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飞卿依旧不语,眼神却是有些不稳。谢子安默然而立,凝望着他,双拳暗暗攥紧。
朱虞知晓尧飞卿也是心存顾虑,偏却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性子,明白是明白,做法却比谁都偏执。群臣皆在,几十
双眼睛耳朵,他深深看他一眼,终是无言。
尧飞卿偏了头方要开口,朱虞紧接着道:“你是不是吃醋了?”
尧飞卿飞快地瞟他一眼:“圣上却是哪里话。”
朱虞勾唇:“今晨被你捉奸在床,朕看你当时的表情,就是吃醋了。”
尧飞卿道:“微臣不过是气恼圣上心无国事。况且,微臣若是吃醋,那日在杜府,大可当场捏死他,何必送到圣上
身边去。”
朱虞笑容凝固:“当真?”
尧飞卿道:“当真。”
朱虞捏了他下巴:“你到底是作何想法,能不能跟朕交个底?别以为朕不知道,你曾好几次偷听朕弹琴罢!”
尧飞卿微微讶异地望了他,却正好对上他视线,也不躲闪,对峙似的与他对视:“先帝弹琴时,微臣也会听。”
朱虞当即怒火攻心:“先帝?你老提那个病壳子作甚?你到底是站在哪边的?”
尧飞卿道:“先帝比你,更像一个君王。”
朱虞按耐不住,一个耳光扇过去,尧飞卿头一偏,鼻孔里迸出血来。谢子安一个箭步蹿出队列,未及开口,身后有
人缓缓道:“圣上,您是来上朝的,还是来调情的?”
朱虞冷冷看过去,谢微之拿着帕子揩嘴,断断续续地轻咳。尧飞卿道:“说得好。圣上,礼部的人该如何处置?”
谢微之抬抬手:“慢着。且说尧飞卿淫丿乱宫闱、扰乱朝纲,该如何处置?”
尧飞卿冷笑,朱虞却道:“淫丿乱宫闱如何讲?”
谢微之道:“他身为圣上男宠,却又勾引朝廷重臣,难道不是淫丿乱宫闱么?”
朱虞冷声道:“他勾引谁?”
谢微之昂首负手而立:“吾儿,谢子安。”
一语既出,满朝哗然。谢子安愕然回首,谢微之晏然而立,谢子乔慌忙凑过去耳语:“爹,你,你说什么呢?”
谢微之不慌不忙道:“尧厂公与吾儿频频私会,互通情愫,不然也不会授他秘传武学。子安,你说是也不是?”
谢子安惊诧万分,始料未及,看看尧飞卿,见他面无表情,又看着朱虞,急急跪地:“圣上,此事无关尧大人,是
臣主动,是臣僭越!”
朱虞冷哼,斜眼瞪着尧飞卿,牙缝里挤话:“有这等事?”
尧飞卿看着他,忽而一笑:“有。”
朱虞也笑,点点头,又笑,忽而一把揪住他衣襟,一个使力,将人直接扔了下去。尧飞卿摔在地上,谢子安急急想
去扶他,被谢微之挪步挡住。朱虞坐在龙椅上,仍是笑:“扔出宫外,朕不想再看到他。”又将目光转向谢子安,
“至于你,看在谢太傅的面子上,官降三级,回家待命去罢。退朝。”
谢子安又想去扶尧飞卿,两边走上几个带刀侍卫来,直接将他绑起来架走。谢子安拼命回头,看见尧飞卿半昏迷着
,被侍卫拖起来,向相反的方向渐行渐远。
第二十一章
京城太傅府,此刻正闹了个人仰马翻。谢子安要将尧飞卿接进门来,谢微之勃然大怒,抄起拐杖就打。谢子安站着
不动任他打,谢微之又疼又气,咳喘病犯,倒在椅上咳嗽不止,一个怒火攻心,竟咯出一口血来。谢子乔急得满头
大汗,扑通扑通磕头求情两头劝。谢微之抖得没了气力,咬着牙道:“你……你这个逆子,你给我滚,我谢家,再
没有你这个祸害!”
谢子安心下痛得紧,却也惦念那人现在的境况,他身无分文,无依无靠,这样大寒天的,不知该怎样才好。念此他
跪地,狠狠叩了三个响头,横了横心,扭头冲出门去。
谢微之气得失语,颤巍巍指着他背影,陡然晕厥过去!
谢子安走到大门口,听得有人喊他,回头看去,果然是谢子乔追了过来。他等他追上,毅然道:“哥,你不必劝我
,我是决意要走的,还麻烦你帮我辞官。”
谢子乔深深看他一眼:“那人……就那么重要?”
