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半月,上元节,天子夜宴群臣,避不过去,曹操才露了面。
既是丞相,便是天子之下首座。
曹操也懒得装,反正大家都知道他到底有病没病,虽然没红光满脸的,但也精神抖擞地来赴宴。
本来气氛便很奇怪——江陵“新”朝廷和许都那边赶来的“旧”朝廷官员,只有少数能互相说说话,孔融、刘表、黄忠这三人领头,为一派,瞧不起曹操那方的,姿态傲然;曹操帐下的,程昱、曹仁等不敢多事给曹操惹麻烦,几乎话都不说,保持低调,这又是一派;然后荀彧、曹昂两边和稀泥,荀彧拽着陈宫、刘晔,曹昂拽着吕布、魏延,还有一群一直没有明确倒向曹操,赶着节前从许都来拜见天子的老臣,这边说说,那边笑笑,这是第三派,幸好有他们,殿上气氛才没掉到冰点以下。
结果曹操一到场,生怕满殿大臣看不见他,扬声笑道:“众位都比曹孟德来得早啊!”
刹时,整个殿堂上寂静无声。
曹操昂首阔步入殿,高声大笑:“哈哈哈哈哈!难得四海高朋齐聚一堂,孔大夫,别来无恙?景升兄!你我一别经年啊!”
那些怨恨的、鄙夷的、逢迎的、憎恶的、忌惮的目光,曹操竟视若无睹,言笑如旧,仿佛当年在洛阳赴宴一样,那份从容与坦然——
张飞道:“哥哥,你看这曹阿瞒,真是个没脸没皮的丧家犬……”
“住嘴!”刘备喝骂道:“你知道什么?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这殿中,唯曹孟德有此气概!”
说完,一直坐着不动的刘备起身,向曹操走去,非是寻衅,反而笑着执礼:“丞相。”
刘备这一举动,立即让很多人露出不解的神情,年前,曹操夺豫州,刘备跟曹操在那打了好几场血战。
曹昂忙站过一边,让出位置,曹操把刘备看了好几眼,嘴巴张张,没说话,先拉住刘备的手:“玄德啊……玄德!”
刘备道:“丞相好风度。”
曹操附耳低声道:“一群池鱼,何堪你我计较。”
刘备道:“兄之子,少年英雄。”
曹操看看曹昂,故意装作听不出刘备所指,拍拍曹昂肩头笑道:“子修乃我失而复得,日后我管教他难免失于宠溺,还望玄德以后替我多多严加管束。”
刘备道:“曹兄有命,弟自当遵从,只是我才浅德薄,恐怕误导贤侄。”
曹操“嘿嘿“笑道:“莫要推辞了!”
刘备躬身:“备,领命。”
刘备乃仁义之表,刘备如此,刘表和黄忠的样子才缓了下来,只有孔融还满脸不高兴,气氛倒是好了很多。
刘协还在后头,刚刚换了燕服准备赴宴。
曹丕为掌握曹军,设计陷杀曹仁,又在营中杀了曹真等几十个将军,实在没法和曹操见面,以后虽是同朝之臣,父子间却已是水火不容。
不是面子上撑不下去,曹丕面子功夫跟曹操学个十足,就是现在出去,跟曹操演一出父慈子孝的戏码都不是问题,可此时,他更该做的,不是缓和跟曹操的关系,而是让刘协下面的群臣看到他的立场。
最好的办法,就是根本不要现身,彻底避开碰面。
满足于当卫尉的话,已经足够了,只要不去计较可以维持多久,完全能肆意而为。
但……
将刘协的手置于掌中,轻轻啃咬着刘协耳垂的曹丕显然不是那样易于满足的人。
刘协低低抽气,侧头,指尖勾住曹丕下颌,拉近了,胶粘一般密密实实地吻过去,把湿热的气息轮换。
手臂才想爬往曹丕肩上,不意阔袖一垂,肘臂露出来,腕子刮到了曹丕盔甲左肩的鹿纹带扣。
“嘶!”
