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灿看见最后消失在白光里的岑熙,变了个表情,眉尾飞扬,眼神犀利,微微勾起的唇角,分明是颜璟。
在他发现这一点的时候,四周猛地暗了下来,像是被一块黑布突然罩住那样,深沉的压抑猝不及防地盖下来,压得人喘不过气,秦灿胸口一闷,从梦里惊醒过来。
屋外风吹得廊上的灯笼大幅的晃动,烛火剧烈的跳动,彷佛随时就要熄灭,被风刮得左右摇动的树枝窗棂上投下诡异的形状,像是扭曲了四肢和身体的人影。
秦灿睁大了眼睛,大口的喘气,人还完全没有从梦境里回神,外面不知是哪间房间没有拴紧的门被风带着给吹上发出很大的声响,把秦灿吓得身体震了一震,眼角余光突然瞥到门外站了一个人,晃动的灯笼将这个人的身影拉长,透过门上雕花疏格投了进来,就披散着长发,那么一动不动地站着。
秦灿已经「咚咚」乱跳的心遽然抽紧,背上的冷汗蹭蹭往外冒。
秦灿眨了眨眼睛,确定那个站在门外的人不是自己的幻觉,于是更加心惊,虽然从里间隐隐传来熟睡中的颜璟匀畅的呼吸声,但依然感到恐惧。
回头看向里面,正欲把颜璟叫起来好一起看看门外站着谁,房外又是一阵大风,吹得不知哪户的房门「啪啪」作响,走廊上的灯笼一阵晃动之后,灭了光亮,而那投进来的人影也顷刻消失不见。
秦灿瞪着那扇门看了半天,然后整个人缩进被褥里。
这朱府果然不是什么干净的地方,再加上接连出了两起命案……
又想到大狐狸说过,自己因为身上带着的那点点龙气,最容易将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给吸引过来……
秦灿越是胆战心惊,却越是要往恐怖的地方去想,他将被褥往上拉了拉盖住脑袋,告诉自己睡着了就没事了,睡着了就好了。但是没多片刻,秦灿开始在软榻上辗转反侧。
人有三急,只能怪自己睡前喝了太多的茶水。
翻来翻去,最后还是没能忍住,秦灿只能大着胆子起来,披了件衣裳去上茅房。
小心翼翼的开下门来,秦灿先探出脑袋,借着廊上剩下的灯笼的亮光左右看了看,然后紧了紧披在身上的衣衫走了出去。
半夜三更没有人走动,灯笼照不到的地方黑漆漆的,这种时候秦灿开始想念自己京城的府邸,再晚都有守卫巡视,或者青花镇上的小县衙,虽然小,但不至于让人觉得空阔以及那黑不溜秋的角落里好像藏了什么东西。
秦灿加快了脚步走到茅房,进了一间格子解开裤腰,随着水声响起,秦灿舒坦地轻叹了一声,就连刚才那颗抽紧的心也稍稍松懈了下来。
解完手的时候,身后传来「喀哒」一声轻响,秦灿不由挑眉,刚刚才放下来的心复又揪了起来。
神佛菩萨大狐狸保佑,我就出来放个水而已,就不用搞那些惊心动魄的事了吧。
秦灿不敢转身,就怕一回身后面突然出来一张血肉模糊的脸,在云龙山里遇到过这样的事情,以为拍打自己肩膀的只是树枝,没想到刚一有动作就从天而降一副枯骨在自己面前,几乎吓掉了他半条命。
但是又不能待在这茅房里不出去……况且这茅房四面透风,不仅冷,味道也不好闻。
秦灿犹豫了一下,将裤带系好,同时吹起口哨给自己壮胆,但那抖抖颤颤断断续续的声音,听着不比那呼啸如哭泣的风声好到哪里去。
秦灿转过身,低头透过木板下面的空隙看出去,确定格子外头没有人,才将木板门打开。
一阵厉风猛地吹过来,带着不少碎叶沙石,一粒沙子被吹进眼里,秦灿慌忙用手去揉,好不容易眼里的异物被眼泪给冲了出来,秦灿睁开眼,视线还因眼里的水气而朦朦胧胧的,几根白色的细线在眼前飘过。
