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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穷——by随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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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他原本也不是出身于什么武学名家。父亲在一字堂时,原来最擅长制毒,因此后来便开起了一间医馆。但他的父母早年皆是习武之人,谢泽不仅承袭了父亲的医术,还被双亲逼着练了几套剑术。

父亲的武术套路全来自一字堂,自然不敢让谢泽跟着学。而母亲所习的剑法虽然颇为精妙,但其中的几套到底是为女子而制,难免阳刚不足。谢泽年长之后,只拣其中的一些练习,虽然招式上大为精进,但缺乏实战,一遇上真对手,又如何能与之为敌呢。

他就势倒地,却又立刻将剑推出,左手一撑,跳了起来,绕到黑衣人身后。然而黑衣人的武器虽重,动作却极其迅捷。他一个空翻,便躲开了谢泽侧袭而来的剑身,落地的瞬间,一刀击在了谢泽的左肩。

谢泽原本正欲反身回护,然而眼前一黑,感到血溅在了下颌和颈间。他一时吃痛,下意识地捏紧了双手,才意识到左手还紧紧地攥着那只石哨。原先冰凉的石材早已变得温热,却依然硌疼了他的掌心。

他不知道顾箴现在的处境,但大约并不会比自己更好。可既然顾箴会给自己这个哨子,说不定他真有取胜的方法。况且,就算顾箴无法前来,说不定还能以哨声惊吓对手,多少为自己赢得一点儿时机。

念及此处,他不再犹豫,深吸一口气,吹响了哨子。

随即他便怔住了——那个黑衣人也是。

他完全没有想到,这看似平凡粗糙的哨子,竟然能发出如此悠扬的声音。如凤鸟啼鸣一般,哨声清亮婉转,流转而上,划破了万籁俱寂的夜色,回荡在群山之中,直抵天际。

林间忽然响起了剧烈的翅膀煽动的共振声,从无数的树冠顶上,腾跃起无数的飞鸟。仿佛是受到了哨音的惊扰一般,成群的鸟压着树梢低低掠过,发出激烈的嘶鸣声。许久之后,躁动才渐渐平息。

鸟鸣声减弱下去,凄凉悠长的风自半山间升起,千千万万叶片翻动舒展,如浪潮般从遥远的地方涌来。他们的头顶奔腾着无穷无尽的大海,流泻着向苍穹的边境飞奔而去。

直到风静声消,两个人都没有动。谢泽的神智渐渐清明起来,屏息聆听,偌大的山林间,嘈嘈切切,万籁有声。

原本阴郁的天空被剖开一道狭长的口子,在逐渐散去的云朵间,月亮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就快要落下去了。在很远的地方,有稀疏的星子,一点一点地隐没到天幕的后面去。

那是人一生都难得一见的奇景,足以让人恍然若失。然而谢泽抢先反应过来。他拼着全力,双手持剑,直直地向黑衣人撞去。他所学的剑法,最讲究走势轻巧,四两拨千金。但此时他还哪里顾得上什么章法诀窍,他将全身仅剩之力聚于剑尖,腾身而起。

剑稳稳当当地穿刺而出——

黑衣人依然沉浸在震惊中,他甚至都没有注意到贯穿胸口的利剑。当谢泽将剑抽回的时候,他只是木然地站着,然后跪倒下来,最后扑在了地面上。

全部的过程,都是如此缓慢。谢泽单膝跪下,剑尖点地,猛烈地喘了两口气,左手抓住衣襟,呕出一口血来。

他已经不知道到底是哪儿在疼了,不仅仅是背部,全身上下内息乱窜,火烧火燎般炙烤着他的周身。喉间充满了腥甜粘稠的味道,他竭力忍耐着,翻身仰面躺在了地上。背部触地的一瞬,又是一记剧痛。他松开了剑,躺在地上大口地喘气。

