫御制,到底也比襄阳郡府强得多。
其实,曹操的大帐也比郡府舒服……
完全不讲生活品质的,除了刘备兄弟三个,再也找不出来了。
被甘宁弄得好奇,刘协还亲自出城看了看,果然是这个时代的“巨无霸”啊!每船载五百兵士的荆州水师船队,乌压压围在它周围,那个寒酸瘦小、惨不忍睹,活脱脱就是一群杂毛鸭子围着只仙鹤~
刘协到时,甘宁早把这船上的明的暗的舱室全部检查过,只差把刘协可能会扶到的扶栏上都给摸一遍,找根刺出来。
黄忠调了两千禁军上船,别说刘协想上船邀几个人烫个鱼头火锅,就是大宴群臣都管够地方和排场。
不过刘协还是回府来用的膳,不为别的,曹丕要是知道了,那醋劲真不敢想象。
只是用膳时瞅着孙权,刘协忍不住感慨——你们这些三国的富二代!真不是盖的!!
第一百三十九章
曹丕还是醋了。
这小气鬼足足一年不肯吃鱼!
要是可以,恐怕他一辈子都不愿意上船以示抗议,但那个不现实,于是选了一年不吃鱼。
不能全怪曹丕小气,刘协没了他的监管,吃上火了,去茅厕都痛苦万分,不要说是那啥了,曹丕血气方刚,怎会有好气?
郡府没黄门,刘协去茅厕尽是陆逊进去提衣服,曹丕来了,换曹丕。
曹丕没怎么做过下人做的事,但他对刘协有耐心,做什么都可以,这天从曹营回来,陪着刘协去茅厕,两人进去后,陆逊他们就听里边说话:
“曹子桓,混蛋!”
“臣有罪。”
“曹子桓,混蛋!”
“臣知罪。”
“曹子桓,你混蛋!!”
“臣愧悔难当。”
“呜呜……”
“陛下……回屋哭,这不是哭的地方。”
“要你管!!!呜呜……”
“请陛下纳谏,回屋再哭。”
“不纳!呜呜……”
曹丕突然发火:“纳不纳!?不纳臣出去了!!!”
刘协的声顿时小了:“纳……呜……虎狼之臣……皇叔……呜……先帝……呜……高祖……爱卿!回来!!!”
“还哭么?”
“朕,纳……”
君臣吵架搬茅厕去了!外头那几个差点内伤。
打那后面,甘宁看曹丕的目光就有点崇敬了。
在襄阳迁延了三天,刘协的“风寒”才好起来,在重兵护卫下回转江陵。
刘表、荀彧率百官出迎天子。
刘协一路看,看到的都是欣慰的笑脸和喜不自禁的泪水,忍不住百感交集:
十年多前,不到十一年,走在辇车旁的是死胖子董卓,路两边的大臣不是在哀哭就是在忍气吞声,现在,走在辇车旁的清一色——呃!无视后头车里的曹操和左边的刘备的话,清一色的帅哥啊!哈哈哈~高祖当年绝对不能让百姓这么拜服!至少,没这种视觉效应!
人生,就是要活在帅哥堆里才有意思!
至于刘协自己怎么弯的?扭曲了的某人已经选择性忽视这个问题了。
光武帝有云台二十八将,个个画了画像展出!跟光武帝一比,刘协还是很含蓄的。
曹操仍是丞相,就如曹丕对曹休和夏侯尚所言,刘协不仅不杀曹操,还要替曹操把他以前干的坏事抹掉。
曹操这种乱世枭雄,如何会不辨时局?挂着丞相的头衔,一概称病,到江陵后就缩在刘协拨给他的府邸里,闭门谢客,养病不问政事,一切事情,交给两个儿子。
有了曹丕做比较,曹操只让曹昂跪了一个时辰,就放他进去了。
刘协论功行赏,各人封赏不提,曹昂不必再用化名,升任议郎,授广陵侯,曹丕仍任卫尉,授安平侯,两个儿子都位列县侯,曹操自然也要提升,直接做了魏侯。
而早年孙策自封的吴侯,这次,刘协下旨正式加封,算是给孙策正名,孙权也因“勤王救驾”有功,授了安乡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