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羁縻刀——by罗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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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清心神尚有些不属,听他问起,随口道:“这一招藏实于虚,又深含后着,很是了不起。不过,天南派是道家的功夫,这最后一刺过于凌厉,似乎便失了玄门‘神在兵先、瞻明绵泊’的蕴藉之意。”他武功出自真应观,与天南派刀剑殊途,却都属道家,内中精义大有共通之处,这时不知不觉,将师尊提点的本门武功要诣都说了出来。

毕方笑道:“呸,谁要去学牛鼻子老道的刀法!我这是‘分筋析骨饮血刀’中的一式。这一招我过去老是练不成,刚刚看到这羽衣刀法里‘寒塘映月’、‘天鸿远来’这两招的变化,忽然便明白了。”

俞清恍然大悟,道:“你……偷盗别家的刀法,原来想要以为借鉴。”毕方笑道:“没法子,教我武功的人死得太早,三十六式‘分筋析骨饮血刀’,我只学了个囫囵,真正领悟能用的只有二十七式,剩下的九招,我过去几年里想破了头,也想不通是怎么使的。”提刀在空中轻轻划了个圆,又忍不住赞道:“好羽衣刀法!这几下转刀成圆的变化,我自己就决想不出。真是好生了得。”

俞清心道:“你能在顷刻间触类旁通,举一反三,那才真是好生了得。”只是这话却难以出口,又想:“毕方这人实在是资质聪明,可惜堕入了旁门左道,行事乖悖,成了中原武林的公敌。”

毕方啧啧赞叹一刻,收起红刀,向俞清道:“你的剑谱,看得怎样了?”

俞清摇头道:“这路剑法艰深莫测,我半些儿也摸不着头脑。”毕方笑道:“若不艰难,如何能同‘分筋析骨饮血刀’并驾齐驱?你慢慢地看,好在这会儿也没人寻来,你只管专心,我自会听着远近动静,不必挂虑。”

俞清哑然,心道中原群豪要杀的是你,我却挂虑甚么?低头又向那部剑谱上看去。

他连翻了十余页,都是如前一般,每一页上四幅彼此不相干的图谱,偶尔有一两张似乎能连贯一气,再往下看时又是莫名其妙:“这般出招,岂不是把前胸要害都送给了敌人?……这里脚步不动,上身左转右转,又有甚么用意?”愈往后翻,图上的剑式愈是奇特,有几幅图乍看招式灵动,似乎大有妙用,然前后图的姿势却无论如何也配不上,浑不知该如何变化。不知不觉,已经翻到最后一页,竟是没一招能够看得明白。

俞清合拢书册,心道:“这一部剑谱根本便是拿人取笑,天下哪里有这般使剑的?毕方要我使这套剑法给他看,可这些图谱乱七八糟,连一招像样的招数都拼不出来,又怎生试演得?”叹了口气,将剑谱重又翻到了第一页,看着那图甲上的人形,默默出神。

忽然啪地一声,一大滴水落在了书页上,跟着又是几滴。俞清一惊抬头,只见天色青灰,乌云翻滚,刷刷地下起雨来。他凝神观看剑谱,于这天气变化全未在意。

毕方道:“这雨怕是小不了。咱们还是去那个石洞躲一躲。”只说了这两句话的工夫,雨点已是密如连珠地落在两人头上身上。

两人纵起轻功,一路奔回来处。这一番全力飞奔,竟是同时发步,不分先后。到得山脚下,毕方抛出飞爪,长索带动身子急速上行,立时便将俞清抛在身后。

俞清在山壁上攀得几下,一蓬急雨忽至,瓢泼也似地浇了他全身。忽地上方一条索练飞出,缠住了他手臂。毕方喝道:“上来!”用力一提,俞清笔直向上飞起,到了那石窟前面,伸手在洞口岩石上一带,跃入洞中,腰背一挺,在地下稳稳站住。

这一时洞外大雨滂沱,无数白线连络一片,天地间雾蒙蒙地,一切都看不真切。两人退入洞中,见彼此身上衣衫尽湿,头发上都挂下了水滴,又是狼狈,又是庆幸,不禁相视而笑。毕方笑道:“咱们从小学武,平日里只管自高自大,一场暴雨浇下来,甚么轻功,内力,统不管半点用。”

俞清微笑道:“那是你练得功夫不到。故老相传,内功练到极致,身周自有一股无形罡气,别说雨落不进,小风也吹不进一丝。”毕方道:“呸呸呸!胡吹大气!”