头顶的星光开始变得混乱,他望着繁星在视野里远远近近,忽明忽灭,意识便渐渐抽离开去。疲倦席卷了他的周身,他知道自己离目的地还有很远很远,但此刻,他只想睡去。

也就是在他想要阖上双眼的那一刻,他看到眼前流过一道霜白色的光。那道光浮动在半空中,如乘着风的银屑一般飞舞洒落着,渐渐地向他靠近。

那一定是他的幻觉吧。他这样想着,闭上了双目。然后,他感到有什么温暖柔软的东西,轻轻地触上了他的额头。

第五章

循着地上散落着凌乱的血迹,再往前走几步,就可以看到被乱草掩埋的尸体。

这个人没有死去太久,顾箴摸了摸他的皮肤,感觉到了他身上残留的热量。死者被人一剑穿心,血流了一地,目眦尽裂,连嘴巴都没有合上,死相十分凄惨。他叹了口气,轻轻覆上死者的眼皮。站起身来,静静地思索了一会儿,沿着血迹延伸的方向向前跑去。

走了几步他便觉察到,这条路并不是下山的。四下打量一番后,他蹲下身仔细地检查着地面上忽然增多的血渍。从颜色上来看,血迹似乎并不单一。也就是说……这里还留下了别人的血液?

顾箴忧心忡忡,不断地拨开断草落叶,想要探出蛛丝马迹。他又走了几步,就看到方才自己交给谢泽的哨子,正静静地躺在前方的地面上。

刚才听到哨声时,他便意识到事态有异。如果刚才那人是谢泽所杀,那他现在必定已经脱身。可从地上的血迹来看,他亦伤得不轻。顾箴又向前走了一段,一个念头在他脑海中慢慢成型。这不是一个太好的猜测,他自己也不太愿意相信。但按照眼下的情况来看,似乎已没有更好的答案。

他看了看手中的石哨,然后轻轻地吹响了它。

顾箴将气息拿捏得极稳,哨声依然悠长悦耳,但轻而短促,稍纵即逝。顾箴坐了下来,耐心地等待着。他已经记不清上一次吹响这只哨子,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五年过去了,他已渐渐忘却了时间。他看得见自己的成长,也深知时间的力量。但是对于山来说,一切都是微不足道的。山中的生活没有太多需要顾忌的事,他只需记得当初那个人教给他的谶言,世事轮回,因果相报。

他闭着眼睛,能感到极其微弱的风自耳边流过。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无穷无尽的回声,穿过重峦叠嶂,终于来到了自己的耳畔。五年过去了,栖居在山顶的那个人,再次对他发话了:“你上山来吧。”

“他……人呢?”顾箴强忍住在脑海中鼓荡的奇异回想,默念发问。

“他走得很慢,若你现在出发,大概还赶得上。”

顾箴听出那声音里的戏谑之意,他不敢动怒,强压着心绪,缓了口气,然后站起身,向着通往山顶的道路奔跑起来。

他心里有无穷无尽的疑问,但现在还没有到提问的时候——而他也没有这样的权利。

五更已过,天就要亮了。在林间熹微的光线中,一道银光忽隐忽现,如无数银屑织成的长链,缓缓地流淌在半空中。明灭间,银光如同深秋的霜华一般,仿佛随时都要消融到黑夜里去。

谢泽跟随着这束光静静地走着,日出之前冰凉的寒气自地底升起,浸入他的四肢百骸,让他心一点、一点地消失了知觉。林间弥漫着一层番罗般的薄雾,树影摇曳如同幻觉,层层叠叠,不知何处才是出路。

虽然各处伤口依然疼痛,但至少气息已渐渐稳定下来。每跨出一步,谢泽便能赶到体内的力量消失了一份,但他心中明了,若是在此刻停下来,便永远无法再度启程。

为他引路的,是一只矮小的幼鹿。鹿背上流动着微缩的银河,颠簸间散发出如梦似幻的眩目光芒。

关于这种生物的传说,他已经听过很多次了。然而当银鹿真的出现在他的眼前时,他依然难以相信它的真实。

有那么一刻,他呆立在原地,甚至不敢呼吸。他恍如堕入梦中,只要一动弹,眼前的光景便会烟消云散。

这只鹿似乎还小,它是如此柔弱的生物,以至于谢泽甚至不敢触碰它。这美丽得近乎幻觉的生灵,却又如

它的眼睛璀璨如珠玉。那个时候,谢泽躺在地上,睁开眼的时候,便看到了这对宝石般的双目,正默默地注视着自己。湿润的眼睛仿佛就要滴出水来一般,却又沉静而不含感情。

银鹿低下头来,用鼻尖抵住了谢泽的额头。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一个声音在他耳边道:“你若是想上山,就跟着它来吧。”

