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林清走到母亲的身边,害怕惊扰一场梦似的,低低地叫了一声。
林妈闻言迟缓的转过身,见是林清,双手下意识地就拽紧了儿子的手臂,口中絮絮叨叨着:“他说了要吃汤圆的……我买了他爱吃的花生馅……”
林清有许多年未见过母亲的这般模样了,上一次,是医院给父亲下达病危通知书的时候,那时候他还在念高中,母亲用柔弱的肩膀扛起了整个家的生计,她总跟林清说,熬过这段儿就好了,以后咱们一家三口,好好过。天不遂人愿,父亲最后还是没能战胜病魔,这几乎让母亲彻底崩溃。记忆重叠了,林清看着母亲,心疼之余,竟有些心惊。
任由母亲抓着自己的右手,林清抬起另一只手,轻柔地帮母亲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头发,白发又添了许多,母亲近年来是真的见老了。
“妈,您先坐下休息会儿。”林清扶着母亲到座椅上坐下,“我去找医生问问情况,一定会没事的。”
医生给的回答并不乐观。
继父的病反反复复,手术后一直靠药物控制着,这回突然病重,是又受了病菌感染。县医院的医疗水平不高,医生劝林清要么做好最坏的打算,要么将继父转到城里的大医院治疗,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不知道怎么跟母亲开口,林清绕了道去监护病房里看望继父。继父靠着呼吸器艰难地喘息着,像是一台运转着的老旧风箱,发出孱弱的声响。他的头无力地偏向一边,眼睛半阖,意识游走于清醒与昏迷之间,仿若呼吸在下一瞬便会停止,整间病房里弥漫着绝望的气息。
林清匆匆走出了病房,感觉自己也快要喘不过气来。
转院治疗的费用是一个不容忽略的大问题,现下林清尚且背负着一笔债务,虽然姜牧是体贴的朋友,也不见得急需这笔款项,但林清不觉得自己能利用对方的善意一再拖延,家里的日常开销、店铺的经营费用也需要考虑……
后半夜,林清陪母亲在医院的家属室卧床。
他终夜未眠,并且知道母亲也没有睡着,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里,林清听到邻床的母亲压抑的哭泣声,先是轻轻的抽噎,随后似乎是用被子掩住了头脸,窸窸窣窣传来了棉被和床单磨蹭的声响。父亲离世后,她茫茫然地寻觅着一个可以停泊的港湾,然而天意弄人,历史一再地重演,她又要陷入一无所依的境地了。
隔日天刚擦亮,林妈便起了身,她无言地看着窗外浅浅的晨光,林清看她的眼睛很亮很亮,只是分不清那究竟是阳光下的错觉,还是昨夜未流尽的一层泪光。
说实话,他与继父、妹妹的感情并不如何的深厚。
继父生病后,林清勉强支撑着这个重组的家庭,包括后来帮妹妹收拾那桩欠下高利贷的烂摊子,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母亲。许多年前家里突遭变故的时候,母亲像是一个全职全能全方位的女超人,硬是撑起了一片天。林清步入社会后才懂得了母亲的难处,对于她的改嫁也渐渐释然——如果这个家能给母亲提供一份依靠,那么他就要努力地扛起一份家庭责任,只要能让母亲过得好一点。
前些年风平浪静的时候,林清的生活算不上滋润,可也还凑合,如今他才发现,日子这么难,这么难。
没滋没味地吃过一顿早餐,林妈留在医院照顾继父,林清则勉强打起精神回家收拾一些生活用品。
途中刚好经过了村口的大榕树,阳光正好,树下零零散散的坐着些闲聊的中年妇女。林清本不甚在意,不曾想从只言片语中听出,那些人闲聊的对象正是自己的家人。
“我看老郑这是要不好啦!肺病拖了这么些年,哪里能说治就治得了的哦!”
“诶,你们说秀梅这是不是有点儿克夫相,瞧着面黄肌瘦、皮包骨头的,让人看了发憷!老郑娶了她也是造孽啊!”
