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羁縻刀——by罗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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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薇顿足道:“谁三心二意了?我好好儿地求你顾全本门声名,你……你却乱扯些甚么?”又气又急,声音中已带了哭腔。廖云恺道:“你自从见了俞清,便成日价失魂落魄一般,对我不理不睬。我又不是瞎子,哪里便看不出来?”

詹薇“啊”地一声,站起身来,向前拔步欲奔。廖云恺五指一紧,牢牢拉住了她手,叫道:“师妹,这里横竖没有旁人,我倒要听你亲口说一句明白话:究竟在你心里,我和这姓俞的孰轻孰重?”詹薇用力连甩,却甩不脱他手指禁锢,一张俏脸涨得通红,忽然大声道:“廖云恺,你难道自己便不知道,非要我亲口说了出来?”

廖云恺道:“知道甚么?”詹薇道:“那夜在破庙里,我被毕方那恶贼点了穴道,动弹不得,是谁来救的我?”廖云恺脸色斗然间变得惨白,又倏地涨得通红,道:“师妹,你不可多疑心,我……我是要来救你……救你的。”詹薇冷笑道:“你来救我么?庙倒的时候,为甚么我在庙里,你却在外头?你只顾着自己逃命去了,倒要不相干的人拼了性命来救我。我……我真是想不到,我要托付终身的良人,大难临头,便是这般的为人!”说到最后一句,语声不觉哽咽住了。廖云恺宛如当头挨了一棒,张了张口,只说不出话来。手指微松,詹薇趁势挣脱了他,飞步奔了出去。

廖云恺向前冲出一步,伸手想要拉她,又缩了回来。一迟疑间,看着詹薇头也不回地奔远。他呆立片刻,突然拔出剑来,一剑斩在大石上,叮地一声,火星四迸。

毕方将口凑近了俞清耳朵,笑嘻嘻地道:“你看他这一剑力气这样大,一定是把那块石头,当作了你的脑袋。”说话间,便见廖云恺发足急奔,向着詹薇的去处追了下去。

俞清看着他的背影,忖道:“原来詹姑娘是为了那夜破庙里的事,对廖师兄生了误会。” 心想这两人间的矛盾可说由己而起,可这般事由,又难以出头调解开释,不由得蹙起眉头,好生为难。

毕方忽道:“那小姑娘相貌美丽,身家清白,她爱上了你,你却为难甚么?”俞清一怔,道:“不是!詹姑娘心中欢喜的是她师兄,这才对那晚的事耿耿于怀。”毕方道:“这男人在危急中抛下了她,无情无义,要来作甚?”俞清摇头道:“事起突然,一般人都会方寸大乱,廖师兄一时失措,也不能就说是不顾念她。”毕方笑道:“倘若换了是你,情人在急难之时,弃你而去,你原不原谅她?”俞清道:“我自然原谅。”

毕方不料他回答得这般痛快,怔了一下,随即笑道:“说得好大话,我才不信你能!这种事情,好比是肉里种下了毒刺,一生一世也拔不出。”俞清道:“急难之时,我自然盼望心爱之人守在身旁,同生共死。可倘若事情已如此,记恨又有甚么用?我只盼两个人过后好好在一起。世上的事,原也不能计较太多。”

毕方见他说这番话时神色平静,似乎语出自然,奇道:“咦,你是当真这么想?我还道你做惯了大侠,便会得口是心非。”

俞清不语。毕方想了一想,道:“我知道了,你一定还没有情人,事不关己,才说得那般轻巧。”俞清心道:“若我所爱之人肯同我相守,我心满意足,感激上天待我深厚还不及,哪里还会计较其余?”念及十余年前少年时的往事,不禁心生怅然,于毕方这话却不再辩驳,过了一刻,忽然心中一动:“是不是因为我知道这事决无可能,才这般想?当真我有了情人,人心得陇望蜀,恐怕便不能如此容易释怀。”叹了口气,道:“我没有情人。”

毕方似笑非笑地道:“那你为甚么还容人散布甚么不能人道的鬼话,岂不是自断了生计?”俞清被他一语提醒,先时尴尬情景在心中一闪而过,怒火腾地燃起,哼了一声,道:“毕方,咱们再来打过。”