回音缭绕间,谢泽大吃一惊,只当是自己意识模糊而出现了幻觉。然而再一看银鹿的眼神,他忽然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他又躺了一会儿,四肢终于渐渐有了力气。那只鹿就在一旁不急不缓地踱着步,有时停下来,轻啼一声,与他的目光相交。

谢泽慢慢地站起来,在肩头胡乱敷了点药,走到银鹿身前,轻声道:“请你带路吧。”

寒气越来越重,风力渐盛,谢泽知道,离终点已经不远了。在逐渐明亮起来的天光里,他甚至隐隐约约地看到了高处的石柱与石碑。他心思渐安,便也不去多想,只专心脚下的路。

所以,在听到自己的名字在身后响起的一瞬,他以为这又是自己的幻觉。

然而这声音殷殷切切,又满溢焦急之情,他立刻便意识到,那是顾箴的声音。

然而他略一踟蹰,刚想回过头去,便感到银鹿拱了拱他的腰,他看到银鹿轻轻摇头,眼中意味深长。

强风吹过,猎猎作响。

一时间,树浪的喧嚣掩盖了一切的声音。天色光亮起来,远处的云霞散去,在缥缈的烟雾间,谢泽已分不清自己身处何地。

他看到灌木在眼前分开,一条石阶铺成的道路蜿蜒地蔓延在山间。当他抬起头的时候,他看到眼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座陈旧的石质山门。山门高耸入云,看上去却陈旧不堪。两旁的石柱上似乎各自雕刻着文字,却早已因时间久远而模糊不清。

仿佛是为了确认眼前景象的真伪一般,谢泽伸出手,轻轻地滑过风化严重的石料。粗糙的质感带着蚀骨的凉意自指尖传来,缭绕在身畔的雾气终于散尽了。

银鹿纵身一跃,倏地消失在灌木里,再也寻不见踪迹。

谢泽犹豫了一下,穿过了山门。迈步的一瞬,他听到有什么东西掉落的声音。激烈的风自耳畔掠过,将他的耳廓冻得冰凉刺痛。他几乎听不见声音,只感觉到鼓膜的轰鸣。他没有在意,他在思索着山顶的那个人——究竟有着怎样的容颜。

顾箴喊了一声。

在游动的雾气间,隔着挺拔的古木,他看到谢泽站在离山门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似乎正要回过头来。他的身旁有一只矮小的银鹿,看起来不过一岁的模样。它转过脑袋来,看了顾箴一眼,然后轻轻地撞了撞谢泽的腰。在渐渐明晰起来的日光下,它脊背上的银色斑点如萤火虫般盘旋着,飞散到空中去。

顾箴捏紧了拳头,拼尽全力,又喊了一声。他的嗓音因为方才激烈的奔波而嘶哑,强风让他的呼吸也变得极其困难,他长大了嘴,喉间的疼痛撕心裂肺。在这座山上,他从未行走得如此艰难。他自以为熟悉每一棵树木和每一条隐秘的道路,到此刻却发现,这也不过是他的狂妄。

他的双眼在寒风中变得干涩,沙石随风而来。他摘下面具,丢在路边,又匆匆拭去模糊了视线的泪水。

当他放下手的时候,谢泽的身影已经完全被雾气吞没了。

顾箴没有停下脚步。

他一直冲到山门前,猛地停住,然后跪倒在地上。尖锐的碎石硌着他的膝盖,疼的他一激灵,却再没有力气爬起身来。

然而,谢泽却并不在那儿。

顾箴颤抖着手,从怀里摸出石哨来,一下子没握住,哨子落在了地面上,滚了一滚,才停下来。

可是,谢泽没有哨子,又是如何进入到结界里去的?