秦灿伸手去抓,没有抓住,于是又揉了揉眼睛,视线这才清楚起来,但同时又有几缕白线在眼前飘过,还有几根飘到了脖子上,挠得他发痒。
秦灿抓了抓脖子,几根白线缠在手指上被带了下来,一面想着这是什么东西,一面甩手想把缠在手指上的东西弄掉,但是没甩两下,动作停了下来。
秦灿脸上的表情一点点变得僵硬,将那只手凑到眼前仔细看,然后大气也不敢出的,缓缓回头……
「笨猴子……笨猴子?快醒醒!」
秦灿听到颜璟的声音,意识逐渐恢复,感觉颜璟正用力地晃着自己,同时后脑勺那里传来一阵阵的疼痛。
秦灿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颜璟的面容,略带担心的表情,在看到自己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底明亮了那么一下,随即皱了眉头脸上升起几分愠怒,「好好的房里不睡,做什么睡在这里?」
秦灿摸了摸撞起一个大包的后脑勺,道,「我看到……」
忽然廊上哗啦啦地好几个下人跑过,其中一个下人看到他们两人,又折回来。
「两位大人,赶紧去看看吧,又出事啦!」
「什么?!」
秦灿也顾不得后脑勺的疼痛,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和颜璟两人跟着下人到了出事的地方。
这次出事的是陈培元的长子陈长宏,据说正好有起夜的下人撞到了凶犯行凶的现场,当场擒住了凶犯。
秦灿等人赶到陈长宏住的那间厢房门口的时候,看见几个下人押着五花大绑的秋晴,一旁传来朱广源的声音。
「好一个大逆不道的下人,胆大包天,犯案累累,看本府怎么收拾你!」
「拉出去沈塘!」有人附和道。
秋晴大睁着惊恐的双眼,拼命摇头,「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醒过来就发现自己在这里!陈大老爷真的不是我杀的!」
但她双手都是血,衣襟上也沾染了很多血迹。
秦灿看向房里,就见陈长宏仰面躺在血泊中,四肢怪异的扭曲着,身旁还搁着一个大瓮。
14.
指认秋晴是凶犯的是服侍陈培元的下人。
他说,因为后半夜起风,他起来正想到陈大人的房间帮忙关窗,路过陈长宏厢房的时候就见房门大敞着,秋晴双手鲜血夺门而逃的时候和他撞在了一起,于是他一面拦住对方一面大声叫来人。
秋晴却坚持自己好好的睡在房里,醒过来的时候却就在陈长宏的房间,但她没有杀人。
「爹——!」
陈家的人闻声赶来,一见陈长宏死于非命情绪也都控制不住,陈旭一个箭步进到房里扑到陈长宏身边,表情悲戚,陈嫣年纪尚小,不敢看房里的惨状,将脑袋搁在她嫂子的肩膀上,偷偷的啜泣。
陈培元一把挣开搀扶着他的陈长明,走到朱广源身前撩手给了他一巴掌,怒道,「反了……真是反了,当老夫年迈所以都欺到老夫头上来了?!」
朱广源深深低着头,「岳丈息怒,下人已经抓到了凶犯,小婿定会严惩不怠,让长宏还有小婿的老父和逸儿在九泉之下得以瞑目。」
但陈培元依然情绪激动,手指着朱广源抖了抖,想说什么,但最终憋了回去,狠狠将手放下,转身进到房里。
「我的儿啊……」
哭的闹的,一片混乱。
西厢的宾客听闻东厢接连又死两个,而且死状和那朱老太爷相同后,个个人心惶惶,就担心什么时候厄运落到自己头上,又听说凶犯抓到了,于是更加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这间宅子。