“可不是,前些年克死了老林,现在老郑又……你们说老郑原本多结实一人啊,现在病得简直没人样了,啧!”
……
林清没有再往后接着听下去,他故意踩重了步子从树下走过,这群长舌妇恶意满满的交谈随之戛然而止。
在这个肮脏的世界里,你的苦楚只是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你的艰难在别人看来不过是理所应当。
回到家才觉得疲惫——精神紧绷了太久,一旦松懈下来,沮丧和倦意全都涌上了心头。
林清走进卧室,泄了气的皮球般瘫坐在床上,他为自己内心深处的埋怨和消极感到羞愧。自己所面临的难处远不及母亲所承受的压力的万分之一,方寸大小的小乡镇里最不缺的便是各色的风言风语,人言可畏,算来母亲今年也才五十来岁,却已然是个小老太太的模样,她这是被暗不见光的生活压垮了、击败了。
可是他又能为母亲做些什么呢?林清突然有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总说“只要努力去做,没有什么不可能”,然而世界上还有许多许多的“心有余而力不足”……
林清迷茫地拿起了手机,迟疑了一瞬,终于拨通了那个原本就想呼出的电话,虽然心境已是大不相同。
“林清!”电话很快就被接通,那头的声音带着笑意,是一如既往的元气满满,似乎永远没有疲倦的时候。
可是林清突然就觉得眼睛潮湿,喉头酸楚。
“……周陆,我难受。”林清哽咽着道。
电话那头有一瞬的沉默,随即传来了让人安心的声音:“宝贝,别怕,有我在呢。”
17.陪着你
经年封存的感触仿若一道泄洪的闸门,一旦开启,滔滔的水势不可抵挡。
没来得及组织语言,林清在电话里时断时续地向周陆讲述起了自己的家庭,顶天立地无所不能却备受疾病折磨而早逝的父亲,贤惠温婉爱家持家然而一生坎坷饱经磨难的母亲,还有不甚亲厚却无法置之不顾的继父和妹妹……
一件件、一桩桩,他从来都是默默地藏在心底,这是第一次尝试着去倾诉,几乎说得有几分颠三倒四、条理不清。而周陆是难得的安静,他不吵不闹不打断,是一副奉陪到底的姿态,偶尔说句“我懂的”、“我明白”都足够让林清感到心安和熨帖。
虽然是看似无济于事的一通倾诉,但林清感到沉坠的心头有了一丝松快,手机屏幕热乎乎的捂着他的耳朵,发出了充电的提示音——不知不觉间他们竟已聊了这么久。
记忆里的林清总是惜字如金的,周陆在电话那端说:“宝贝,这是你第一次对我说这么多的话。”
林清觉得耳朵发烫,脸也有些发烫,一时竟有些语塞,只听周陆接着道:“再过三个小时,让我抱抱你,好不好?”
