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圈住,不敢动弹。
瞥眼瞧周围的众人,还好没人注意到这边。
手肘往身后一捣,被击中胸膛的人吃痛地哎了一声,纸上顿时墨迹斑斑。
“你够了吧!”邹麟压着声音怒道:“这是学堂。”
“我有做什么么,”谢枫满脸抑制不住的笑容,也轻声道:“咳,这哪件不是一个先生该做的事?”
“你!”邹麟攥着拳头,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好了!”忽然,谢小夫子直起身子,扬声道:“按照这样修改,就无甚问题了。”
邹麟狠狠瞪他一眼,咬牙道:“多谢夫子。”
谢枫一脸神清气爽地走回了方台。
第二十二章
娄致这些日子以来将所有的心思都敛了,发疯似的没日没夜看书。整天神色倦倦,双眼下乌青一片也毫不在意。因
为他觉得不让自己的脑筋闲下来便可以不去想小少爷成亲的事,也可暂时忘却他要去京城从此天涯两隔。
静静地看着书卷,耳畔只有轧轧的鹅喧,老绿的柳叶飘落了几片,停在书页中,狭长如笺。
娄致不知道为何要这么拼命看书,自己书读得再勤,也不能像庄中的学子参加科考,他没有那个资格,他只是个贫
苦无依的小家奴而已。可是他要是不读书,就只能像胡八说的那样,一辈子没有出头路了。就算以后做个账房先生
,也比一辈子放鹅要好啊……
入秋的风有些凉意,身上的短衣已显单薄。那些肆意快乐的夏日如今想来都觉着遥远,像梦一样。娄致轻叹了一声
,强打起精神继续看书。
这次的两本书都将看尽了,胡叔却几天不见人影。又去哪里收租了么?希望他回来时再帮自己从书贩那捎几本书。
每年到秋收,胡八就分外忙碌起来,去各家佃户收今年的田租,常不在家,所以娄致也见怪不怪了。
日头落得有些早,私塾里该是散学的时候了。
娄致愈发静不下心来。倾着耳朵等待远处渐渐喧闹的书生们的说笑声。
努力地分辨,希望从那些模糊的笑声中认出那个人的。
可是……自己又不是顺风耳,哪里能那么容易辨认出呢。娄致自嘲地笑了笑。
那些声音近了又远去,他终于能够安心读书了。
翻过一页,娄致忽然抬起头。
不远处的草丛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说实话,这样的声音不止一次出现了。
难道那边草丛里有个野兔子窝不成?
娄致站起身,预备去瞧个究竟。
“小篦子!小篦子!”
还未走几步,身后传来一个爽朗的声音。
娄致匆匆回头,原来是邹虎。
方才一瞬间仿佛看到草丛中有一角玉色。再顾已经消失了。娄致疑惑地歪了歪头,眼花了么?算了,不管这些了。
“邹虎,你怎么过来了!”娄致大步迎了上去,开心道。
“明天我就要离开村子去城里的武馆了!”邹虎大声道,脸上神采奕奕。“临行过来和你道个别。”
“总算可以去啦!恭喜恭喜!”娄致拍着他的肩膀笑道。
“嘿嘿,”邹虎抓抓头,“待我在那安置好了,什么时候也带你去逛逛!”
“多谢挂心!你到了那儿可别再贪玩了,用心习武,将来没准能考个武状元!”
“哈哈,以后我要是做了将军元帅,就聘你做我的军师!”
“噗,你当你手下的众兵都是鹅么?”
