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协索性坦言:“朕认识曹子桓十年了,最早在洛阳长乐宫里便见过,十八路诸侯逼得董卓迁民焚城,朕就是那时在太庙的颓壁残烬中见到他。”
沉默几息,补充:“那时候曹丕还没这个熏炉高,在玩泥巴。”
四个正脑补那般如风云际会一般的场景,反差太大,导致崩溃——
刘协笑道:“起来吧!”真是的。
四个这才走过这边来。
话都说开了,也没什么好瞒的,刘协道:“今年上元节,朕借曹操在宫中大宴群臣的机会,挑衅了一下,曹丕怕朕会被他父亲下手鸩杀,利用卫尉之便,把朕送出许都。”
再看他们,都规矩了。
刘协笑一笑,把曹丕的位置先说清楚,省的他们想些乱七八糟的。
不过孔学那话倒是有些意思,他身边这几个侍中,竟真的都是模样出挑的,难怪他们多心。
要不,找找凤雏庞统,纠正一下观念好了~
但是……会不会又怀疑他重口?
要是曹丕在就好了,隆中找诸葛亮时若没有撞上刘关张,何至于分离?
以曹丕的俊逸风雅、气量文才,谁能做比?
大半年的忐忑心思,在这短短的一首诗里安定下许多,至于其他,暂时没有办法去想。
没过两天,率水师驻扎襄阳的张允不知为了什么跟蔡瑁闹翻了,蔡瑁请旨要去替换张允,见过刘晔后,刘协以理由不足驳回蔡瑁所请。
关羽、张飞又上表,请去益州。
刘协算是知道猛将有多有用了,难怪刘备可以一再“复活”,最终鼎立三国。
写信去劝完全没用,封赏也一样,无奈之下,刘协只有重新考虑亲自去一趟襄阳的计划。
“伯言。”
陆逊把毛笔饱蘸了墨汁,递给刘协:“皇上可是担心仍旧稳不住那两人?”
刘协道:“不是担心,是肯定,两次上表均被朕按下,你觉得他们还会再次上表吗?”
陆逊不了解关羽和张飞,摇头道:“臣不知,但素闻此二人十分冲动,会不会一直不停的要求去益州?”
刘协摇头:“不,他们很可能直接去。”
陆逊吓一跳:“不可能吧!那可是越权行事!”
郭嘉反而附和刘协:“有可能,假如益州战况不利,或者……刘备陷于危境,此二人必定弃皇命而从义兄。”
刘协提着笔,却无法下笔写信,叹道:“真发生了,新野一丢,江陵和曹军之间便只剩下襄阳一关。”
郭嘉忽然道:“关羽、张飞有勇而谋不足,臣请送陛下的信去新野,亲自说服他们,到了新野后,也可以见机行事。”
刘协摇头:“不,他们二人冲动起来,朕都喝不住,你去不去是一样的,新野可以丢,朕却不能失去你。”
刘协说句实话,却把郭嘉给听得激动了,坐到一边去,穷尽心力苦思良策。
陆逊想了想道:“皇上,臣有一言想说,可是说出来怕会令皇上更忧心。”
刘协干脆放下笔,看着陆逊:“什么时候还学会忍着了?有话但说无妨,朕忧心,你们也忧心,说出来一起分担罢!”
那边甘宁和孔学也看过来。
陆逊道:“南阳一战,曹仁以一万对黄祖十万,一天便夺下南阳,对外头大臣们是个不小的打击,两位荀大人和黄将军还好,久经战阵看惯胜负,不以为意,可是其他人却有点经不住这般挫折了。”
刘协皱眉,靠往后边。
陆逊接着道:“近日早朝,臣在外边看到很多大臣坐不安稳,下朝后三三两两聚头议论不休,臣未听到所议何事,可是想也知道一定担心抵挡不住曹操……臣斗胆把他们的心思猜一猜——他们必会想,曹操如果战胜,皇上或许是无忧的,但他们,尤其是从许都来的大臣们,唯有死路一条,南阳一败,已使很多人风声鹤唳起来,若是再败,恐人心分离,荆州内乱!”