这时候林清才注意到电话那头喧闹嘈杂的背景音,周陆应该是在车站一类的地方——这个总让他既生气又无奈的货,这个总带给他无限惊喜和希望的货,这个他爱了很多很多年的人,要来到他的身边了。
周陆来了,带着一身的风霜。
他是第一次来到林清的家乡,交往时听对方略微提起过,家乡是个偏远闭塞的小镇,夏天里有黄狗当街懒睡、知了栖树啼鸣,还可爱些;到了冬日,彻骨的寒意简直让人绝望,周陆来得不巧。他甚至没来得及向公司请假,不管不顾的循着记忆买了张单程车票,只因为他满心满意地从电话里感受到,林清需要他,所以他来了。
幸亏小镇是名副其实的小,周陆下车后没费多少工夫便顺利地找到了林清的家。果然刚见面便是一个结结实实的大拥抱,周陆看林清除了眼眶有些泛红,好手好脚全须全尾的,还是他的宝贝,松了口气,收紧双臂,喃喃耳语道:“宝贝啊……”
林清乖乖地靠着周陆宽厚的胸膛,闻到了他衣服上沾染的冷空气味道,脸上的温度却没有随之冷却下来:“你……别叫我宝贝。”“宝贝”是交往时周陆对他的亲昵称谓,可如今正是心慌意乱不清不楚,周陆所喊出的每一句“宝贝”都让他脸热,简直不知道如何回应。
周陆装作没听到,不吭声以示拒绝,他兀自揉了揉林清的头发,往下又轻轻地一下一下抚平林清的背,手掌所触及的却尽是咯人的骨头,周陆心中想这个货枉为一名厨师了,真愁人。他们各怀心思,无言地依偎着,是一种久违了的温存。
然而温存过后,棘手而纠结的问题仍旧存在。
林清骤然想起自己是回家整理衣物的,周陆的突然造访让他迷了心绪、昏了头脑——母亲该在医院等得心焦了。他退离了周陆的怀抱,转身回房寻找大的行李袋,周陆看他一副手忙脚乱的模样,走上前接过行李袋,一样一样地帮他装东西。
“没有谁是无所不能的,你什么都没做错——其实我觉得你已经拿出最大的善意来解决所有问题了。”电话里,林清反复地提及自己的自责与愧疚,周陆觉得他的宝贝真傻,掏心掏肺的付出所有了,却还偏执地认为自己为母亲、为这个重组的家庭所做的远远不够。
所谓父女母子一场,诚然因着血缘的维系一生无法割舍,但这并不意味着单方面无穷无尽的付出与牺牲——这不是爱,是枷锁。生命其实很滑稽,因为生与死是那样贴近,每个人的故事都是在自己的眼泪中开始、在别人的眼泪中结束。总会有那一天,我们必须直面送别与被送别,渐行渐远的背影不必去追、山穷水尽后的步伐不需要停——从来没有谁的离去是谁的错。
“宝贝,总为别人活着多累啊,我都看在眼里,你真的尽力了。”周陆直视着林清尚存犹疑的眼睛,沉声道:“我陪你再尽最后的一份力,但答应我——无论结果如何,都不准再自责了,我心疼。成吗?”
在这之前,林清感觉自己是彻底的六神无主了,而周陆的指引像是一盏明灯,驱散了他心里的彷徨。他缓缓地点了点头。
两人带着整理好的日用品去了县医院。
病房里,继父依旧是昏迷的状态,林妈终日精神恍惚、伤心欲绝,并没有察觉林清回家的时间过长了些,只是在看到周陆时一怔,她醒过神般匆忙理了理头发,有些迟疑地站起身要打招呼。
“阿姨您坐——”周陆连忙做了自我介绍:“我是林清的……朋友,叫做周陆,今天来看看叔叔。”
林妈有些疑惑地看了看儿子,这还是头一回见他带朋友给家人认识,她感激而愧疚地道:“小周啊,让你费心了,唉,这……一团糟,都不能好好招待你……”
周陆挠了挠鬓角,陡然生出一股拜见岳母的心情,有些羞赧道:“阿姨您千万别跟我见外,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您尽管说啊!”
因为林妈的精神状态始终不太好,林清劝着哄着终于说服她去休息室补补眠,他们趁这段时间又去找了一趟医生。交谈后周陆才对林清继父的病情有了进一步的了解,相当凑巧的,他的父亲恰好是业界有名的心肺科医师,如果能够说服父亲做一台手术以及负责后续的治疗,那么事情可能会有大大的转机。
不过周陆并没有立刻把这个想法告诉林清,毕竟父母那边的回答尚未可知,他不想让对方空欢喜一场,有的时候,落空了的期望比起一开始就失望来得伤人。
和医生谈过后,林清见情况依旧没有好转,心里感到有些沮丧,不知怎的,他下意识地就伸出手悄悄拉住了周陆的衣角。周陆察觉了,没说什么,单是默默地伸出了左手,把林清的右手包裹在大大的掌心里。
静谧的一刻没有持续多久,周陆的手机突然响了,他低头看了看显示屏,有些不舍的放开了林清的手,匆匆走到室外去接电话。
周陆接电话时几乎从不回避自己,林清抵不过心里的好奇,悄悄地跟上前去,躲在了树丛的背后,刚好听到周陆有些激动的声音。
“为什么不行?具体情况我在短信里也说得很清楚了,如果由爸来主治,还是有治愈可能的!”林清听了一时心惊,他知道周家是医学世家,莫非周陆打算让父母帮忙?
