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羁縻刀——by罗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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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闭口不答,毕方便也不再说话。黑夜中红马奔行如风,虽驮了两人,却丝毫不见疲态。淡淡月光下,俞清辨出所行已非道路,而是一处长草及膝的缓坡。毕方似乎对这一带地形甚是熟稔,左一穿,右一绕,不多时马匹穿过了两重山障,迎面一片屏风也似的大山,挡住了去路。

毕方跳下马来,抚摩火狻猊的脖颈,将脸贴住了马头,温存良久,才低低地道:“好阿火,你沿着这条小路去,十几里外便是一个村庄,那里人自会善待你。”往马背上轻轻拍了两下。红马咴咴一叫,却不动身。毕方道:“去罢!”在马臀上击出一掌。

他目送红马去远,转过身来,向俞清道:“咱们要爬这山了,你是自己伏到我背上来呢,还是要我再点你穴道?”

俞清微觉愠怒,道:“我自有武功,何须要你背负?”毕方向天翻了个白眼,道:“由你的便。”取出长索在手,向上一抛,急纵而上。

俞清贴身岩壁,慢慢攀了上去。这一处山壁陡峭如削,黑夜朦胧,较之白日又多了一重艰难。不时一阵山风刮过,只吹得人仿佛便要离壁飞去。俞清足花了大半个时辰,才爬到了山顶,饶是他内功深湛,也颇感疲累。

一转眼间,只见毕方坐在一块高高凸起的岩石上,山风飒然,只吹得他衣衫猎猎飞舞。月华黯淡,暗沉沉地看不清容颜,只有那一双眼睛在黑暗中煜煜生辉,光华流转,仿佛如墨夜色中的湖水,倒映出天上的星光。

俞清瞧着这风神秀美的侧影,蓦地心中一股惘然若失之意,沛然而生,仿佛这一个场景曾经在哪里见到过,却又模模糊糊,捉不到记忆的影子。月光迷蒙,心境也似乎如在梦中,半是恍惚,半是奇异的喜悦。

毕方转过头来,微微一笑,道:“抱住我。”

俞清向他走近了两步,只见他手中长长的几折索练,不知什么时候,已将两截断索接驳到了一处。淡淡的月光落在他手上,索上,一切都泛着冷冷的银光。俞清仿佛被这光芒所蛊,全不能思索,见他双臂张开,便伸手抱住了他腰。

毕方道:“你抓紧了。”手中长索倏地甩出,飞过了山峡,绕住了八九丈外一棵大树。他手臂一振,两人的身体便悠悠飞起,向峡下荡去。

第十章:夜如何其初促膝 (上)

毕方凭借长索飞爪,或缠树木,或钩石缝,一路往下攀行。两人自南侧上峰,原已十分险峻,北侧却更是绝壁崇岭,连绵不绝,通向深不见底的一个峡谷。

俞清只觉得周围愈来愈暗,渐渐连远近深浅都难以分辨。抬头望去,月夜星空已化作头顶一线,谷口朦朦胧胧,似有云雾缭绕,往下却是黑不见底。又过一刻,双足忽地踏上了实地。

毕方道:“你向里走两步,留神别跌了下去。”说着在他肩上轻轻一推。俞清道:“还没到谷底么?”

毕方道:“离底下还有几十丈呢。这是个半山上的石窟,又干净,地下又平整,岂不远胜过乱石树丛里睡觉?咱们就在这里过夜,等明早再下去找路。”一面说,一面便背靠山壁,席地坐了下来。

俞清在他对面坐下。山洞逼仄,两人挤在一处,几无转侧余地。俞清耳中只听得远近枭号,声音凄厉,过了一会儿,道:“毕……”

只说了一个字,毕方伸手过来捂住了他嘴,随即轻轻“嘘”了一声。俞清一怔,便住了口。毕方放开了他,随即望向谷中。只听扑棱棱声响,一只大鸟自林间飞出,直向两人身前飞来。

毕方手中一道索练激射而出,卷住了那鸟脖颈,旋即拉了回来。那大鸟坠入他手中,犹自双翅扑腾不已,毕方两手分捉了它头喙双足,一口咬在它脖颈上。汩汩微响,显是在不住吞咽鲜血。那鸟痉挛一阵,便即不动。