刘协盯着空白的竹简,一时间被那后果震得没法说话。
果然是陆逊啊!这等眼界!
刘协半晌才道:“这么说,不止要安抚人心,还……不能再败!”
陆逊低下头研墨,他担心了好些天了,本来怕说出来让刘协更加灰心,忍着的,可是思来想去,孙权那时候将刘协困在商船上,那般逼迫,刘协都硬是没露出半分沮丧的样子,也正是因此,陆逊才决定投奔刘协。
那个时候决定了投奔,现在也该全心相信才是!
所以,陆逊说了出来。
刘协眉心不展,但仍旧没叫他失望,这就足够了。
甘宁猛跳起来:“既然关张二人靠不住,我去新野!皇上!让我去换他们!!我要是败了,但有一死!!!”
刘协喝道:“胡扯什么!?坐下!”
甘宁一腔鸡血被冻得悻悻地,嘟囔:“我……我……臣、臣是看那曹仁用兵也不见得厉害,黄祖那是太笨了!臣一定不会犯他那种错的!”
第一百一十六章
刘协没好气道:“叫你坐下了!”
甘宁忙一屁股坐下,不敢碎碎念了。
孔学忽道:“如果大臣们知道皇上比他们还怕呢?”
刘协道:“你想的不错,不过你的主意朕要改改再用。”
周围几个侍中全都看向刘协——
第二天早朝,议事毕,黄门刚要高唱退朝,刘协抬手止住,黄门忙躬身退开。
刘协站起来,从阶上走下来,来到殿中。
群臣都站了起来,不敢直视君面,尽都瞧着绛裳下的一双黑色丝履,一步一步,稳稳的,从阶上行至身旁,原本高高在上的年轻嗓音,近在咫尺,温润地响起:
“朕,早有些话想对你们说,朝堂议事,说这些闲话很不应该,但若大宴群臣来说私话,当此时,又恐招惹奢靡之非议,便一直存在朕心头,今日,请诸位爱卿耽搁在此,听听朕心中这些话。”
刘表、荀彧和孔融带头,群臣躬身拱手:“臣等洗耳恭听。”
刘协道:“你们中的很多,是从许都来的,知道过去曹操是怎么待朕的,丞相不归,无朝,曹操一年不归,朕便一年……都不得见你们一面……”
听到声音有些不稳,有臣子大着胆子抬头看一眼,讶然低头——小皇帝的眼底,竟是红了起来。
“长乐宫里全是曹家亲兵,还有黄门监看着朕的一举一动,别说想见见你们,就是随口挂着谁的名字,也是不能……”忍着的,却还是泄露了情绪的声音慢慢地说着:“没有一个可以诉说的人,这般苦闷,等到可以见到你们时,曹操在侧,又不能露出一分半分来,招惹事端,白白叫你们为朕……丢了性命!董承……”
孔融劝道:“皇上,董承尽忠而死,也是他的愿望,皇上不要再为过去的事情伤神。”
刘协走了几步,把呼吸调整好才道:“那时荆州牧刘表远在江陵,却对许都之事了如指掌,朕知道,他和你们……荆州本地的,或是荆州之外才归附而来的臣工们,都挂心着朕,挂心着汉室,挂心着危难中的社稷,只要有一丝希望,卿等便不会放弃!”
不少臣子把头垂得更低了。
“朕知道,所以……再是万难!即便被曹操名为扶助,实为囚禁,朕也不敢起意自弃!我大汉四百余年,起于暴秦受难百姓之中,非是逆天暴政,乃是民心所向!故而高祖帝能一呼而改天换地,光武帝能逆大势又起!二百年又二百年,到朕时,天下诸侯群起,要逐鹿而建千秋大业!不少人扬言汉室气数已尽,乃是天地格局再变之时,所以举旗篡逆,所以自以为能号令天下……是吗?”