曹丕忙拉开刘协手臂看,刮了一条两寸长的口子出来,要不是他已经系上了披风,带扣上只露出个尖角,恐怕伤得更深。
“怎么如此不小心!传太医……”
“嘘!”刘协道:“朕该去赴宴了,不好耽搁。”
曹丕去拉抽斗,翻找可以给刘协简单包扎的东西,找出一块绢绸,“叱啦”撕开,一回头,刘协抬着胳膊,舔那口子,刚刚才被曹丕尝过的湿热的舌头吐出个嫩红的尖尖,顺着一舔……
曹丕一身血液加速,忙看向别处,把绢绸递过去:“做什么舔它?”嗓子干哑了。
刘协缺筋道:“舔了才舒服,要不疼。”
接了绢绸,悉悉索索地系起来,曹丕听着声音都觉得麻麻痒痒的,不知道怎么搞的,任何事,仿佛都能轻易撩拨起身体上的反应,只好闷声道:“臣去转转,今天内府人杂。”
刘协“哎?”,曹丕已经窜出去了,窜到帐幔外,陆逊立那,丹凤眼吊老高。
曹丕更觉尴尬,向陆逊点一下头,逃了。
刘协想起榻下抽斗里的脂膏,那东西清凉还止痛,不如抹点。
陆逊目送走曹丕匆匆的背影,挑开帐幔进来,就见刘协正从那只扎眼的小盒子里挖脂膏,陆逊吃惊:“皇、皇上?”
曹丕逃了,难道要用他来顶?
刘协招招手,道:“伯言,过来。”
陆逊惊悚:“皇、皇上!”怎么办?也逃咩?曹丕果然不是人,也不警告一下~!
刘协见他不动,倒眉:“过来啊!”
陆逊道:“啊!臣忘了手炉!!!”跑了……
刘协看榻上刚弄好的小小手炉O_O?
没人帮忙,只好用牙齿叼着绸带扯开,抹了脂膏,再费劲地系上。
放下袖子走出来,看到顺墙边站的小黄门,才想起来他们的存在,刚刚是为了跟曹丕偷着解馋,才叫他们退出来的。
上了步辇,细雪斜扑,有几点漏进锦帐里。
刘协缩着脖子想:手腕上有些疼,该不是什么预兆吧?
两天前,黄忠的禁军才撤出内府,换了曹丕接手州府防卫,曹丕是做过卫尉的,当不致有失。
第一百四十章
刘协入殿前,停在珠帘后看了看,气氛没他想象的紧绷,文武泾渭分明,这是自古就有的划分,所有人都依自己的群友而站,低声轻语好似在谈天说地,可关注点,都在御阶下的曹操身上,曹操身旁曹昂、曹仁、荀彧、刘备,除此外,再无别人。
程昱等人,各自安静站着,既不互相交谈,也没有憋屈的样子,看来,曹操手下都认为这不过是一时屈身,曹操必然还能东山再起,所以韬光养晦,淡然处之。
而荆州新朝的文武,要么言笑,要么到处打招呼,一片大胜之后骄逸轻狂的样子。
端看态势,自己的手下,远比不得曹操手下啊!
曹操同这个说说,同那个笑笑,自得其乐,若是设身处地换过位置,刘协没把握能像曹操一样坦然面对。
枭雄也好,奸雄也罢,终究是英雄。
曹丕那时未经商量便行事,很难说全是为了刘协,必然还有其他考虑。
冲动之事,曹子桓只会做一次,绝不会再做第二次。
刘协自觉看人还不至于看走眼,曹丕像是为了他冲动之下去掳来曹操,刹时改变了整个战局,可细一想,内里大有深意。
做儿子的,自然很清楚父亲有多英雄了得,曹丕是否……还有一层惧怕的意思,怕最终曹操取得胜利,而那时,大意下被吕布带来荆州的曹丕却不可能再回去争夺世子大位,曹操会把基业和天子留给他之外的兄弟。
所以,不得不铤而走险,胁曹操、夺兵权,为他自己谋算一个最好的胜局。
本就倾心的天子,自是战利品之一。
曹丕啊曹丕,你那城府到底有多深?