俞清正要答言,见到他怀中露出那个油纸包裹的一角,忽然想起,叫道:“糟糕!”伸手向怀里一摸,那本剑谱连同里外衣衫,早湿得尽透。他心下歉然,道:“对不起,可弄坏了你门中的宝贵典籍。”一面小心翼翼地将那部书册取出,又道:“好在这书是绢制的……咦!”

他目光落在那图甲的人形上,只见使剑那人抬臂扬剑,手臂下却另有几条模模糊糊的线条,似乎多出了几条手臂一般。这几条手臂颜色深浅不一,姿态各不相同,手中也各持长剑,俞清一凝目间,仿佛便看到那使剑之人手臂一晃而下,长剑自竖转横,向右侧刺出。

他惊奇之下,随即明白过来,这部剑谱由薄如蝉翼的细绢制成,一经打湿,书页全成透明,将下一页、乃至再下一页的图形也映了出来。这一来每一个人形上,都出现了重重叠叠的影子,自深而浅,昭示步法手势的变换。俞清只看了图甲的人形,登时心中怦怦直跳,只觉这一剑动静开阖,说不出地高明,自己习剑以来心中隐隐约约想到过的许多疑问,似乎便能在这一招内解开,忍不住便怔怔地出神沉思。

毕方见他忽然呆立不动,向书页上望了一眼,立明其理,心道:“原来这部剑谱上还有这等玄机古怪。——我怎地便没想到要把书浸在水里,看上一看?”见俞清一瞬不瞬地看着书上图形,仿佛中蛊着魔一般,抬起手来,在他面前晃了一晃。俞清毫无所觉,毕方忍不住暗暗好笑,自行坐在地下,打开了那油纸包裹,取出了《羽衣刀》,接着看了起来。

一部刀法看完,已过去了两个多时辰。洞外天光转亮,雨势渐小。毕方抛下书册,伸了个懒腰,道:“我出去寻些吃的,你来不来?”却没人答应。向俞清一看,只见他背靠洞壁,手上一本剑谱已看到了一半,脸上神情如痴如狂,显是对他的言语半个字也没听进去。

毕方缘索而下,雨中却难寻动物踪迹,在山谷中奔行一刻,找到了几棵桃树,果实累累,大多已经红熟,当下吃了个饱,又摘了一大捧桃子,带上山崖。

他回到洞中,见俞清仍是埋头看书,似乎连姿势也没换得一个,不禁笑道:“书呆子,你肚子饿么?吃不吃桃子?”摘下一个桃子,向他迎面掷去。俞清听到风声,一把抄住,愣了一愣,顺手便往嘴里塞去,眼光仍是须臾不离开书页。

他这时已然明了这书上图形次序,乃是前后四页为一组,一个图形便演得一招或是半招,有了后面叠印注明变化去向,图形之间便都连贯得到一起,但觉每一招每一式,都是神妙无方,愈到后面,种种变化愈是精奇莫测,令人惊异赞叹之外,更有初闻大道的狂喜。

俞清全心全意沉浸在剑谱图形之中,只觉毕方不断递了桃子在他手中,便不假思索地拿来就吃。又不知过了多久,忽觉左手中一凉,已经多了一柄宝剑。记得便是自己先前同毕方比武时脱手失落的玄铁剑,这时也不及去问他几时寻了回来,手臂运力,玄铁剑自竖转横,向右侧推出,正是那剑谱上所载的第一招。这一剑刺出,登时感到胸臆间说不出地痛快,仿佛一饮而尽百年醴醪,又仿佛登绝顶而览群山,清风满襟,胸怀大畅。当下一招接着一招,将从图谱上看到的十几式都试演了出来。一遍演完,又演了一遍,初时未免生涩,渐渐融会贯通,出招更是得心应手。