“哈哈哈哈……”
两人一路笑谈着相伴离去。
草丛里,毕晚秋站起身来,一边拍着衣衫上的草屑一边揉着双腿。
“呸,做你个大头鬼的将军!说出来也不怕害臊。”毕晚秋一肚子窝火,指甲都掐进手心。
好吧,他承认他是嫉妒了。可是……凭什么那邹虎就能同娄致勾肩搭背,随意笑闹,而自己却只能每天躲在草丛里
偷偷瞧他,还惨兮兮地怕他发现,即使双腿蹲麻了都一动不敢动!他多么想过去跟他说话,可是一想到他躲避自己
的样子就心紧得难受……不敢上前。
要是……要是他一开始没有那么笨拙,连自己的心意都不会表达,还伤了娄致的心的话,就不会像今天这样了……
毕晚秋垂头丧气地想。
唉,蹲草丛就蹲草丛吧,这样见他至少不会躲着自己。
娄致与邹虎一路散着步,笑着听他对今后的满怀期待。
“对了,”邹虎忽然停下步子,鼻子里吭气道:“你们毕家的那个小少爷平日里看着不像什么好人,没想到也有点
良心。”
“……”娄致微微吃了一惊,怎么忽然提到他了?
“既是这样,你也不必跟他客气!好好念书,将来做了比他还大的官,再提携提携他,就算两不相欠了。”说着邹
虎拍了拍他的肩膀。
“邹虎,你在说什么……”娄致被他莫名其妙的一番话搅昏了。
“怎么,毕家小子没跟你说么?”邹虎也是一脸惊讶。
“说什么?”
“听我哥哥说,他在谢小夫子那替你求了县试资格,你不知道么?”
娄致呆住了。
与邹虎道别之后,娄致便回了荷滩。
脑中还是一片嗡嗡直响,难以置信。毕晚秋居然为他去求了县试资格……
那是自己一直梦寐以求的事。虽然从来没有跟谁提起过,但负笈赶考,金榜题名是每个读书人都会有的美梦。本来
自己身为一个家奴,这种梦也只敢想想罢了,可现在居然成了触手可及的事!这让他实在惊喜异常。可小少爷难道
不该是一直讨厌他的么?为什么要帮自己……
娄致就这么胡思乱想着,直到天色渐暗。
拢了鹅准备回毕家,经过那片草丛时,娄致忽然停住了脚步。
迟疑了一下,他走了过去,用手扒开茂密的野草。
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被压出的凹形。
娄致皱眉怀疑,忽然想到那片衣角。
想着想着心中便有层清甜泛了上来。
“哼,好大的一只兔子……”他咬住下唇,不让笑意流露出来,轻轻斥了一句。
晚间,下房里摆桌吃饭。
张婶将碗筷码好,解了围布准备回家。
“张婶,”娄致叫住她,“胡叔什么时候回来啊?”还剩一本书了,娄致原想自己去买的,可他在外晃荡了好几次
也没见着胡八提过的那个书贩。只好等他回来捎给自己。
“哟,这可没数。”张婶擦着灶台,漫不经心道:“从京城到这少说得五六天的脚程吧。”
“京城?胡叔跑京城收田租啦?”娄致张了嘴奇道。
“噗!”张婶拍了一下他的脑袋:“这傻孩子说啥呢!老爷叫胡管家护送表小姐家去,什么收田租啊!”
娄致眼睛睁得更大,心里像装了一只活物,翻腾不停:“……表小姐回京城了?!”
“嗳,都走了好几天了!”张婶奇怪地瞧他,“这么大的事儿你都不知道?”