曹操旁边的刘备,哭得多,笑得少,整日面瘫叫人看不透,此时却跟曹操笑语不断。
刘协看着刘备脸上笑意,比见着孙权还愧疚。
刘备这般表现,无非是知道刘协需要曹操的助力,必须维持眼下朝廷的安稳,所以才站出来,以他的名望和身份调和曹操跟刘表、孔融这班臣子的矛盾。
当真错疑了刘备,这位皇叔,贴着心地替他考虑事情。
再往深了想,从曹丕、刘备身上不难看出,他们眼里的曹操绝不是一个可以随便架空了之的人物。
曹操以前能发展那么快,第一,手里有天子,才能在袁绍和袁术的夹攻之中大获全胜,瞬息崛起成为天下间第一霸主;第二,不计出身门第,是人才,他就敢重用;第三就是曹孟德的军事才能了。
细数下来,三条估计还不够,还要十条、百条!
这样一个枭雄、奸雄、英雄,一味提防难免有疏忽,就怕一个微小的疏忽他将乘势逆天又起!
杀又杀不得,防又防不住,怎么办?
刘协迈步,两个小黄门执金杖捞开珠帘,外面黄门高声唱:“皇上到——”
众臣忙依序站立,跪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刘协走向桌案,步子微不可见地停顿了一下,桌案边上,不是小黄门,换了一个娇俏的侍女掌酒。
刚刚不曾留意,阶上何止这一个,足有七、八个之多,模样都很漂亮,年纪约莫十三、四岁。
好你个刘表!
换都换了,刘协也不好立即又换,只得推到明日再说。
坐下后,温声道:“众位爱卿平身。”
“今日过节,勿需多礼了,开宴吧!”
大臣们各自归座,有人道:“皇上恩威齐天!四海升平!今日,城里城外百姓还冒雪摆出集市,行人摩肩接踵,满街华灯看得人眼花缭乱,这番景象,臣等已经很多年没有见到了!”
刘协微笑:“是吗?”
又有人道:“蔡家带头,扎了船灯,还有李家、石家,好多商户也都弄了,早上就开始游江了,几百条灯船!江面都照亮了!”
刘协笑道:“朕还记得,去年上元节,丞相命人扎的灯船也将明湖照得灿烂直比星河,丞相,记否?”
曹操刚坐下,拍着腿笑道:“怎么不记得?就是皇上的诗文,臣也一字不忘!臣没什么长才,侥幸当上了丞相,是陛下看得起臣!其实臣这个人就只好点诗文,陛下字儿写得金玉琼华,诗文也做得极是漂亮,臣模仿不了陛下的字,却忘不了那诗,哈哈!”
刘协脸皮子抽抽——老子脸皮厚不过你!
幸好,没有臣子跳出来问什么诗,要不然曹操八成立即背出来。
侍女斟了酒呈来,刘协接时,这小姑娘偷偷抬眼看了看他,一眼,就满面羞红,刘协黑线——
眼角瞄到孔融跳了起来,刘协忙在孔融发飙前道:“孔大夫,如此佳节,赋诗一首如何?”
孔融旁边的陈宫等不得黄门伺候,自己倒了酒,一口仰尽,不用说,憋气,脑袋偏向别处,仿佛看到曹操都会污了他的眼睛。
刘协开了口,孔融只能压下气,赋诗助兴。
刘协示意黄门,孔融的诗一念完,歌舞齐上,不给这些正直的大臣发飙的机会。
一心向着汉室,才会容不下曹操,可总不能为了北方的土地,伤了这些朝廷脊梁的心。
怎么调和这般水火不容的对立?刘协十分犯难。
三国演义,曹操说过一句话——没有我,天下不知几人称帝,几人称王!
很狂,很实在。
曹操自己不务虚名,有了皇帝的实权,不贪图那点名位。
但从刘协这方来说,这话,也对。
长安大乱时,中原各路诸侯只有曹操惦记着天子,虽说别有所图,不是为的忠义,但比起盘踞各州不动的袁绍、袁术、刘表、刘璋、公孙瓒,他至少心里还放着天子。
假使他不偷走刘协,刘协跟吕布顺利到达汉中,之后呢,孙策为了兵马送了玉玺给袁术,袁术称帝了,没有曹操,没有人会去讨伐袁术,他们只会各自称帝,把汉土彻底分裂成很多部分!天下会更乱!