「什么时候才能放我们回去?难不成一天抓不到凶犯就要把我们扣着一天?」
「听说凶犯抓到啦,就是原来跟在朱老爷子身侧的丫鬟。」
「那怎么还不放我们离开?家里的生意还等着我回去照应……」
「谁知道……隆台县的三个知县都凑在一块还解决不了,眼皮底下一个接一个被害,真不知养着这几个官是做什么的,家里养的猪喂肥还能杀呢。」
宾客悄悄议论的声音落到秦灿等人的耳里,自然觉得刺耳非常。他们何尝不想早日破案?何尝不想阻止凶犯行凶?但凶犯没有留下任何有价值的线索,且动手之时都神不知鬼不觉,明明就在一个院落里,却没有人发现。
秋晴被绑了下去,隔日将送交明溪县县衙,由许干生主审她杀害朱陈两家三口人的案子,但秦灿却觉得其中有点蹊跷。
「之前两起案子做得天衣无缝,我总觉凶犯不是这么容易就被抓住的。」秦灿说道。
「但我们一开始确实觉得秋晴有杀害朱老太爷和朱逸的嫌疑,只是这陈长宏,死前和她又有什么瓜葛?」傅晚灯也道出了自己的疑问。
正说话间,陈旭和他夫人从两人身侧走过,因为之前有打过照面,所以也算是熟识的,见陈旭走过来,几人向他作了一揖。
「陈公子请节哀。」
陈旭摇了摇头,陪在他身侧的夫人正要开口说什么,陈旭拍了拍她搀扶着他胳膊的手,反而安慰她,「我没事,爹爹横遭此祸,我心里自是难受,你也不用过于担心。反倒是你,本想带你出来散散心的,结果却遇到这么多事……」
言语还是如那日见到的那样温柔体贴,字字都透着对对方的呵护之意。
秦灿安慰陈旭,「陈公子,人死不能复生,想来上天一定会严惩凶犯,还贵公一个公道的。」
傅晚灯附和道,「是啊,夫人身子重,切勿伤心过度,以免伤了胎儿。」
但是这话一出,陈旭和他夫人俱是疑惑,陈旭道,「内子未曾怀有身孕,傅大人是从哪里听来的传闻?」
傅晚灯愣了一愣,然后将陈夫人上下打量了一番,连忙道歉,「哎呀,那就是下官记错了,不过陈公子和夫人这么恩爱,想来过不了多久就会喜获麟儿的。」
但陈旭脸上神情没有好转多少,只是有点生硬地道了一声谢,「多谢傅大人吉言,只是我爹刚故,我要为其守孝,暂时不会考虑子嗣的问题。」然后作了一揖,「在下先送内人回房,暂且告别。」
目送他离开,秦灿转过身来,对傅晚灯道,「他的夫人没有身孕……那为什么他的夫人要给他喝那种药?」
「此举确实可疑。」傅晚灯回道。
颜璟一直望着陈旭和他的夫人,直到两人再看不见身影为止,才回头,「陈夫人是男的。」
这一说,如一道惊雷劈在秦灿和傅晚灯的头顶上。
「你说什么?」
那陈夫人身材娇小,体态纤柔,虽样貌只能算得上清秀,但依然肤若凝脂,声音温婉,如何都不像一个男人。
颜璟道,「之前我不是扶过差点跌倒的她吗?女子骨骼清奇,男子却要沈得多,当时我并没有放在心上。刚才见她走路的样子,才突然想起之前的疑惑,普通人也许不会在意这一点,但我们练武的却很容易从走路的脚步声和姿态上辨别出对方是男是女。」
颜璟说完,秦灿和傅晚灯两人皆是一脸苦思。
如果陈夫人是男的,那么他给陈旭喝那种药就能说得通了,男人是不可能有身孕的,而让陈旭失了对情事的兴致,应该是担心自己男扮女装被揭穿。
「那么陈旭那天晚上偷偷把药倒了,是不是说明他其实知道自己夫人是男扮女装并且在骗他喝这种药,但他没有戳穿?」
这样说来,这两人的行为也算得上古怪了……陈夫人为什么要男扮女装嫁给陈旭?陈旭很有可能已经知道真相,为什么又不戳穿反而任其欺瞒下去?
15.
