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羁縻刀——by罗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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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方抱臂于胸,微微冷笑,道:“原来堂堂的俞清俞大侠,说话却跟放屁一般,只管混赖。”俞清道:“你不必激我。先时饶了我不杀,不妨现下动手。我毁一诺,还一命,总抵得过了。”说着解下腰间玄铁剑,向地下一掷。

毕方道:“好!”这一个字出口,红光微闪,一刀便向俞清砍去。俞清不避不让,挺身而立,便听嗤嗤轻响连作,他颈侧、胁下、腰际、大腿外侧四处中刀。毕方刀势奇快,虽是四刀自有先后,俞清却觉各处几乎同时微微一凉,几难分辨次序。随即觉出自己并未受伤,原来毕方一刀递出,中途便即转向,四刀只在他身上各处堪堪削过,连衣物也没割破一丝,手上劲力把握精准,不差分毫。

毕方冷冷地道:“我不杀手无寸铁之人。捡起剑来!” 刀尖划了一个半圆,在空中虚凝不发。

俞清心道:“这人虽是邪派中人,却不失男儿磊落豪迈的本色,我若不还手,不免太轻看了他。”一沉吟间,向地下捡起了玄铁剑,道:“毕方,我有玄铁剑在手,未必杀不了你,莫怪我不加关照。”

毕方冷笑道:“你且试试!”刷地一刀,往他左肩胛砍落。

第十章:夜如何其初促膝 (下)

俞清剑身横持,却并不挡架,双腿微屈,身子向后急仰,当地一声,这一刀便砍在玄铁剑上。玄铁剑厚沉而饮血刀轻薄,取守势以静御动,更占得便宜,毕方只觉刀下一阵大力传来,由肘至臂,都震得隐隐酸麻。俞清蓦地大喝一声,玄铁剑激扬,登时将红刀掀开,跟着划剑成圈,向毕方胁下急刺。

他与毕方数度交手,心中对他这一路刀法琢磨已久,这时于一招间便抢得了先机,见毕方纵身后跃,毫不迟疑,长剑自下而上直挑,刺向他咽喉。毕方举刀斜封,刀尖指向他手肘“清冷渊”,这一招原是连消带打,守中有攻,然而一刀挥出,便觉玄铁剑上力量惊人,饮血刀似被一个漩涡带入,去势登时不稳。这一招只使了一半,便不得不回刀变招。如是此进彼退,顷刻之间,俞清连攻二十余招,毕方竟不能还击一合。

玄铁剑本已十分沉重,在他深厚内力带动下,更是势及千钧,剑上隐隐竟有风雷之声。毕方只觉手臂越来越是沉重,刀法中种种变化,在这般巨力牵引下全无用功之处,由不得暗暗心惊。再拆得十余招,似乎全身都被对方剑上散发的内力所挟持,连呼吸都有些不畅,情知这般打法,只怕再过数招,便要伤在玄铁剑下。他心念急转,忽然间举刀上扬,当地一声大作,刀剑相交,饮血刀被激得向外荡出,毕方随势一个纵跃,向外急奔。

俞清一轮抢攻,迫得毕方只有招架之力,并无还手之功,忽见他转身奔逃,大是意外,心中电光火石般掠过几个念头:“他认输逃走,我是否便该放过他一次?”“他武功这般了得,今日胜在抢得先机,他日我未必便再能赢他。”“他为人狡谲,这般奔逃,是不是另有甚么诡计后着?”微一迟疑,提气纵上,一剑向他足胫削去。

蓦地里毕方手足急缩,在地下一个打滚,便到了俞清脚前,红刀翻起,闪电也似点向他小腹。俞清一惊之下,刀锋已至,百忙中沉力于肘,运剑下击。

刀剑相交,立觉手下一空,对方刀上竟是半分气力也无。叮地一声,饮血刀脱手,远远飞了出去。俞清这一剑上递出了十成力道,气势满蕴,这一来仿佛千斤槌荡入了四两纱,只觉胸中一窒,空荡荡地说不出地难受。便在此时,毕方猱身欺近,左手探出,抓向他右手背“太渊”、“养老”两处穴道。俞清长剑荡在外围,眼见这一抓巧妙绝伦,倘若被他扭中,势必便给夺去了长剑,顾不得细思,左掌扬起,向他左肩奋力劈落。这一招名为“暗香疏影”,名目雅驯,却是劈空掌中最凌厉的一着,虽是无形无质的掌风,中在人身,直与刀劈剑砍无异。对方若是识得厉害,便当立即撤身后跃。