正当顾箴挣扎着想要把哨子拾起时,有人抢先一步。白色的广袖在面前一晃,顾箴的身子剧烈地一震,僵硬地停下了动作,他抬起头,睁大眼睛,却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这原本是只有守山人才知道的秘密。

栖息在山顶上的,除了银鹿,还有山神。

然而山神,也不过是人类妄称的名字罢了。无人知道他从何而来,就像没有人知道谁是第一个守山人一样。那些事的源头过于久远,追寻这些问题,没有意义,也不会有答案。

师父去世的时候,顾箴第一次听到了山神的声音。那个时候他才真正相信师父对他说过的话——正如他亲眼见到银鹿后,才相信它们的存在那样。

他要保护的这座山,是“那个人”的山。

顾箴坐直了身子,看到那个穿白衣的人也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

他端坐在山门的正下方,自他的肩头,升起缭绕的白色烟雾,模糊了他的面容。顾箴什么也看不清,只觉的眼前白茫茫的一片,隐约构成了一个人形,分不清男女。他知道山神并不是一个实体,他从不出现在人的面前,只出现在人的心底。今日初次得见,心中的震撼,不亚于见到银鹿光华的那一刻。

“还是迟了一步呢。”那人的声音微不可闻,如一缕不着痕迹的风,“连哨子都给他了,你的胆子也真够大的。”

“他为什么能进去……哨子,明明在我这儿。”顾箴抓着喉咙,艰难地说。

哨子是守山人必备的工具,一旦发生危险,能互相用哨音传递消息。然而顾箴手中的石哨虽然用料、外观皆很普通,但制作的工艺却极为巧妙,因此能发出格外嘹亮的声音。哨子的内侧刻上了符文,那是守山人的凭证——是打开山顶结界的钥匙。寻常人看不见山门,他们只看得见光秃秃的岩石,却不知道,那之后隐藏着通向另外一个世界的大门。

“你手里的哨子,是顾策的。”山神说着,似乎还笑了起来。

“师兄……那他人呢……”顾策端详着手中的哨子,焦急地问。

“你以为那些外人能自己摸清上山的路?就是顾策带他们上山的!你也能猜得到,他会有怎样的下场吧?”山神淡淡地回答,“你刚才来得太匆忙,所以才没有发现你吹响的哨子,并不是你自己的那个。我以前从没见你这么慌张过。告诉我,为何要这样帮他?”

又是一样的问题。顾箴的小腿正疼得厉害,又听山神轻描淡写地传达了顾策的死讯,心里极其恼怒,也顾不得在山神面前仪态,干脆伸开腿坐下来,说:“我只是不想再看到有人在我面前死去了。师父、师兄,还有一字堂的人,和其他猎人们……可这些,都是人命呀!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我……?这并不是我的决定,而是天命。你不是一直都知道吗……银鹿居住在这座山门之上,跨越山门者,难逃一死。那里才是永远的迷宫,就算是你,也走不出去。银鹿本来就不是凡物,是他们太过狂妄罢了。”

“可谢泽什么也不知道。”

“但他的父亲泄露了秘密。”

“就算如此,那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原本或许是没有什么关系的吧,只要他将鹿角送到山门前,那一切就都了结了。但现在,他已经进了这座山门,看到了他不该看的东西。而正是你……给了他哨子。”山神说完,轻轻地笑了一声。他似乎很满意顾箴骤然僵硬的表情,说,“你以为什么是天命?没有人能从天命里逃脱,而我不过是一个旁观者。所以……我只是比你们看得更清楚罢了。”

“那你的存在到底有什么意义?”

“也许是因为,总得有一个人来告诉你们这些道理吧?”

“可是,为什么谢泽吹哨时,银鹿会来给他带路?”

“天命。”山神凑近顾箴的脸,一字一顿地说,“他带着鹿角——那原来是银鹿的东西。银鹿只是为了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罢了。”

“……那又如何。”顾箴站起来,扶住离他最近的那棵树,说,“五年前的事情,与他没有关系。既然你已经取走了鹿角,那么,一切就已经结束了。”

“你若是不相信,就到他那儿去,亲眼看看结果吧。与我辩论毫无意义。我从来都没有和一个人类讲过这么多话,你是个很有意思的孩子……我原本以为,你能在山里留很久。但果然,你还是耐不住寂寞。不过,你也逃不了——别忘了,是你把哨子给了谢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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