“没、没人告诉我碍……”他忽然想起来这两天下房做活的长工们确实比以往爱嚼舌了,没事就窝在一堆拉扯闲话
,不过娄致从没注意他们说什么。
“大家都说,这京城里的小姐啊心高气傲,瞧不上咱家少爷。”淳朴的妇人皱着上唇鄙夷道:“要我说,这小姐也
就看着聪明,却忒没眼光了。你说说我们家少爷哪点配不上她?人生得这样体面俊秀,又识书懂礼,待人还亲切良
善。啧啧,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夫婿哟!这表小姐真真没福气……”
娄致已经不想再听她说下去了,他只想找个无人的地方开开心心地吼一嗓子。
毕晚秋不用娶亲了,毕晚秋不用去京城了!他以后还能见到他的小少爷……
饭桌上,娄致闷头扒饭,拼命掩盖住脸上的喜悦,怕人发觉。却不想众人见他一口菜都没吃,生生将一碗白饭扒了
个见底,个个睁眼瞧他。
晚上,娄致坐在破旧的小桌前,摊开书,却怎么也看不下去。
前些日子沉到了心底的念想渐渐又浮了上来,打着旋儿搅乱他的心。
娄致托着腮翻书,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
昏黄的烛光摇曳着,娄致的眼皮渐渐耷拉下来。
模糊中,瞧着书页中仿佛有刺目的朱色,然而意识沉沉,竟瞥了一眼便翻过去了。
忽然,娄致全身抖了一抖,坐直了身体。神思立马清醒了。
哗地翻回去。
娄致惊讶地看着书页上朱砂的批注。
捂住嘴,愣在那一动不动。
他忽然明白为什么只有胡八才能找到那个书贩,为什么自己将工钱给胡八换书,胡八却死活推拒……那个所谓的书
贩不是别人,竟是毕晚秋!
娄致感到鼻子发酸,巨大的感动和幸福在胸口澎湃着。他不仅为自己求得县试的资格,还暗中叫胡八送了那么多的
书……他、他的心思都被毕晚秋看透了,所以才那样帮他……
他还想起了草丛中的那片衣角。
也许,大概,小少爷并不讨厌自己,也许,不仅仅是不讨厌……娄致忽然想冲到毕晚秋的厢房去问个究竟。
“晚秋……”娄致轻声念起这个久违的称呼。
第二日,毕晚秋去上学,发现邹虎的位子空了。
一打听,才知晓他已去了县城的武馆,以后不在私塾念书了。
这个消息让毕晚秋开心了一天。
走了才好,哼哼,看你再怎么勾搭娄致!
这人心情一好,万事便顺心起来。
对同窗们亲切了不说,连平日看不顺眼的邹麟都觉着不那么讨厌了。
“衍字兄,听说令弟决定弃笔从戎了?”毕晚秋弯着眼跑到邹麟面前道贺:“恭喜恭喜!”
邹麟听到他竟亲密地喊起自己的字来,满心说不出的怪异。然而话中明显的嘲讽叫他很不舒服,刚想讽刺回去,忽
然想起什么,瞟了一眼方台,那人果然阴沉了一张脸瞧他。不禁面上红了又青,青了又红。
“嗯。”邹麟不敢再搭腔,随便应了一句便低头看书。
毕晚秋对邹麟的敷衍态度毫不在意,又调笑了几句便愉快地跟他人闲聊去了。
散学后,毕晚秋照例去了水涘。
遥遥就瞧见了那个坐在柳树下的熟悉身影。
蹑手蹑脚地走到草丛边,悄悄钻了进去。
夏日渐远,草叶都枯脆了起来,少不得发出些声响。
“啪嗒。”
毕晚秋顿住了,他踩断了地上的一根木枝。
紧张地睇了一眼树下,还好还好,娄致正沉浸在书中,认真得仿佛天塌了都不晓得。
提了衣摆,蹲好了位置。毕晚秋轻轻扒开草丛,露出一条缝来。
柳树下半个人影都没有,只有柔曼的绿绦摇曳,风轻云淡。
毕晚秋咦了一声,将草缝扒得更宽一些,伸头环顾,四周也没有人……
奇怪了。
毕晚秋慢慢站起身,挠着头。
转身刚准备离开。
“啊——”
回头的刹那,毕晚秋惊得叫起来,连退了好几步,差点跌倒。
“你、你——”舌头打结,什么都说不出。
站在毕晚秋面前的娄致憋住笑瞧着他。
毕晚秋瞪大眼睛,也望着他,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
原来他早就发现自己了,是故意在这守株待兔呢!
