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进屋吧。”
叶思潜给肖青柏倒了杯水。与肖青柏交谈了几句,他发现,虽说是兄弟,肖周二人平日却好像没什么来往,肖青柏
此前也只来过周洛书家一次,对这里并不熟悉。
亲人非但不住在一起,彼此之间还如此生疏,可真是匪夷所思。听肖青柏说,他住在距新城挺远的安市,坐了两个
小时飞机才到的,他有件事必须要告诉周洛书。
叶思潜听了更觉不可思议,什么重要的事不能打电话或者写信,需要人千里迢迢坐飞机到另一个城市亲口告诉对方
?他们这些城里人,脑子的构造究竟哪里不一样?
不知是不是叶思潜的眼神泄露了他的心思,肖青柏沉默了一下,微微苦笑着补充:
“就算我来,洛书哥也不一定会卖我面子……”
第十五章
听到大门处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叶思潜才忽然想起现在并不是聊天的时候,他慌忙起身,对肖青柏道:
“你哥哥回来了,你们聊吧,我得去做饭了。”
周洛书进门时,叶思潜草草向他打个招呼便钻进厨房。处理着今天要做的菜,叶思潜下意识地留心听着客厅里的动
静。
最初,没有任何声音传来,整个房中只能听到叶思潜切菜的声音。好半天,他才听到周洛书说话。听不太真切,周
洛书好像是说“怎么又来了”。
之后由于上锅炒菜,锅里的热油发出的劈啪声响掩盖了本就不清晰的说话声。片刻,叶思潜听到肖青柏抬高声音说
了一句“快要死了”,说的是谁没听见。叶思潜不明就里,内心却仍是一凛。
此后,叶思潜全神贯注在做菜上,不再试图窥探别人的私事——何况也听不清楚。他把菜端上桌时,正逢肖青柏起
身与周洛书告别。
“哥,时间不早了,我出去找旅馆住一晚,明天就坐飞机回去。我还是希望,你能再好好考虑一下,明天跟我一起
……”
“别走了,”周洛书开口打断他,“现在旅馆不好找。你今晚就住这儿,吃完饭我给你收拾地方睡觉。”
肖青柏也没有坚持。吃饭时的情形让叶思潜确定,那两人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因为往常只有他们二人吃饭,也
总会说点什么,而现在多了一个人,餐桌上却一片沉默。
这是周洛书的家,他要让谁住进来,叶思潜本不该有异议,可当给肖青柏安排床铺的时候,叶思潜脸上却露出了难
色。原因是周洛书向叶思潜提议,让肖青柏睡叶思潜的床,理由是沙发太硬睡不了人。除了叶思潜平日睡的床以外
,家里就只剩一张摆在周洛书卧室的双人床……
所以,周洛书安排的结果就是,自己得跟他同床。
叶思潜心头乱颤。八年前那次“同床”的噩梦至今还历历在目,只不过,现在的日子太过平静安适,当年的事件渐
渐从叶思潜的记忆中淡出了,然而,每次不经意地回想起来,叶思潜仍会惧恨难当,对自己竟然与这个侵犯过自己
的人相处一室感到不可思议。
不过,叶思潜搬入这个家之后,周洛书并未对他做出任何出格的事,八年前的强暴事件也成了禁句,无人提及。今
天这是……?
瞥到叶思潜一脸戒备,周洛书淡然道:“要不这样,我睡你的床,你跟肖青柏睡我屋里。”
这话打消了叶思潜的疑虑,让他明白这安排是不得已而非他周洛书的阴谋。与一个刚认识的人睡一张床大概不会比
与周洛书同床自在多少,权衡之下,叶思潜妥协了,维持原判。
给肖青柏的床铺上干净的被褥和床单,周洛书没留下只言片语就径自回了自己的房间。待叶思潜洗漱完毕,经过再
三思想斗争后终于压根一咬进了周洛书卧室,发现令自己心烦不已的同床对象已身着睡衣躺在床上,背向房门。叶
思潜进来时,床上的人没有动,似乎已经睡着了。
虽然已入七月,夜间还是有点冷的。叶思潜略一思索,拿起一条薄被盖在周洛书身上。见他没反应,稍稍犹豫,爬
上床和衣躺下。
双人床宽到足够在两人之间拉开一条地界。身体不会接触,但叶思潜仍是不敢轻举妄动,好一会儿他只是挺尸般僵
直着身子瞪着天花板。床头灯柔和的光线映在叶思潜眼中。要不要关灯?想到这问题时叶思潜犯了难:睡觉不关灯
很奇怪,可关了灯好像会更奇怪……
叶思潜正在为关不关灯纠结的当儿,意外地听到本以为已经睡着的人说话了:
“……你说,我应该去吗?”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把叶思潜听糊涂了:“你说什么?应该去哪儿?”
周洛书侧过身子,面向叶思潜浅笑道:“肖青柏的爸爸癌症晚期,听说马上就要不行了,肖青柏今天来,劝我明天
跟他一块儿去安市看他爸爸。”
“什么?”叶思潜像颗炮弹一样从床上弹起来,瞠大的眼睛惊诧地望着笑意未止的周洛书,“你、你当然应该去!