孰料毕方身子一侧,反向前踏了半步,右手五指箕张,向俞清身前抓来。俞清叫道:“快后退!”便听“嗤”地一声,毕方左肩至胸,一蓬鲜血激射而出,身子一个踉跄,向前跌出,右手却借势如闪电般地一伸一按,抓住了俞清胸前“神封穴”。

俞清周身瘫软,当地一声,玄铁剑落在地下。

毕方左肩前胸鲜血如注,冷然道:“我要你一命作甚么用?哼,好稀罕么!”右手一抖,将俞清掷在地下。俞清穴道被封,砰地一声,脊背着地,只摔得狼狈不堪。毕方提起手来,要点伤周穴道,忽地眼前一黑,向前倒了下去,正倒在俞清身上。

俞清只觉他头靠在自己胸前,一动不动,似是晕了过去。鲜血不断涌出,流在他胸膛,又流上了手臂。苦于“神封穴”上被封,连动一下手指都十分为难,只叫道:“毕方!毕方!”连叫数声,毕方微微一动,醒了过来,跟着深吸了口气,伸手点了肩上和前胸几处穴道。

俞清松了口气。毕方右手支地,自他身上慢慢爬起,倏地手臂一软,又倒了下去,滚在他身侧,两人脸颊相去不过数寸。

俞清道:“你解了我穴道,我来扶你。”毕方喘了两口气,道:“你这人出尔反尔,我才不来上你的当。”挣挫不起,索性便闭上了眼睛,默默调息运功。

俞清感到他湿润的发丝拂在自己脸颊上,呼吸之际,便又闻到那股淡淡的草叶香气。两人身体紧挨,隔着薄薄的夏衣,对方的体温宛然触手可及。突然之间,心中涌起难以抑制的悸动。——仿佛坠入梦魇,心念如潮,可身体动弹不得,连眼光也无法移开半分。

他看着他低垂的眼睛,乌浓的睫毛在空气中微微颤抖,仿佛鸟的羽毛,一下下拂在他心上最隐秘的角落。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身上一轻,毕方在他身旁坐了起来,慢慢解开了上衣,往伤口涂抹伤药。

俞清见他肩上创伤颇深,半身都染满了鲜血,道:“我衣袋里有云苓熊胆丸,治这等掌伤颇有效验。”毕方听说,向他怀里摸了一摸,取出一个小瓶,道:“是这个么?”俞清道:“是。”毕方更不迟疑,将瓶口往掌心一倾,倒出一枚丹药,送入口中。

俞清心道:“这人虽然心狠手辣,为人却够气概,够胆色。我和他是生死大敌,居然对我毫不见疑。”道:“瓶里还有一粒,你也吃了罢。”

毕方嘴角浮起一丝笑容,道:“你这药得来不易,剩下一粒,给你自己保命罢。”说着便将那小瓶重新放入他怀中。随之在他身边站起,道:“俞清,倘若方才是你赢了,制住了我,会怎样发落?”

俞清道:“我要杀你报仇,不会制住了你多事。”

毕方微笑道:“是么?那你在我肩头这一掌,打得可也太没力气。”他右手握着红刀刀柄,刀尖向下,离得俞清胸膛不过数寸,道:“你自己才是多事,好好的不肯陪我练刀,非要性命相搏,说是要杀人,又浪费灵药来治我。”

俞清不语。两人默然相对一刻,毕方忽道:“咦,有人来了。”回刀入鞘,俯身拉住了俞清后领,向一侧山石走去。他受伤不轻,然而所得内用外敷的伤药都极具灵效,片刻间行动已甚是灵便。

两人在一处大石后藏身,又过了一会,脚步声响,有两个人向这里走来。渐渐移近,听得出来人步履轻捷,显然都身有武功。

俞清心道:“毕方自为这里隐秘,谁知只有半日的功夫,便有人寻到。却不知来的是谁?”见毕方将眼睛凑在石缝间,向外张望,却似乎忘记了要来点上自己哑穴。

便听一人叫道:“师妹!师妹!回来!”俞清听得这声音甚熟,略一思索,便想了起来:“这是那太极剑门下的弟子,叫做甚么剑廖云恺的。”耳听得脚步声急,片刻间那两人又近了数丈,廖云恺叫道:“师妹!我叫你回来,你……你怎地不听我话!”跟着便听詹薇的声音道:“凭甚么我要听你话?你当了太极剑掌门了么?”