毕方直将最后一口血吸尽,在身侧放下鸟尸,盘膝而坐,五心向天,隔了半晌,忽然张口呼地一声,长长吐出了口气。俞清坐在他身侧,只闻得他这一口气息中血腥浓重,又有一股甜腻腻的奇异香气,似花非花,似麝非麝,入得胸臆,便有一等醺然欲醉之意,心道:“毕方吸食鲜血,原是为了练这等邪派内功。他身上的香气,想也来源于此。” 这时他眼睛渐渐习惯了黑暗,隐约辨出下方谷中树木葱茏,无数暗影幢幢,颇见阴森,先时在月光下那一点惘然之意早已荡然无存。

这一点香气散尽之时,便见黑暗中毕方瞳仁幽深,眼底仿佛竟有隐隐的绿光闪动,俞清心中一跳,登时想起了俞涛先前的话:“那人的眼睛是绿色的,好像饿狼一般。”

毕方忽道:“你吃不吃肉?”见俞清略一点头,便向地下捡起了鸟尸,撕了条腿,递在俞清手中。俞清略拔了两把羽毛,便向口里送去,虽是生肉腥膻,久饿之下,倒也吃得津津有味。

毕方将剩下的鸟肉都吃了,将骨架内脏掷入深谷,重新靠回到岩壁上,伸直双腿。含含糊糊地道:“我要睡了,你别来吵我。”

俞清道:“毕方,你要我为你做甚么事,现下总好明言了罢?”

他问了这一句话,便听身旁低低嗯了一声,却不作答。过了良久,只听黑暗中呼吸停匀,毕方似已睡着了。

俞清叹了口气,只觉生平经历之奇,无逾于此刻。身边这人分明是结下血海深仇的敌人,却这般放心就卧。听着耳畔绵长匀净的呼吸声音,心想:“我要是乘着他睡梦中动手,枉为堂堂丈夫。”然而这般与那人近在咫尺地相对,彼此肢体相接,气息微闻,实在有说不出的心烦意乱。在黑暗中坐了一刻,下意识地便向腰间玄铁剑握去,掌心甫一触及剑柄,便想起这剑还是毕方寻回来给他的。

他无可奈何,只得背倚石壁,闭起了眼睛。过了一刻,只觉左肩上渐渐沉重,竟是毕方把头靠在了他肩上。

俞清伸出手去,想要推开他。手指碰到他肩胛,莫名一软,便收了回来。对方温热的呼吸轻轻吹在颈畔,那一股淡淡的草叶清香,益见分明。在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山壁石窟中,一颗心也是如悬在空中,忐忑无定。

这一夜在睡梦之中,他始终便闻到那馥郁而略带涩意的香气。恍恍惚惚中,仿佛便走在那一条林间的小路,长草间是五色缤纷的落叶,踏上去窸窣作响。四下里滚落了无数熟透了的苹果,散发出甜腻和腐烂的气息。

他看到阳光在树叶缝隙间闪动,一地金灿灿的圆斑。管慎之躺在那里,眼睛半开半闭,口里衔着咬剩了半个的苹果,含含糊糊地说着什么话。

俞清伸手过去,将他嘴里那个苹果拿了下来,这才听到他道:“俞清,咱们就在这里躺一辈子,有苹果落下来便吃,最后死了,落叶下来,便埋了咱们。”

他说:“好啊。”一面在那个苹果上咬了一口。

管慎之的头靠在他肩上,一条胳膊压在他胸口。他的呼吸平静绵长,一定是睡着了。俞清想,一面低头看他。然而他看不见他的眼睛,只看到他的嘴唇上方,刚刚长出的一层细细茸毛。

俞清心道:“我这是在做梦。”然而这梦里的细节如此历历在目,令人怦然心动,教他实在不愿醒转。于是他抬起了半个身子,向他梦里的慎之凝视。

他看到对面一双黑不见底的眼睛,瞳中一点幽绿的光,缓缓流动,仿佛万年不见阳光的峡谷里的溪水,水上飘着青萍。

俞清陡然惊醒,只见一道阳光落在对面的岩壁上。晨光清朗,雀鸟啁啾,身畔却是空无一人。他伸手扶住石壁,慢慢站起,自洞口向下看去。只见下方便是一个山谷,绿树繁盛,所在石窟离得树尖已不过丈许距离。