谢子安点头。
谢子乔喟叹:“唉,这世间情字难解,我也没什么好说。只是你对不起爹。”
谢子安垂了眉眼,却丝毫没有动摇的模样。
谢子乔于是将一只锦囊塞进他怀:“你这样负气出走,身无分文,想和尧飞卿一起吃风么?”
谢子安抹了抹眼眶:“谢谢哥。”
“你是在家里娇惯坏了的少爷,如今在外,不是我唬你,毕竟会有许多难处。”谢子乔拍拍他肩:“若你执意,那
便走罢。记得给家里写信,等风头过后,我去接你们回来。”
谢子安却顺势握住他的手:“哥,我相信爹是清白的,是有人要害他,陷他于不忠不义。我走之后,哥,求你好好
保护爹。”
谢子乔回握他手,蹙了双眉,转而莞尔,刮一下他鼻尖:“你却以为爹只是你一个人的?有哥在,你放心便是。”
谢子安微微哽咽,强笑一记:“哥,我等你接我们回家。”语毕跨上骏马,回望一眼,目光深深,片刻,策马而去
。
谢子乔倚在门框,凝望他背影远去,那身形愈来愈小,衣袂翻飞恍若潮水退去,时光渐渐回溯到他小时候,那是他
第一次骑马,却是极具天分,小小的身子骑在高高的马上,狂奔而去,疾驰而归,英姿飒爽,初露锋芒。
只是此番远去,却不知前路为何。
是君问归期,未有期。
谢子安且行且住,不住寻找,日头偏西之时,终是在城门附近找到那人的身影。
尧飞卿依旧是一身黑衣,背着一只黑色的长包裹,没梳发髻,只将乌发在身后松松一系,黑纱遮面,减了几分桀骜
,添了几分恬媚。他坐在一家茶铺里,面前放了一碟翠玉豆糕,慢慢地喝茶,腰板依旧挺得笔直。
谢子安欣喜若狂,将马草草栓了,急急奔到他面前:“飞卿!”
尧飞卿抬头,看清他面容,淡漠的脸上露出一丝惊诧来。
谢子安激动不已,也顾不得旁人,将他双手捧住:“飞卿,我们走,去扬州!”
尧飞卿平静道:“尧某可是待罪之身,谢将军还是请回罢。”
谢子安摇头:“什么将军,什么谢家,我统统都不要了。我带你去扬州,只我们两人,好好地过我们的日子!”
尧飞卿微惊:“你……你这是何苦?”
谢子安笑道:“不苦,能和你在一起,我怎样都行。”
尧飞卿不语,心下默默猜度他的心思,一时分不清他是诚是诈,渐渐地蹙起了眉。
谢子安见他怔怔无语,只当他是感动,忙笑着打哈哈,招呼店家结算茶钱。数目不多,二十文钱,尧飞卿却解了腰
间玉佩去给他。谢子安忙阻了他道:“你没有钱?”
尧飞卿点头。
谢子安去摸锦囊,腰后却是空空如也,哪里还有锦囊的影子。他猛然记得,方才来时被人撞了一下,只是当时人多
,又是骑着马,也不曾在意。如此看来,莫不是那时遭了扒手!
念此他苦笑道:“店家,你且等一等,我去去就回。”语毕急忙脚底抹油,寻到一家当铺,将身上的值钱物什当了
个干净,方才回到茶铺,打点停当,与尧飞卿同乘一骑而去。
出了城门,谢子安笑道:“若是我不来找你,你是不是也打算去扬州来着?”
尧飞卿道:“你怎知道?”
谢子安嘿嘿一笑:“出了这个城门,可不就是去扬州的路。我以前说的话,你竟真的记得了。”
尧飞卿不语。
谢子安抱紧他,两个人暖暖和和靠紧:“我们先找个客栈住下,等到明早再行赶路可好?”
尧飞卿点头。
谢子安心头愉快,策马轻驰。很快便逢见一家客栈,两个人皆是困乏,随便订了间房,倒头便睡了。早晨起来吃罢
早点,谢子安才笑道:“飞卿,其实……我们没钱了。”
尧飞卿眨眼:“然后呢?”