电话那头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林清隐约看到周陆烦躁地在原地踱步,像只想要喷火的大恐龙,听了半晌,终于忍无可忍地打断了对方的话:“妈,如果是这个原因的话,那我的回答和刚出柜那会儿一样,不会改变。您真别费事儿给我安排相亲了,折腾了这么些年我算是明白了,这辈子我就认他这么一人,他跟我好了,我们长长远远地过;他不跟我好,那我就自己一人过,不去瞎祸害人家姑娘。”
“早十多年前就想通了的事情,怎么现在又过不去坎儿了呢?——妈,算我求您了,我知道您打心眼儿里盼着我好,但他过得不好,我也难受啊……”周陆放缓了语气,恳求着。
事情并没有一次性谈妥,周陆挂了电话,神情失落。
没曾想一转身,竟看到林清怔怔地站在他的身后——也不知道来了多久,电话的内容又听了多少。
“诶,你怎么出来了,外头挺冷嘿,咱赶紧进去吧!”周陆佯装轻松,笑着招呼林清往医院里边走。
林清却不言不动,低垂了头,闷声道:“我都听到了……周陆,谢谢你,但你别为了我跟家里闹矛盾。”林清比谁都珍惜家庭的和谐美满,出柜的勇敢不过昙花一现,再往后不管受了多大的委屈他都习惯往肚子里咽,因为自己的家庭已经不幸福了,他不想成为一个挑拨离间的角色,让周陆也不幸福。
周陆一愣,伸手揉了揉林清的头发,打哈哈道:“以前没见你有偷听电话的癖好啊,欠收拾呢!”见林清的神色依旧凝重,他才收起没个正经的笑意,缓声道:“不是闹矛盾,我是跟我妈下决心了。”
周陆的决心是什么,林清自然也一字不落地都听到了——他说这辈子非自己不可,再没有别人了。其实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情话,交往的时候,更多让人脸红耳热的话,周陆都说过,那时候林清总说他是天生的没脸没皮不知羞,周陆也不恼,美滋滋地听林清数落他,末了凑上来吧唧就奉上一个倍儿响亮的大吻,腻歪死人。说得多了,林清难免觉得他是玩闹多过真心。
时隔多年后,再次听到周陆的表白,竟然让他的心脏险些漏跳了一拍,身体和脸一并地燥热起来,这份不合时宜的悸动让他感到不安。明明不久之前还有满心的顾虑,并且笃定他们之间再无可能,可现在他居然有一份冲动,想再相信对方一次,赌这回一定会幸福。
“上回我跟你说复合,是真心的。”周陆牵起了林清的手,十指紧扣:“宝贝,这次换我来等你的答案。”
18.化(上)
周陆不着急,他有自信林清终究会回到他的身边。虽然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但他愿意等,并且认为值得等。
没有逼着林清立刻给出个肯定的答案,周陆将话题转回去:“我说过了,要陪你尽最后的一份力。”以林清顾虑满满、不愿麻烦别人的性格,向周陆的父母求助这条路,他定然未曾考虑过,然而就目前来看,这几乎算是最后一条可走的路——周陆态度坚决地帮林清做了决定。
那之后周陆没再避着林清,又跟家里人通了几次电话,最后周陆的姐姐出动,帮着说服了父母,林清的继父终于得以转移到周家开的私立医院,并由周陆的父亲担任主治医师。
自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不甚愉悦的会面后,时隔多年,林清再次见到了周陆的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