他轻轻道:“毕方?毕方?”跟着便听远处似乎有人应了一声,说了两句话,却听不真切。

俞清等了一刻,再无回音,想先时那声音似从西首林间发出,当即看准了离得最近的一棵大树,纵身跃至树顶,缘干而下。

清晨的空气轻快而冷冽,林中飘着淡淡的紫蓝色的雾气。向西走出一段,便听得水声淙淙,再走几步,右侧一条小溪自林间蜿蜒流淌而来。俞清举目望去,见溪畔草木间有人行过的痕迹,当即跟着走去。

淙淙水声愈来愈大,林木向两边分开,前方石壁上垂下一条小小瀑布,分几股注入一汪碧清的池水。哗喇一声,一个人自池中探出头来,向他一笑,道:“下来么?”

俞清摇头,自向池里掬了两把水洗脸。抬起头来,毕方已经湿淋淋地爬上了前方一块大石,正将头发握在手中,用力绞干。俞清只向他看了一眼,便转过眼光,看向池中游曳的小鱼。

毕方道:“你肚子饿了么?可惜这池里的鱼太也细小,便吃上一百条,也不抵饥。”

俞清不答,过了良久,料想毕方穿上了衣服,才转过身来,问道:“毕方,我要问你一件事,请你明白告诉我。”

毕方道:“甚么事?”

俞清道:“我的义妹,集闲庄大庄主的夫人管闵,究竟是不是你害的?”说话时目不转瞬,看着毕方的眼睛。毕方沉下脸来,冷冷地道:“都说是我杀的,那就算我杀的好了。你既然不信我说的话,又干嘛老是来问?”

俞清道:“你说,我就信你。”

毕方看着他,神色间似乎有些诧异,又有些欢喜,道:“不是。”

俞清道:“那一日的情形到底如何,你能跟我说么?”

毕方走到他身前,道:“也没甚么可说的。俞洪让我进了朝义堂,说了两句话,我便知道他即刻要翻脸动手。于是先下手为强,冷不丁在他肩上一刀,卸下了他右臂,接着砍翻了他身边一个叫做甚么欧阳的人。”

俞清嘴唇一动,似欲说甚么,到底忍住了。毕方道:“你要说我这是卑鄙无耻的暗算偷袭,自然不错。当时在场的七个人,个个都是好手。我若不是一上来出其不意地伤了两个,说甚么都不能活着走出那屋子。”

俞清道:“你说下去。”毕方淡淡地道:“后面就是乒乒乓乓,大打一场。其他人也罢了,有两个人功夫很硬,叫甚么虎唐氏兄弟的……”俞清道:“青面虎唐舒,卷毛虎唐卷。”毕方道:“不错,是这两个名字。不过我分不清他两个,不知道是哥哥还是弟弟的在我后颈砍了一刀,险些要了我命。”他身上衣裳只是随随便便穿起,并未系扣,这时褪下左袖,撩起披散的长发。俞清一瞥之下,便见他左侧头颈近后背处有一条长长的刀痕,伤处皮肉扭曲,虽早已止血平复,看来仍是狰狞可怖。

毕方接道:“那几个姓俞的,是你的堂兄弟么?怎地你们所使的剑法却没半点相像?”俞清道:“我的武功是真应观观主陶梦楼所授,并非出自集闲庄。”毕方点头道:“嗯,原来如此,这些人的武功可比你差得远了。倘若他们武功有你的一半,我今日便不能站在这里了。——俞洪倒还算得硬气,虽然断了右臂,却一直站在那里。其他人都倒下了,他也没有逃走。”

俞清低声道:“你杀了他?”

毕方道:“我提刀向他走去,这时候忽然有一个绿衣裙的女子自外冲了进来,挡在他身前。这女子大约二十五六岁年纪,嘴角有一颗细细的黑痣,很是俏丽。她自称是俞洪的妻子。”

俞清道:“那便是阿闵。”

毕方道:“嗯,她看样子不会武功,却护在俞洪身前,说是我要杀他,便须将一家人都杀了。我从来不杀女子,跟俞洪也没甚么仇怨,就取了‘快意晴雪刀’的刀谱,出了庄子。”

俞清凝视他道:“你取了刀谱,便出了庄子?”