他运剑越来越快,到后来直似狂风骤雨一般。循环往复,不知究竟试练了几番,只觉石洞中越来越暗。俞清收起长剑,又想去看那剑谱上剩下的招式,却说甚么也看不清楚,愕然抬头,发觉不知何时,外面的天色已然全黑了。

他如梦初醒,用力摇了摇头,叫道:“毕方,你在哪里?”便听身后一个轻快的声音道:“在这里。总算运气好极,没给你一剑杀了。”声音中满是笑意。

俞清松了口气,转过身来,见毕方缩着身体,躲在一处凸起的岩石后。洞中能有多大方圆,俞清剑气纵横,除此一处外更无地可避。然想自己练剑多时,他这般蜷缩一团,自是难受得很,一时间心中油然而生感激之意,虽对毕方的用心仍不甚明白,但总是拜他所赐,俾得见识这般奇妙的剑法。

他踏前一步,伸手握住了毕方的手,拉他起身,道:“对不起,这可教你受累了。”毕方站起来伸展手足,笑道:“俞清,你力气可也真多,我缩得手脚也麻了,你拿着这般沉重的一把剑挥来砍去这许多时候,居然不累?”俞清一怔,果然觉得手臂隐隐酸麻,道:“你门里的这套剑神妙异常,我练得出神,全忘了时刻。”他初答允学这剑法,只为了要完成向毕方许下的诺言,然而这十余招练就,心中对血人魔的武功着实钦佩无已,心道:“无论是谁练成了这剑法或刀法中的任何一套,江湖上便已难有敌手,血人魔却能同使左刀右剑,他当年纵横无敌,确是理所应当。”

想到这武功惊天动地的魔头终究丧生在剑门一役,与之同亡的更有数百江湖义士,遥想当日一战,必然惨烈无比:“……今日郭三叔率了百余名中原好汉来此追杀毕方,情形颇似,当年惨剧却会不会重演?不过毕方招数虽精,内力却颇有限,最多被他杀得十几人,几十人,车轮战也累死了他。其实只消有一个武功好手在旁相助,我自己便能杀得了他。”

念及此处,忍不住便向毕方望去。黑暗中看不清他容貌,只有那双晶莹的眼睛在闪闪发光。俞清怦然心惊,仿佛在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中间,凝望波中皓月,看来是一伸手便可挽及。

——却是溺得死人。

毕方不知他心中所想,微笑道:“这会儿不能点火。还有十几招剑法,你明天再练给我看罢。”

第十二章:蔽月遮星作万端

夜近三更,洞外的雨早停了。俞清心中翻来覆去,仍是想着这一日练就的十几招剑法,然而累了几个时辰,这时渐感神思困乏。见毕方坐在洞口一动不动,道:“你不睡么?”

毕方嗯了一声,道:“再等等。”

又过一刻,他右手蓦地一扬,一枚石子急射而出,打在下方一棵大树上。树影乱幌,扑喇喇惊起十余只鸟雀。毕方手指轻弹,又是一枚石子飞出,击中了一头最大的飞鸟。鸟身急堕,长索飞出,在半空中接住了那鸟,拉了回转。俞清见他拉动长索,如人使臂,曲直如意,不禁叫道:“好!”

毕方微微一笑,道:“山里人打鸟的手段,可还入得了俞兄的眼么?”一面说,一面自索上取下鸟来,跟着咬开喉咙,吞饮鲜血。

一时血枯皮干,他盘腿运息,轻轻吐了口气。那一股奇异的香气登时充斥了山洞,浓烈的甜香中隐隐透出血腥气息。

俞清默默地看着他练功,这时道:“你练这‘三彭九鼎功’有多久了?”毕方道:“十二三年罢。”

俞清道:“你和血人魔顾长安到底如何称呼?”毕方笑道:“我学的是血人魔一脉的武功,不过那是我小时候识得的一个人教的,跟血人魔自己却是半些也不相干。”俞清听他口气不似作伪,道:“教你功夫的人,叫甚么名字?”