「说不定陈旭想看看他夫人在演什么戏,有什么目的?」
因为外面说话不方便,三人回到秦灿和颜璟住的房间继续讨论,在秦灿和傅晚灯提出各自的疑义之后,颜璟那样说道。
但傅晚灯却不太同意,「我看那陈旭对他夫人倒像是真情实意的……不过既然不介意对方对自己的欺瞒,为什么又不把话说清楚?」
屋里沉默了下来,半晌,颜璟想起什么来,转向秦灿,「笨猴子,你还没说,你大半夜的睡在茅房外头做什么?」
不问秦灿倒还真忘记了这茬事情,表情略略一沈,有些神秘兮兮的,压低了嗓子,「你们绝想不到我方才看到了什么……」
颜璟和傅晚灯被他搞得也紧张了起来,「你看到了什么?」
秦灿顿了一顿,道,「我看到了朱家传说里的那个白毛女鬼。」
傅晚灯和颜璟都愣着惊讶了一下子,接着一同沈了口气露出不屑的表情,傅晚灯摆手「切」了一下,颜璟从桌上放了干果的碟子里拣了一颗朝着秦灿丢过去,「笨猴子你根本睡迷糊了吧?!」
见两人都不相信他,秦灿有点懊恼,「是真的,我半夜醒过来,看到门外有个人影,我本来想不管他继续睡的,但突然想去解手就只能起来了,解完手从茅房里出来的时候就看到了……」
「然后那女鬼对你做了什么?」傅晚灯嘴角露出一丝贼笑,「不会是……见秦兄弟你俊逸英挺,气宇轩昂,便春心萌动准备对你以身相许?」
秦灿知道傅晚灯是在开他玩笑,因为现在鼻青眼肿的,别说俊逸英挺,吓坏鬼都有可能,但还是不甘心地皱起鼻子做了个鬼脸,一脸淤青未褪的做这个表情着实有点吓人,「哼!说出来你还不信呢?本官就是俊逸英挺到连狐狸精都看上了本官。」
说完一粒干果飞上他的脑门,颜璟在那冷冷地嘲讽;「回头他来找你的时候可别再跑来向我求救。」
被泼了冷水的秦大人顿时蔫了下去,但回想一下之前看到的画面,心里还是不由有些悸颤,汗毛再次竖了起来。
那个时候,发现手指上缠着的不是丝线而是发丝的时候,他已经感觉有股凉意自脚底而起,顺着背脊一路爬上来,还有一丝一丝什么东西搔着颈脖,头皮一下炸了开来,但他还是回过头去。
入眼的是一片白,白色的头发,白色的衣衫,秦灿已经感觉到自己心颤,但当时以为这是大狐狸的亲戚,然后对方抬起头来。
那是一张苍白得看不见任何血色的脸,两颊凹陷,望着自己的瞳孔,黑漆漆的,就像两个深洞。
秦灿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退去,没想到脚下一滑,身体后倾,一脑袋撞在茅房的柱子上,接着便不省人事,直到颜璟找到他才恢复意识。
虽然秦灿不想承认自己晕倒是因为被吓到之后脚下一滑一头撞在木头上所致,但后脑勺上的大包以及一阵阵的疼痛提醒他,那显然不是自己睡迷糊了做的梦。
傅晚灯听完依然不相信,打了个哈欠,说要离天亮还有一些时间,要回房再去睡一会儿,等天亮了要审那秋晴,肯定有不少事情等着他们。
「颜璟你也不相信我的话吗?」
房门关上,颜璟也站了起来往床榻那里走,秦灿不甘心地回头问道。
「嗯嗯,快睡吧。」颜璟敷衍了两下,往床上一钻就没了声音。
秦灿暗暗恼火,走到软榻那里坐了下来,正要躺下来,发现有什么不对,低头,然后伸手去摸胸口,接着脸色一变,将手伸进衣襟里……
刚才专注在别的上面而没有注意到,就觉得胸口那里搁着什么,伸手一摸,才发现衣襟里面多了一样东西,秦灿看向从衣襟里掏出来的东西。
那是一本有点破烂的册子,秦灿翻了两页,不由睁大眼睛,一时怔愣着连连摇头,「怎么可能?怎么回事?」
拿着那本莫名其妙出现在衣襟里的册子的手微微地发着抖,因为这本册子秦灿那里也有一本,不过他的那本上有被火烧过的痕迹,是在云龙山查云娘走尸的案子时,在乌西山阿义房里的土炕里找到的。
秦灿想起来,自己在茅房那里撞到脑袋仰面摔在地上后,那个白毛女鬼有俯下身向着自己伸出手来……
地窖里又多了一具尸体,本来只是朱家的人,现在又牵涉到陈家,还是陈培元的长子,秦灿等人莫不感到心情沉重。
好端端的一桩喜事,这下完完全全笼罩进了死亡的阴影中。
而且据说陈家人原来是打算陈培元的寿宴结束的次日就回去的,但因为发生了凶案而耽搁了,如果次日就回的话,恐怕是已躲过了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