估计刘协自己也只图去了益州当个王,苟且存身而已。
如此一想,刘协不该恨曹操,反该谢曹操。
杀不得,防不得,那……就容下他吧!
学孙权转瞬间云淡风轻,学刘备取忠义舍私怨胸纳百川,学曹操二脸皮——嬉笑中蔑视群英,他们身上的,才是为君者该有的气度。
酒过三巡,刘协抬了酒樽走下来,众臣忙起身,却不料刘协直直朝曹操而去。
“丞相,昔时,朕年少,诸般意气用事,若没有卿相扶持,不知还要犯下多少过错。”
曹操双手抬着酒樽,认真道:“臣……也做下许多错事。”
从他被曹丕弄来,至今,还只有这一句话表达了歉意。
刘协道:“朕听闻早年许劭为丞相看相,道丞相是‘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朕当此时,扪心自问,实为乱世,丞相不图自立,为朕,为社稷鞠躬尽瘁,可见许劭之言有误,朕往后,还要依靠丞相及众位爱卿共同协助,复兴汉业,澄清寰宇——”
假话说完,刘协一脸恳切道:“过往种种,请丞相杯酒相释。”
刘协腰一低,曹操慌忙跪下,几乎把桌案撞翻,也顾不得菜汤油水溅到衣袖上,端着的酒樽差点落地,急忙抢住,里边的酒大半泼了出来。
“臣……”刘协才多大?
“臣惶恐!”
那时候的二十岁多点,按一千多年后的标准,刘协才十九岁。
一句话,乳臭未干,胎毛未褪!
曹操知道刘协聪明,却从没想到刘协会有这般容人的肚量。
八年啊!八年的仇怨!!
曹丕做下这些事情来,曹操也想过曹丕图的什么,死心眼的被刘协哄得指东不敢往西?还有呢?掌握实权!
曹丕太嫩,资望不足,分量不够,杀了他这个爹,曹军立即四分五裂,曹丕能掌握住的,十里有其一就很不错了,而刘协仗着天子身份,也可以招降一些,但绝不是全部,只要有人带兵回到许都,不出半年,兖州又成荆州心腹大患,短期内,荆州兵力根本不足以北上讨伐。
所以,曹操断定这两个小子不敢杀他。
架空了他,兵不血刃地收复北方七州,这是最好的办法。
而曹操自己还有许多效忠的手下,靠着这些人,只要刘协出一点错,他立即就能抓住时机,改天换地重掌大权!
曹操只没想到刘协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听话里意思,不止面子上既往不咎,只要他曹操能回心转意,忠心辅佐,就真的既往不咎!!
三国时的人里,张飞、关羽是性情中人,曹操,其实也是!
身居高位,举足轻重,但是高兴起来,会笑到把脸砸到碗盘里,沾满脸的饭菜;尿急起来,会停下大军,自个跑到边上捞衣服掏鸟爽爽地撒泡尿——这就是曹操。
刘协哪些话是真,哪些话是假,曹操听得出来。
大出意料。
这才失了态,几乎端不稳酒樽。
刘协看曹操樽中仅剩了一口酒,也不叫人斟满,从自己酒樽里倒了一半过去。
“丞相,请。”
第一百四十一章
曹操将刘协看了一阵,忽然大笑:“罢了!罢了!江山代有英杰!臣已是昨夜长风,皇上不弃,杯酒相释,臣领旨谢恩!!”
说完,一口饮尽,快意大笑!
刘协笑着,将剩下半樽饮了,扶了下曹操手臂,曹操站了起来,殿中大部分人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只刘备、荀彧、曹昂、黄忠、刘表几人面露微笑。
杯酒释兵权,本来是宋太祖赵匡胤的典故,刘协套用了一下。
不愧是开国皇帝的手段,效果当真好啊!
宴毕,刘协喝得微醺,走着路都走不直,侍女便想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