殿中寂静无声,只有刘协清润的声音静静地传开。
“朕出宫不多,阅历不足,却看得分明,不管是曹操治下,或是曾经袁术、袁绍治下,百姓心里放的,是朕!是承了高祖之血,光武之脉的朕!只要百姓不变,朕的臣工们不变,曹操即便有七州之地又如何!?有百姓而为国,有臣子而为朝,曹操就是尽得汉土十三州!朕也绝不会向他低头,助他篡我河山!!!”
有不少大臣互相看,不解刘协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听那口气,竟然越来越激越起来。
“朕在此告我汉室臣工——朕与卿等共存!与百姓共存!与汉室四百年基业共存!!若真有一天,天意要绝于朕,朕必先尔等去见列祖列宗,请罪于九泉之下!!!”
刘协面向群臣,展袖,搭手躬身。
群臣震惊。
这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当着所有臣子的面立下誓言!?
少顷,陆陆续续,或迟或缓,纷纷跪地,有一半以上的大臣伏在地上后直不起身——
古今多少为人臣者,但求一明君而不得,得之,纵死,夫复何求!况有忠义之名可以流芳百世,人生不过几十载,苟且相安转瞬即逝,岂能相比?
从桓帝时便被伤害的士人之心,仿佛到此时才得到慰藉,九五之上的天子,终于肯向下面看看了。
这次,刘协只湿了眼眶,而殿上的臣子们却几乎都哭了。
眼泪,有时候是软弱的表现,有时候,却像炼铁为钢的那几滴精血,能化腐朽为神奇,不仅能把普通铁剑变成千年不朽的宝剑,更能凝聚起坚强的心志!
从朝堂上下来,刘协看到红着眼睛的陆逊,吓一跳:“伯言,怎的哭了?”
陆逊低着头,轻声细气地说:“还不是皇上惹的,臣看皇上反倒没事人一样……”
刘协乐了,小样的还怨上他了,向里头走着道:“朕也不是没事,不过今日说这些话,有些确实放了很久,太久了,过了劲了,所以才没事人一样。”
陆逊叹一叹,跟上,追到刘协身后轻声道:“都安排妥当了。”
刘协道:“嗯,快随朕去更衣!”
陆逊应着,跟刘协一道,疾走走入内府,
那计划,没法跟众臣商议,就只有几个侍中知道,连荀彧等人都不知情。
换了普通荆州军的衣服,从后门出来,黄忠牵马等在外边,竟然也是一身普通士兵的盔甲。
刘协一看便笑:“汉升,你得留这。”
黄忠道:“臣不放心!”
甘宁窜出来道:“黄将军请放心,甘兴霸豁出性命去,也不能叫皇上少了一根汗毛!”
黄忠看他,不言语——不相信。
刘协安抚地拍拍黄忠牵着马缰的手,低声道:“甘宁能打,他的那群小鸡也挺好,汉升放心罢,你若不在,朕的把戏便要被拆穿了,快的话,三日即回,慢也五日。”
黄忠很是听话,见劝不动刘协带着他走,只好交出马缰,但身子一侧,让出背后一个人来:
“皇上,这是魏延,字文长,请皇上带着他同行,臣略可放心。”
刘协闻言向黄忠背后的魏延看去。
个头魁梧,两道粗眉,一对大眼睛加一个大鼻子,被刘协一看,眼睛溜溜转,忠厚里透着点小奸猾,年纪二十余,竟然……这么年轻!?
刘协一想就明白了,刘备入蜀时接纳的魏延,按史,那个是在十几年后,那时魏延三、四十许人,如今可不还年轻着么?
魏延跪了,刘协道:“也好!”只有甘宁一个,备用的也没有。
真要用人时,总不能把并不善拼斗的陆逊派出去吧?损伤了可得心疼死!