他是你爸爸啊!”
肖青柏跟周洛书是兄弟,那肖青柏的父亲毫无疑问也是周洛书的父亲啊!叶思潜看着周洛书脸上的笑,越看越觉得
毛骨悚然,父亲病危,他怎么能保持这种云淡风清的笑容?怎么能用这种事不关己的口吻讨论去不去探望的问题?
听叶思潜喊出“他是你爸爸”后,周洛书许久没有作声,突然,他爆发出一阵不输给叶思潜喝吼的大笑:
“……他是我爸爸,哈哈!他是我爸爸!”
笑声低了下去,最后只余下回声般的喃喃絮语:
“他是我爸爸……是我爸爸……”
叶思潜吓呆了,几乎以为此人得了精神分裂。正当他不知如何是好时,周洛书突然安静了下来,片刻的沉默后,恢
复如常的声音响起:
“很晚了,关灯睡吧。”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平静的声音。
这个夜晚,叶思潜在惊异、疑问以及纷杂的梦境中度过。经由周洛书那一闹腾,叶思潜倒是忘了自己此前一直在为
即将同床而不安,周洛书也并没做出让他担心的事。
叶思潜被一阵衣服摩擦的声响吵醒了,抬头看了眼床头柜上的时钟,已经是起床的时间了。翻身下地,叶思潜这才
注意到周洛书已经起床了。平时两人起床的时间差不多,通常是叶思潜起得稍早一点,做好早餐,两人吃了便各自
去上班。今天周洛书比叶思潜起得还早,已经梳洗完毕,正在着衣。
叶思潜想起自己的职责,忙到卫生间洗了手脸,来到厨房准备早饭。过了一会儿,周洛书进了厨房。
“思潜,”他说,“我今天下午要搭飞机去安市,可能呆个一两天,家里……麻烦你照看了。”
叶思潜刷地转脸向他,“你是决定……?”
“嗯。”周洛书肯定,“我本来以为机票一定卖完了,就想,万一还买得到的话我就去。今早一问,竟然有人退票
……看来这一趟是非去不可了,肖青柏那小子还说,要是今天买不到票走不了,他也不走了,浪费一张机票钱也一
定要把我带回去……”
搁在炉灶上欲加热牛奶却忘了开火。叶思潜定定地凝视面前这个解释了一大通却显得语无伦次的人。他的语调和表
情都很平静,但叶思潜却从他波澜不惊的瞳孔中发现了熟悉的伤痛——某个晚上,似乎就是殷鹤言受伤的那一晚,
这双眼眸里闪现的哀伤悄无声息地印刻在了叶思潜心底。
此刻的周洛书,静谧如一池清水,脆弱如一缕微风。
叶思潜霍然感到心中空无一物,浑然不觉间一句话已脱口而出:
“你应该去,他是你爸爸。”
听到自己说出的话,叶思潜也暗暗吃惊,刚才那一瞬间究竟中什么邪了?下意识地说了与前一晚同样的话。但这一
次说出的那句话,叶思潜却有种沈甸甸的感觉。
周洛书一愣,脸上的哑然即刻变作莞尔。
“嗯。”
肖青柏起床后,三人用了早餐。之后叶思潜去上班,周洛书则说要去单位请一下假。傍晚,叶思潜下班回家时,已
是人去屋空。
周洛书走后,叶思潜的生活仍然照旧,但叶思潜却感到一丝丝说不出的异样。他无心侍弄晚饭,甚至提不起精神打
电话给梅雨婷。他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一个人住不是应该自在无比吗……?
冒出“是不是不习惯一个人生活”的念头,叶思潜只是付之一笑。开玩笑,我可一直都是一个人啊,而且,我绝不
可能,因为那个人不在而感到寂寞。
他打起精神,给梅雨婷打电话,约她出去,有时也在电话里与文起聊天。这么一来,倒也抑制住了那些杂七杂八的
想法。
叶思潜没想到的是,原定去一两天的周洛书却过了整整一星期才回来。
下班归来的叶思潜刚打开房门,便觉气氛不对,屋子里有了人的气息。难不成周洛书回来了?叶思潜按亮厅灯的开
关,果见一去多日的人此刻正坐在沙发上。窗子没有开,屋内闷热不已,那人却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带回的行李
包搁在他脚边,根本没打开过。
他的样子让叶思潜有些害怕,他走上前,问道:
“你怎么了?”一声不响地回来,还这副怪样子,出了什么事吗?