毕方道:“他没有姓,名字叫做钦原。”俞清一怔,道:“钦原,钦原?”毕方笑道:“这名字很是古怪,是不是?我猜是他自己想出来的,不是他爹爹妈妈起的。”又道:“他跟我说,从前有一部书,叫做《山海经》,记录得有许许多多奇怪的东西。钦原便是那书上写的一种怪鸟,样子好像蜜蜂儿一般,蜇了人兽,人兽便死,蜇了树木,树木便会枯萎。我听得十分有趣,就请他给我也起一个名字。”

俞清道:“你的名字是那人起的?”毕方道:“毕方也是那本书上写的鸟儿,叫起来的声音是‘毕方,毕方’,故此得了这个名儿。书上说,它到得哪里,哪里便会起火。”俞清道:“那你原来的名字叫甚么?”毕方道:“我原来没有名字。我家里人都叫我阿幺。”向西方一指,道:“我家在青海之西的一个小村庄。我六七岁的时候,钦原来到村里。他样子丑怪,村里的孩子都怕他,我却是不怕的。我常常找他去玩儿,他懂的事情多,便教我写字练武,还有化装易容的本事。”

俞清心道:“除了血人魔,这世上居然还有会‘三彭九鼎功’和‘分筋析骨饮血刀’的人。”突然间心中一凛:“难道剑门一役,顾长安其实没死?”脱口问道:“钦原那人有多大年纪?相貌如何?”

毕方道:“他总有七八十岁吧。又瘦又老,脸上黑黑的,有许多皱纹。”偏头向俞清看了一看,道:“你问他做什么?你要找他去么?可惜来不及啦,他好几年前就死了。”

俞清道:“他是怎么死的?葬在了哪里?”毕方笑道:“他那一把年纪,自然是老死的。我按照他的吩咐,把他烧成了灰,撒在河里。钦原说,他原是中原江宁府人,百川向东,便算是带他尸骨回了故土。”

俞清想起一事,道:“你要我试练的这套剑法,难道钦原便没使给你瞧过么?”毕方摇头道:“钦原不会使剑的。他跟我说,天下学剑的人虽多,要能用左手使剑,资质又够得上练这一套剑法,却没几个;可惜我晚生了七八年,没见到有人同使这左刀右剑的功夫。”

俞清心道:“这人看来不是血人魔。”道:“你学了钦原的武功,怎地不叫他师父?”

毕方道:“钦原是我的朋友,为甚么要拜他为师?他教我练武,我便教他捕兽捉鸟,和用长索足钩攀山的功夫。”俞清道:“你攀山的功夫又是向谁学的?”毕方笑道:“山里人要采松茸岩耳,人人都会,不过谁也及不上我就是了。”

俞清沉默良久,道:“外间都说你是血人魔的弟子,其实你只学了他的功夫,并没行拜师之礼,算不得是他一门中人。”毕方道:“那又有甚么分别?”口气讥嘲。

俞清道:“这一次我郭三叔约来的中原群豪里,多有当年在剑门诛杀血人魔的十八家后人。他们只道你是血人魔的子侄,深怕你将来为他复仇,寻他们的晦气,所以同气联手,要你他羽翼未成时便杀了你。以血人魔当年屠戮之惨,这些人心有余悸,原也难怪。你把刀谱都还了回去,再表明同血人魔一门并无瓜葛,来追你的人至少便会散去一半。” 他想郭全兴所领群豪中固有不少是冲着集闲庄和连云堡的义气前来助臂,却也未尝没有人是纯为了毕方身怀刀谱而来,天南派、凌霄刀,无不是江湖武人梦寐以求的武功,更何况这几派的重要人物多被毕方杀尽,秘笈几成无主,如何不教人心动觊觎?他之所以同管慎之、唐催等人日夜兼程,抢在这些人之前,一来自为了至亲大仇,雅不愿假手旁人,二来却也是因来者众人鱼龙混杂,异心难测,雅不欲与其联手。

毕方道:“那又怎样?剩下的人也还是一样的要追杀我。”俞清心想死在他刀底的人甚多,这等至亲惨亡的大仇,原是难以开解,道:“你攀山越岭的本事这样大,远远避走,以后隐姓埋名,让他们找不到你,也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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