孔学带着陆绩站在门里,他们两个不去,留下跟黄忠一起,给刘协打掩护。
刘协上马,陆逊、甘宁、郭嘉和魏延跟着上了马背,旁边还有几骑,是甘宁挑出来,以往打架斗殴很厉害的家伙,十几人,策马离去。
行到城外荒僻处,几百骑等在道边,甘宁打个唿哨,真跟响马一样,对了暗号,两边并在一处,径向北去。
甘宁和魏延已经在营中互相认识了,快速疾驰中魏延靠过去,忍不住问甘宁:“兴霸,皇上这是要去干嘛?怎的连黄将军都不让跟?”
甘宁问:“你想立功吗?”
魏延忙点头,甘宁一鞭子甩在魏延马屁股上:“那就别问了,赶紧赶路!今夜必须到襄阳!”
魏延的马吃痛,叫几声窜出去,魏延一脸吃惊,甘宁笑出两排牙。
难怪刘协那么玩,果然感觉不错。
江陵距襄阳三百一十几里,良驹,再加上一路上不歇不停,到这一日的亥时初刻,硬是赶到了襄阳!
张允收到消息等了才两个多时辰,见圣驾真的来了,吓得从城楼上连滚带爬地跑下来呼喝开门。
刘协一路进了府衙,才问张允:“张副都督,关羽和张飞呢?”
张允道:“臣接到陛下消息立即派出快骑传他们前来,但二位将军即便立即赶来,最快也要寅时才能到。”
刘协略顿了顿脚:“没几个时辰,爱卿也别到他处去了,和朕一起等吧!”
张允抱拳:“臣遵旨。”
说是这么说,进了里边,张允还是得请刘协入内歇息,等关羽、张飞来了再去请。
刘协赶了一天,一看就已经累得撑不住,张允劝了两句,便同意了。
刘协带来的陆逊和郭嘉体力也不是很好,当下两人陪着刘协入内,甘宁和魏延留在外间。
张允道:“二位也去歇息片刻吧!三百多里一路马不停蹄地驰来,辛苦了!”
甘宁叫人从外面马背上卸下来一个竹筐,闻言笑道:“副都督,咱们都是习武的,哪有那么怕累?正好乘着这功夫,给副都督看个新鲜东西。”
张允看着甘宁打开竹筐,从里边拿出木头、沙袋等物,好奇心一起,不劝了。
甘宁招呼着魏延帮忙,忙不过来了,连外面的小鸡也叫进来,拼拼凑凑的,把沙盘装出来。
张允没见过,看得兴起,也掳了袖子帮忙摆弄山形地势。
第一百一十七章
时间过得很快,离天亮还有好一阵,恰恰是张允说的寅时,外面兵士进来报:“副都督,关将军和张将军到了!”
张允道:“快请!”扭头对甘宁道:“请甘侍中入内禀报皇上。”
甘宁答应着往后跑,到了后面,推开门缝一看,陆逊和郭嘉正帮着刘协换衣服。
甘宁推门进去道:“皇上没歇会?”
刘协道:“睡了一个时辰,够了,关羽、张飞来了?”
甘宁点头。
郭嘉到襄阳时是脸色最差那个,现在也好多了,肯定有睡了会。
陆逊给刘协系上衣带,本来宽大的衣袍被衣带一束,紧紧缚在腰身上,甘宁吃了一惊:
“皇上,这般瘦!”
平时衣物多,还看不出来,这会一看,甘宁伸出手,估计他两只巴掌一圈,就能圈过来。
陆逊甩个白眼给甘宁:“赶紧出去!一会张允跑了!”
刘协嘀咕:“哎!可不是瘦了,得多吃点……”
甘宁笑着跑出去。
陆逊道:“皇上近日瘦多了,臣还担心今天穿着那身盔甲赶路,皇上要累坏。”
郭嘉在旁发梦忡,不甚清醒道:“整个天下都在皇上肩上,皇上岂畏这点分量。”
陆逊捧来冕冠,可不是超级重么,二百八十八颗货真价实的石头挂上头,有些心疼道:“臣想,皇上已经亲至,即便没有朝服也无妨。”
刘协摇头:“错了,形式有时候是绝对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