廖云恺道:“师父回荆州养病,临去时令我代掌门户,你明明便听见的。”詹薇道:“太极剑门下弟子数十,廖大掌门也不必紧盯着我一个罢?我自回荆州找我爹爹去,你也不许么?”

廖云恺急道:“师妹!我到底是哪里得罪了你?”草丛沙沙响了两下,似是他快步追上。詹薇喝道:“放手!”廖云恺迟疑一下,道:“师妹,我见你这两日对我总没个好声气,想是我为人糊涂,哪里得罪了你,我现下给你赔罪便是。”

詹薇冷冰冰地道:“我哪里敢叫师兄你赔罪!廖师哥,你还是赶紧回去,制造‘天云五色绵’去对付毕方要紧,何必在此间浪费时光?廖师哥率领群雄诛灭恶贼,从此便是江湖上人人敬仰的大侠,有的是……有的是人来同你联手,咱们荆州双剑的名字,此后再不必提起。”

廖云恺急道:“师妹,我……我对你一片真心,你怎可这般疑我?我倘有二意,便教我天雷轰顶,万劫不得……”詹薇不待他说完,便道:“我不是疑你,我便是瞧不起你!光明正大地打人家不过,想出来这等下三滥布毒的法子。你们说那姓毕的是武林中人所不齿的恶贼,你们这般行事,我看同他也没甚么分别。”

廖云恺道:“师妹,你好不糊涂。毕方杀了这许多正道人士,又害得师父重伤,你却替他打甚么抱不平?”詹薇气鼓鼓地道:“倘只有他一个,你用这毒药也罢了,可是……可是……他明明挟持了俞大哥去。”

廖云恺道:“倘若用药顺利,一切便如计划,七天之内,无论如何都能生擒了毕方,救出俞大侠。”詹薇厉声道:“倘若不顺利呢?岂不是便害了俞大哥?”顿了一顿,又道:“你跟管慎之他们说 ‘天云五色绵’是极厉害的迷药,用后令人四肢绵软,内力全失,为甚么却不告诉他们,这药倘若十二个时辰内不得解药,便成深入内腑的剧毒?我念在大家同门份上,不来当场拆穿你。可俞大哥若有个好歹,你置我太极门的名声于何地?”

廖云恺默然半晌,道:“你不是嫌我用毒对付毕方,你……你就是怕伤到了俞清。哼,你对他,可好得很哪。”声音中极是苦涩。

毕方听了这一番话,回头向俞清看去,眼中满是揶揄之意。俞清心道:“詹姑娘同我只识得两日,统共说不了几句话,哪里有半点情愫?廖师兄只怕是会错了意。”

却听詹薇道:“不错。俞大哥救过了我,又救过爹爹,倘不是忘恩负义之辈,怎能起害他之心?”廖云恺道:“师妹,本门的‘天云五色绵’由师父当年从苗疆得来,原是苗女惩治负心人的蛊毒,药性虽然厉害,却并不致命,只消过后疗治得法,也不会留下什么后患。”

詹薇道:“你少来诳我!我听师父和师叔说过,这蛊毒过了一天不解,便会落下……落下重大的残疾。”廖云恺道:“这残疾于旁人或者要紧,于你的俞大哥却不相干。”

詹薇怒道:“你这话是甚么意思?”

廖云恺道:“因为……因为俞清本就是个天阉!”这句话说了出来,林中的詹薇和石壁后的毕方都吃了一惊。詹薇满脸通红,道:“师哥,你……你胡说八道甚么!”

廖云恺一语出口,便即后悔,心道师妹是个未出阁的闺女,却如何能向她说这等话?然而覆水难收,咬了咬牙,暗道:“说也说了,索性便让她知道,也好从此死了这心。” 道:“师妹,俞清年纪已然不小,迄今并未成家,你道是甚么缘故?他少年时便在江湖上声名隆着,这十来年里,难道还会短了向他提亲的人?”