对方没反应。叶思潜只好伸手推他的肩膀,这时,叶思潜才赫然发现,周洛书穿了一身通体漆黑的西装。
难道……?叶思潜下意识地扳过他的肩。看到那人的脸,叶思潜意识到,自己应该是猜中了。
周洛书面色苍白,模糊的眼神没有焦距。被迫抬头,目光触到叶思潜,周洛书的脸上缓缓绽出一丝古怪的笑容,看
上去却像哭似的。
叶思潜心中一惶,握住周洛书双肩的手不由紧了紧。感受到肩上力道加重,周洛书发白的嘴唇一蠕,吐出两个几乎
听不清的字:
“死了……”
当晚,周洛书发起烧来,热度虽然不高,却持持续续烧了一晚上。叶思潜顾不上嫌麻烦,端水送药,整夜陪在他身
边。一番折腾,周洛书的体温总算降为正常,叶思潜看看时间,还有几个小时天就要亮了。给周洛书盖好被子,叶
思潜在他旁边躺下来,突然觉得有点好笑:一个星期前跟这人同床时还顾虑重重,现在却主动跟他睡在同一张床上
看顾他……
清早起来,叶思潜给周洛书准备了米粥和清淡的小菜,自己在旁陪他吃早餐。吃完,叶思潜嘱咐他在家好好休息,
自己便上班去了。
挂念着家里的病号,中午,叶思潜难得地给周洛书打了电话。听到他略沙哑却平稳的声音,叶思潜不知心里是什么
滋味。得知他已照自己叮嘱将早上特意多煮了一些的粥菜热了吃了,叶思潜的心稍稍放了下来。
要是现在能回家就好了,叶思潜破天荒地这么想道。
第十六章
晚上的食谱同早上一样是白粥小菜。周洛书虽已不发烧了,可还是没什么食欲,不过幸好他还能主动进食,不劳叶
思潜劝。
叶思潜看着周洛书草草吃罢饭抽身回房,凝神片刻,他跟了进去。
周洛书已经在床上躺下了,叶思潜凑过去,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不热,手下的人微微一动。
做出如此……亲昵的举动之后叶思潜才记起“吃惊”二字,他尴尬地望望周洛书,后者并无过多的反应。叶思潜吐
了口气,好半天才说出一句:
“……节哀。”
周洛书不知有否听见,叶思潜注意到,他连睫毛都没眨一下,无言地直视着上方的天花板。沉默长到叶思潜几乎要
怀疑他睁着眼睡着了。
突然,床上的人开口唤他,“不上来躺躺么?”
叶思潜现在也无甚顾忌了,便依言爬上床来。
“你说过,你父亲去世了,对吧?”周洛书的声音苍白得不带丝毫情绪。
叶思潜想他可能因丧父而与自己心有戚戚,“对。”
“他是你继父,是吗?”
“嗯。”
“那你亲生父亲呢?”
叶思潜虽不明白话题缘何扯到自己的过往上来,但还是回答,“死了,在我五岁的时候。”
周洛书听了,脸上又出现昨天叶思潜看到的那种怪异的笑。
“呵呵,思潜,我们缘分真不浅呢。”
“什么缘分?”叶思潜挠头,他不懂这个冷不丁蹦出来的缘分的意思。
“你有两个爸爸,我也有两个爸爸;你死了一个爸爸,我也死了一个爸爸,不是缘分吗?呵呵……”
叶思潜呆住了,他愣愣地瞪着笑得像得了失心疯的周洛书,眼里折射出惊惧。
“哦,不对!”周洛书猛地止住笑,叶思潜吓了个激灵,只听周洛书怪里怪气地又笑着说,“现在死两个了,我的
两个爸爸都死了!”
房间里回荡着“两个都死了”的叫声。叶思潜再也忍受不了了,他双手用力钳住周洛书的肩,希望疼痛能让他停止
发疯。
“别笑了,别再笑了!”叶思潜发狠地摇晃着周洛书的身体,摇到他自己都有些目眩。
“你该哭,你应该哭!”
周洛书在摇晃中慢慢停止了恐怖的笑声,徒余逐渐降下声调的自语不断重复:
“死了……两个都死了……都死了……”
梦呓般的自言自语消失了,叶思潜终于在周洛书眼中看到了久违的清明,那清明霎时间化作一束水光从他眼中坠下
。
“他们……都死了,思潜,”从安市返家后便未掉过眼泪的周洛书此刻已全然失控,泪水流满了整个脸庞,“我再
也……没有爸爸了,一个也没有了……”
头颅仿佛不堪泪水重负地垂了下来,埋入叶思潜的胸膛。些微怔忡,叶思潜最终没再犹豫下去,伸出双臂,搂紧怀
中颤抖不已的身躯。
周洛书哭泣渐止,情绪总算稳定了下来。身子仍窝在叶思潜怀中未动,他开始絮絮地讲起话来。
“……其实想想,我跟你还是不一样。你有两个爸爸是事实,我的……还真不好说,说有两个可以,说有一个可以
,甚至……说一个都没有也可以。”
叶思潜忘记活动一下维持同一姿势而酸麻的手臂。他瞅瞅周洛书,显得莫名其妙。
“从前,”周洛书接着前言说下去,“至少在十岁以前,我一直只有一个爸爸,就是最近死掉的这一个。他是一个
考古学家,也是大学教授。他很爱我母亲,也很疼我,除去他经常外出考察不在家这一点,我对他没有任何不满意
的地方——他是个好父亲。”
这番话听下来,叶思潜更加费解。他的家庭听起来很美满嘛,是后来发生了变故吗?叶思潜隐约还有八年前周洛书
介绍他自己名字由来的记忆,许多细节记不清了,但当时这人空洞的眼神却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