毕方笑道:“正是求之不得。”俞清更不打话,呼地一声,一拳往他胸口打来。他料定毕方心意,自己赤手空拳,他自也不会用兵刃。果然毕方箭步闪身让开,嗤地一指,点向他腰际。

毕方刀法高明,拳脚功夫比俞清却颇有不如,两个人拳来脚往,拆到四十招上,俞清伸手在他腋底“极泉穴”上一拂,毕方酸痒难当,腿一软,登时摔倒在地,咯地一声,笑了出来,道:“俞清,你好歹也是个剑客,却学小孩子呵人痒的赖皮手段。”跟着却蹙起眉头,想是触动了伤处,甚是疼痛。

俞清本想重重打他两下,以出先时一口恶气,然而见他这般神情,实是难以下手。跟着便想:“我迫得他不用兵刃,以己之短与我交手,其实也甚赖皮。”叹了口气,向他伸出手去。

毕方拉住了他手,站起身来,道:“我早承认你拳脚胜过了我,那也不用再比。咱们还是来试练兵刃上的招数。”俞清摇头道:“我说过不陪你练刀,便是不陪。”说着向旁走去。

便听背后脚步轻响,毕方追了上来,道:“你答允过我的事呢?难道中原的大侠,在我这旁门左道的恶贼跟前,便是这么个信用?”俞清站定转身,道:“你另出个题目罢。” 他平素精明干练,大事小情,无不决断从容,然而在这比自己小了许多岁的少年面前,总有说不出的心烦意乱。心底深处,实在亟盼能就此抽身离去,离得他越远越好。

毕方眼睛一亮,道:“我另说一事,你一定能答允么?”

俞清道:“我能答允便答允,不能便不能。你要取我性命,我是甘心束手就戮,却休想迫我作违背侠义道之事。”

毕方恼道:“明明是你欠我一个允诺,听你这口气,倒好像是我求着你一般。”停了一停,见俞清并无意软之态,道:“那好,我要你练一套剑给我看。”

俞清奇道:“练甚么剑?”毕方道:“我有一套剑谱,与我这刀法源出一门……”俞清心中一动,忖道:“当年血人魔右手使刀,左手使剑,难道这套剑法,便是他的‘斩神伏魔剑’?”

果然毕方接下去言道:“……这剑法是左手使的。据教我武功的那人言道,那原是要一人同使左剑右刀,天下无人可敌。但我练了这些年,连一套右手刀法也没练成,要左手使剑,这辈子是不必想了。我就是十分好奇,这剑法既然能同我这套刀法相提并论,究竟是怎样神奇的剑法?我要你使出来给我瞧瞧,这一件事,总不违背你的侠义之道罢?我不会使剑,你也不必担心我学了这剑法去对付你的朋友兄弟。”

俞清心道:“血人魔吸食人血,恶行昭着,为天下英雄好汉唾弃。我是真应观的剑宗传人,如何能去学他的功夫?只是我不答允,便是食言背信,虽是在这等邪派人物之前,总不是甚么光彩之事。”

毕方见他踌躇,悠悠然地道:“俞清,你不答允这事,我再提一件,可就没这么容易了。”

俞清心想他说话行事颇出人意表,再提要求,自己未必应付得了,忖道:“我只练一遍给他看,过后尽数忘记便是。”再者心中对血人魔的剑法毕竟也十分好奇,说道:“那好,便是一言为定。我可有言在先,我使这剑法给你看,只为了履行允诺,可不是跟你一门有甚牵连。咱们之间的仇怨不解,这一件事过后,他日再见,便是决生死的拚斗。”

毕方微笑道:“我没有忘记,你也不必一再提点。——难道你等不及要我先杀了你,以绝后患么?”

俞清叹了口气,对这一句话实不知该如何回答才是,只道:“你拿剑谱来罢。”毕方却道:“我饿了,要先吃些东西,才有力气,打架也好,看剑也罢。——你跟我来。”

第十一章:清风满峡振衣袂

俞清看着火上炙得吱吱作响的一只野兔,道:“你这时候生火起烟,倒不怕露了行迹?”