詹薇道:“也许他便没遇上喜欢的人。”廖云恺道:“不是。我听人说,俞清与管慎之的妹子管闵自幼立下婚约,原本早在八九年前便该成亲,可一拖再拖,管闵最终嫁的却是集闲庄的庄主俞洪。”詹薇道:“婚事变故,在所尽有,也不能说明甚么。”廖云恺道:“可是江湖上人人都说,那全是因为俞清不能人道,疗治多年,药石罔效,才令得这一桩良缘付诸流水。”

詹薇颤声道:“江湖上信口雌黄的人多得很,武功不及人家,便在背后造谣中伤。我才不相信这种鬼话!”廖云恺道:“你不信么?那好,我再跟你说,前年金乌堡堡主金岳嵊之女金无双倾心俞清,私言非他不嫁。金岳嵊听闻管闵的前事,遣人往江南一探究竟,得来的消息便是如此。他座下弟子亲口向我说起,哪里还有假的!”詹薇尖声道:“你胡说!我不信!我不信!”

毕方心念一动,又向俞清望去,却见他神色平和,似乎对这些言语全没听在耳里。他嘴角微微勾起,忽地抬起一只脚来,除下了鞋子,随即伸足踏在了俞清腿上。

俞清吃了一惊,一句“你做甚么”到了口边,又咽了下去,心想这时候出声,行迹暴露,恐怕毕方立时便要杀了廖、詹两人灭口。毕方虽受伤在前,这两人也万万不能是他的对手。当下闭口不语。

只见毕方一只左脚轻轻踩在他小腿上,脚背肌肤白皙,溅着几点晶亮水珠,也不知是从先时的池水中来,还是清晨草叶挂下的露珠。那只脚缓缓上移,在他膝盖上轻巧异常地转了半个圈子,便抵住了他大腿内侧。俞清浑身寒毛直竖,苦于穴道被点,半点也无法躲闪回避,只觉那只脚灵活异常,在他两腿间轻触摩挲,一节节攀到那要命的地方。

俞清耳中嗡地一响,头皮发麻,似乎全身的血液都抽离了身体,只有那柔软脚掌底下一处,血脉贲张,勃勃跳动不已。本来他身上“神封穴”被点,毕方点穴手法异常,纵使运息冲穴,也非一时半刻所能奏效。这时不知怎地,胸中一口气息忽然便通了,跳起身来,挥拳向毕方打去。

毕方吃了一惊,万没料想他竟能自行冲开穴道,他应变也当真敏捷,身子一侧,俞清这一拳便紧贴着他胸膛掠了过去。随即向旁退开一步,举起手指,放在嘴唇上,轻轻“嘘”了一声。

俞清一拳落空,左手顺势前探,抓住了他胸前衣襟。毕方毫不惊惶,看着他微微一笑,向石壁缝隙指了一指,跟着将手圈了一圈,放在耳侧,作了个倾听的动作。俞清心中气恼,只想揪住他狠狠地打上一顿,见他这一副漫不经意的模样,却有些发怔。两人面面相对,毕方忽地伸手在他肩上拍了一拍,又提起手掌来摆了摆,似是抚慰,又似教他不必介怀。俞清一口气泄了下来,哭笑不得,放开了他,见石壁左侧另有一缝,便走了过去,就眼观看。

只见廖云恺拉着詹薇的手,坐在瀑布前的一块大石头上。詹薇身子斜签,将半个脊背对着他,两人都是默然不语。俞清忆起先前与毕方扭打之际,似乎听到这两人又说了几句话,只是说的甚么,却半点没听了进去,看这光景,当是廖云恺在赔罪下气。

又过了一刻,詹薇道:“廖师哥,你要是还顾着太极剑的名声,便听我一句话,别用‘天云五色绵’去对付毕方,好不好?”

廖云恺沉默良久,方道:“师妹,你我自幼儿情分不同旁人,师父师娘早把咱们看作是一对……一双儿女一般。我对你的心意,早同你说了许许多多遍,你……你也不是没答应过我。为甚么这姓俞的一来,你便全忘了过去说过的话?你这般三心二意,可对得起咱们十来年的情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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