毕晚秋一想到自己的丑态都被他瞧了去,顿觉羞愤难当,拔了脚就走。
然而,走了两步就顿住了。
他的手被娄致牵住了,一缕温热流遍了全身。
毕晚秋觉得自己忽然就走不动了,不仅走不动,全身都僵住了,仿佛被茧裹住一般。被牵住的那只手连指头都不敢
屈一屈。
艳霞漫天,雁过高啼。仿佛山水都流转了一遍,毕晚秋才收回步子转了头去。
娄致已经不笑了,他也憋红着一张脸,沉默着。头垂得那么低,毕晚秋只能瞧见他的发髻和那把玉篦子。
可那只手却攥得死紧。
毕晚秋站在那,静静地瞧他。
忽然,娄致走近了他,抬起脸凑了过来。
一阵天旋地转。耳中充斥着轰鸣。
双唇被柔软地压覆着,毕晚秋感到自己整个人都要融化在天边的晚霞中。
第二十三章
两人回去的路上,毕晚秋如踩云端,飘飘忽忽,浑身都是酥的。
偷瞄一眼身旁的少年,他低头一言不发地走着,单手垂着竹竿,漫不经心地赶着前头的鹅群。脸上的红潮还未褪尽
,脖子那里都是一片隐隐的粉色。
毕晚秋瞧着娄致羞涩的模样,眼睛都挪不开了。心中像有一百只毛茸茸的爪子在轻搔着,每一处毛孔都痒痒。他已
是拼命在克制,可一回味起方才那个吻,就忍不住嘴角扬开,笑意更浓。
悄悄靠近了一些,毕晚秋抓起娄致的手,扬脸直视着前方,死抿住心中的暗喜,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继续走着。
娄致冷不防被他吓了一跳,全身抖了一下,手略微挣扎便安静地躺在毕晚秋掌心。虽仍不敢抬头望他,一丝微笑却
在脸上蔓延开来。
沉默中,两只握紧一起的手愈发汗湿津津。可谁也不舍得放开。
“大哥……”毕晚秋终是忍不住开口。
“……嗯。”
“我真想你。”
娄致猛地抬头,见毕晚秋正专注地望着自己,一双清灵的眼笑成两弯月,里头盛满了甜腻的柔情。
“……我也是。”无法直视那样明亮的眸子,娄致只好又低了头轻声道。
“大哥。”
“嗯?”
“我好想你。”
“……”
“大哥。”
“好了,我知道了!”娄致一脸窘迫地打断了毕晚秋,抬眼瞪他。
毕晚秋满脸嬉笑,拉过他,道:“你终于肯看着我了。我看你要躲到什么时候。”
“真是没个正经。”娄致推开他,无奈道:“小心被人瞧见。”
“瞧见怕什么?”毕晚秋又死皮赖脸地凑了过来,笑道:“方才在荷滩,你,那个嗯,怎么不怕人瞧见?”
“你!”娄致想起刚在河岸边自己主动亲了毕晚秋,脸上一下子涨得通红,恨不得立马刨个地洞钻进去。怎么就鬼
使神差地那么做了呢……
毕晚秋见娄致羞恼起来,忙拽了他胳膊,安抚道:“好了,好了,我说着玩儿呢!你都不晓得,刚刚我紧张得心差
点从嗓子眼蹦出来!”
娄致笑,“我瞧你挺镇定的。”
“大哥,”毕晚秋收了嬉笑,轻声道:“你能原谅我,我真高兴……”
娄致听他话中没了玩笑,反倒多了一丝怅惘叹息之意,不禁想到他这些日子以来暗中为自己做的一切,还每日偷偷
躲在草丛,只为见自己一面,不由得思绪万千,又是甜蜜又是心酸。
“真傻……”娄致也叹了一句。
“说谁傻呢?”毕晚秋佯装生气,摁住他肩头,抬着下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