毕方笑道:“廖云恺和詹薇刚刚从这里过去,那些人看见烟气,料不到咱们这般大胆,定以为是他两个在生火烤食。”自怀中取出一枚金柄小刀,剖开兔身,笑嘻嘻地又道:“倘若他们果然寻来,我也不怕。”

俞清心道:“郭二叔前番传书,说是邀集了两湖中的数百好汉前来。毕方倘若不能及时逃走,被这些人截住,本事再大,也是难以脱身。”见他犹自好整以暇地在火堆上翻转兔肉,浑不知死期将近,心内忽然起了一阵强烈的惋惜之感。毕方偷盗秘笈,杀人如芥,犯了中原武林的众怒,被众人追杀,可说是罪有应得;然而两人数度交手,武功不相上下,彼此钦佩,实大有惺惺相惜之意。

他正自出神,忽觉指间一烫,毕方将半爿兔肉递在他手上。俞清道声谢,接过来便咬了一口,赞道:“好吃!”三口两口,将半只兔子吃了个干净。其实那兔子烤得也并不高明,只是他饮食上素不挑剔,又几天没正经吃过东西,自是甘之如饴。毕方见他吃得香甜,不禁一笑,道:“这手艺比起你来如何?”

俞清微笑道:“你使刀是一把好手,烤肉的本事更是了得。在下武功上或可一搏,郇庖一事,却决计甘拜下风。”毕方笑道:“俞兄谬赞,小弟愧不敢当。”将自己那半只兔子上的前腿撕下,递了给他。

俞清道:“多谢你。”见他嘴角弯起,似乎十分得意,又十分欢喜,胸中砰地一跳,掠过了一个念头。然而这念头忒也荒唐骇人,只转得一转,便强自忍耐。他拿起那条兔腿,慢慢啃咬,口中干涩,竟是咽得艰难无比。

好容易吃完了兔肉,抬起头来,只见毕方正在溪中洗手,随即搬起溪边一块大石,取出底下一物,想是他先时下水洗澡时压在石下的。

他走回俞清身边,坐了下来。俞清看清他手中是一个小小包裹,油纸散开,露出几本薄薄的书册,样式陈旧。最上面的一本上赫然三个墨字:羽衣刀。

毕方将书一本本拿起,最底下一部书比其他书宽了几分,俞清不消细看字迹,便知是集闲庄的《快意晴雪刀谱》。只见书册上溅满了点点鲜血,立时便想起了走马寨和半月门堆得满山盈野的尸首,不禁暗自叹了口气。

最下面一部书却没封皮,毕方道:“喏,剑谱。”手一扬,将书册迎面抛来。

俞清接过书册,翻开一页,便觉出这书并非纸张,而是薄绢订成。绢丝色作深黄,似乎年代已久,书上并无文字,只是一幅幅图画。每一幅上都是一个人左手握剑,摆出架势。那人形绘得颇为潦草,面目衣饰一概都无,连是男是女都看不出,然而寥寥数笔,身姿架势跃然纸上,笔法大有独到之处。

俞清道:“你怎知我能左手用剑?”毕方笑道:“我见你左手手指与右手一般粗细,掌心有茧,自是习练有素。”俞清叹了口气,正要向书上看去。毕方忽道:“俞清,你明明是用右手单剑,怎地还这般辛苦习练左手剑法?难道是你真应观中,另有一套双剑的剑法?”说话时眼中光彩流动,满是期望之意。

俞清摇了摇头,道:“没有。学会了左手用剑,不过是为防万一,倘若对敌时右臂受伤,说不定便能赖此逃脱性命。便是当真右手为人所废,武功也不至于大损。”他当年弱冠未足之时,便得陶梦楼赐剑,立为真应观剑宗传人,此乃百年来未有之事,一时江湖交口传诵。声名在外,自引得许多人来觊觎挑战,俞清生平多历凶险,倒有一大半是为这年少盛名所累。

毕方“哦”了一声,意兴阑珊,道:“原来如此。其实你将剑法练到天下无敌,又何必担心有人伤得了你右手?”俞清哂道:“山外有山,要练到天下无敌,谈何容易?更何况世上武学,多有一路克一路的功夫,哪里就有一个人能够打遍天下无敌手?”