毕方道:“是。俞洪当时可还没死,难道是他断臂后失血过多,竟至于一命呜呼?反正我原本就打算杀他,这笔账落在我头上,也不算冤枉了我。不过你义妹却怎么死了?”

俞清道:“阿闵和俞洪,都是给人以快刃断喉杀死的。”毕方“咦”了一声,道:“那是谁干的?”

俞清道:“不知道。”他眼望着瀑布不断注入清池,水花四溅,心中便也似这般动荡,难以平静。过得良久,忽然站起身来,向毕方抱拳一礼,道:“多谢你。”

毕方吃了一惊,道:“谢甚么?”俞清道:“多谢你向我说明真相。否则姓俞的一直蒙在鼓里,令得真凶逍遥,亲人英灵不得安息。”

毕方道:“你又何必这般客气?你义妹虽不是我害的,可我杀了你们的人也不少,你总归是要向我寻仇,不死不休。”

俞清道:“不错。你我之间仇怨难泯,早晚要生死一搏,只是在那之前……”心中盘算:“在那之前,我须要回去向慎之他们说明这一件事。这一回追杀毕方,未必便能人人全身而退。咱们中总得有人找寻真凶,为阿闵报仇。”

毕方道:“在那之前,你先得为我做一件事。”

俞清长长叹了口气,心想这一件事终须了结,道:“你说罢。”

毕方道:“我要你在这谷里,陪我三日。”俞清大是意外,道:“甚么?”

毕方道:“我先时便说过,你是我难得一见的对手,须好好找个清静地方,打上几场。七天太长,三日也就够了。这山谷十分隐蔽,郭全兴带来的人虽多,三日之内,也未必便能找到这里。”

俞清道:“他们纵使找来,你越峡逃走,也追你不上。”他见毕方翻山越岭的身手,若非亲眼所见,实难相信世间竟有这般高超的攀援之术。单以轻功而论,群雄中自有胜过了他的人,然而论到在千仞绝壁上的来去如风,回转如意,却是绝难望其项背。毕方哼了一声,道:“一群王八崽子阴魂不散。等我再练得几日,刀法大成,哪里还容得他们走路?”

俞清心中惕然之意大起,隐约猜到了毕方的用意,道:“你要我陪你打架,其实便是要同你练刀喂招?”

毕方道:“是啊,我本待不说,你也猜到了。”伸出手来,在红刀刀鞘上轻轻抚摸,道:“你也见过我的刀法,觉得如何?”俞清道:“你刀法很是了得,变化奇诡,凌厉狠辣。”毕方点头道:“不错,我这一路刀法原不以内力见长,全靠变化灵巧取胜。使这等刀法,除了牢记要旨,更多的是见机制胜的本事,使刀之人心思越是机敏,临敌经验越是丰富,才更能见得这刀法的威力。”

俞清道:“你几次三番手下容情,留下我性命,便是为此么?”

毕方笑道:“玄铁剑沉重威猛,和我这轻灵变幻的刀法正是相生相克的路数。我头一次和你交手,便十分喜欢,如今江湖上,像你这般的好手可说是极少。”凝视俞清,道:“我昨日叫你到崖下来比武,便是为此。你武功与我差相仿佛,我要不想给你杀了,便得出全力相拼,只怕在那峭壁上一个失手,送了你性命。”

俞清心中的疑问终于破解,忖道:“他这门刀法尚未练成,便已杀了这许多英雄好汉,倘若大成,只怕天下再无一人制他得住,昔年血人魔之祸,势必重演。”顷刻之间,心意已决,道:“我不能陪你练刀!”毕方双眉竖起,道:“你明明答允过了我。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怎好出尔反尔?”

俞清道:“你多行不义,练这刀法便是为了要屠戮江湖正派人士。姓俞的助你练功,岂不是助纣为虐?我答允为你做一件事,可这件事却决做不得。大丈夫立身处世,当分得清大义大节所在。俞某言而无信,所损不过小义,相较数十江湖同道的性命,孰重孰轻,自不待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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