毕方笑道:“你若读通了我这部剑谱,便教你领会甚么叫做冠绝天下的武功。”

俞清听他说得自信满满,不禁微微一笑。毕方道:“你笑甚么?你信不过我说的话么?”声音中微露恼意。

俞清道:“你年纪还小,自恃学会了一套厉害刀法,便不将天下英雄放在眼里。”毕方道:“我这几月来见了许多中原成名的人物,要我说个个都是浪得虚名。当真单打独斗,没一个能胜过我的饮血刀去。”俞清道:“中原武林真正了不起的人物,只怕你还没见过一个。远的不说,单是我二叔‘一剑擎天’薛利平,武功便远胜于你。”他提到薛利平名号,自然便想起数日间接连殒命的冯士英三人,不禁心中一酸。

毕方偏头思忖,道:“薛利平?就是那甚么汾州四雄的师父罢?这人号称江北剑法第一,我一直颇想会会他,不过瞧他教出来的弟子这般脓包,料来也决高明不到哪里去。”

俞清冷冷地道:“你不见我薛师叔,那是你的造化,否则你哪里还有性命在?

毕方笑道:“那也未必。”见俞清神色阴沉,便不往下说,向那堆书册里拣了部《羽衣刀》,坐到了几步外一块大石上,低头翻书。

俞清也不再言语,向手中书册看去,只看了第一页上四幅图,便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心道:“这是甚么意思?”原来那四幅图的姿势毫无贯通之处,如何从图甲变换成图乙乃至图丁,大有可商榷之处。心中默默沉思:“这里由弓步而换直立,左手剑究竟是从上方还是从下方穿过?倘若上方,岂不是腰胁露出了老大破绽?如果是自下方穿过,那下一图上,剑扬头顶,却又是如果变来?”

他思忖半晌,始终不得要领,便翻到下一页。那书页薄若蝉翼,只有正面一面画得有图。下一页上,仍是四幅图画,俞清一见之下,更是奇怪,其中图丙和图丁姿势一模一样,只是图丙左脚微微上钩,图丁却是右脚在前。俞清心道:“这里变换脚步方位,有甚么用?这人左手提撩剑,右手举掌上撩,对方若是使兵刃自右横掠过来,立时便将他砍成两截。”翻到下一页,要看有甚后着,然而第三页上四个图形仍是各不相干,图乙和图丙的姿势更是南辕北辙,全不知如何变化。

俞清心道:“原来毕方是给我出了一个老大难题。”转头向旁看去。只见毕方坐在一块大石上,跷起了二郎腿,正聚精会神地看那本羽衣刀法。他右手抓着饮血刀刀柄,不时地提起来,在空中虚劈两下,或者斜刺一记。

俞清心念一动,忖道:“他说他本家刀法尚未练成,怎地又分心去学别家的武功?”见他看得专注,不便出声,正要看回自己书上,目光忽地掠过那只悬垂空中的左脚。毕方先时在溪水中洗剥兔子,除去了鞋袜,又将两腿裤管高高卷起,这时也没放下。一条左腿搁在右膝上,随着那脚在空中轻轻一点一点,想是看书看得全神贯注。俞清瞧着他颀长的小腿上肌肉坚实,线条美妙,不自禁地又是一阵心跳,胸口发烫,口干舌燥。

毕方忽然“哈”地一声,笑了出来。跟着一跃而起,双足不丁不八,右手红刀扬起,一连转了七八个圈子,蓦地一刀刺出,狠辣劲急,叫道:“不错,不错!正是这样!”

转过头来,见俞清正向他凝望,笑道:“俞清,天南羽衣刀果然有些门道。天鹤道人武功差劲,只怕连这功夫的三成也没学到。”一面提起刀来,将刚才那一招又使了一遍,加了两个变化,又道:“你看这一招怎样,厉不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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