谢子安干笑:“我们得去沿街乞讨。”
尧飞卿瞪眼:“不好笑。”
谢子安苦笑:“昨天我把身上能当的物什都当了,才将够付了房钱。”
尧飞卿伸手,捏着一块玉佩:“将这个当了罢。我身上也只有这个值些钱。”
谢子安摇头:“这个得作为我们在扬州的生活费,不能动用的。”
尧飞卿沉默,忽而想起:“你不是带着那块心香?那东西值点银子。”
谢子安猛摇头,急急伸手去捂着腰间荷包,惶惶道:“这个可不能当。”
尧飞卿道:“一块香而已,你也是用不着它的。”
谢子安笑道:“这可是你给我的定情信物,万万动不得。”
尧飞卿抿唇,半晌,微微一笑。
“阿嚏!”谢子安缩在客栈墙根坐着,揉揉通红的鼻尖,扭头往身后窗里看。一墙之隔,尧飞卿低头喝茶,偶尔与
他四目相对,谢子安眯眼一笑,将头转回,袖手等着路人投钱。冬日里街道清冷,即便有几个人也是行色匆匆,哪
里有闲心关照路边的叫花子,何况是穿得这样体面、长得这样白净的叫花子。
谢子安看看碗里,零星几枚铜钱碎银,还是几个小姑娘红着面皮施舍的,不觉有些丧气,狠狠打个哆嗦,回头看看
尧飞卿,见他正低头把玩什么小玩意,目光难得静静的,无恨无忧无怒无伤,不觉心头一暖,继续蹲守。
不一会儿,尧飞卿走出来,坐在他身侧,怀里抱着那个长长的黑包裹。
“你出来做甚么,快回去,仔细冻着了。”谢子安推着他催促,“这里有我。”
尧飞卿解着包裹,轻轻地半开玩笑:“银子能买饭吃,你能么?”
包裹解开,黑布垂落,倏忽露出一只紫檀琵琶。
琵琶通体红得发黑,背部画了一只翩跹冲天的青鸾。
尧飞卿抱了琵琶,左手按弦,右手不知何时戴上了玳瑁指甲,徐徐撩弦。
弦音乍迸,清亮圆润,宛若颗颗珠玉散落在前。
谢子安不由惊诧,一时出神。湛湛雪光中,尧飞卿五指轮转,黑衣黑发黑面纱,映着肌肤胜雪。左腿搭于右腿之上
,足尖细细,瘦溜纤细的身段,微微颔首,双目低垂的模样,实在是惊为天人的美。
怔怔间,一曲《浔阳曲》雅致婉绵,划破寂寂长空。
回过神来,一曲已毕,尧飞卿收手,抱着琵琶低头。谢子安干咳两声,赶紧笑眯眯招呼闻声而来的围观众人,一阵
玎玲作响,小碗里堆起了小山。
众人多是盯着两人的脸细瞧,时时啧啧惊叹,有人借着扔银子的当儿笑问:“那是你媳妇儿?长得真漂亮啊。”
谢子安闻言,顿觉不妥,赶紧清清嗓子,装作女儿腔调笑答:“公子错了,那人是我夫君。”
那人仔细端详二人,见尧飞卿肃穆着一副倾城貌,谢子安又是如珠若玉的一张脸,不禁赞叹:“真真是一对天仙下
凡。”
尧飞卿在后面,飞快抬起头看一眼谢子安的背影,又默默背起琵琶,起身擦过他身侧,牵起他手,目视前方,冷声
道:“娘子,走罢。”
方才那人想请尧飞卿再弹一曲,一时情急,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袖。下一刻,那人目瞪口呆,一动也不再动,默默地
吞下一口口水,斜眼去看颈子上的一把晶亮雪刃。
谢子安大惊,急忙去推尧飞卿的手臂:“这个人是好意,你不要紧张,快收起来。”
尧飞卿剜了那人一眼,素手一闪,收刀入鞘,飞身上马,低头看一眼谢子安。谢子安会意,收好银两上马,一踢马
腹,白马轻快地小跑起来。
第二十二章
两个男子同乘一骑,谢子安倒没什么,尧飞卿却觉得有失仪态,仗着脸上有纱遮掩,也就暂且忍耐下去。三天后的
清早,尧飞卿睁开睡眼,天明水秀,烟雨江南。
青山隐隐水迢迢,晴光千里,窈窕风烟。
桥上行人桥下水,画楼明灭,舫过波横。
尧飞卿是土生土长的北方人,从未见过这等山光水色,一时恍然如梦,痴痴茫茫。谢子安重回故里,却是兴致盎然
,带着尧飞卿四处游赏,瘦西湖,廿四桥,晌午时还引着他吃了船菜。尧飞卿本不是喜爱闲逛的人,却有谢子安伴
着,也不觉得烦。一直玩到薄暮时分,谢子安才同他投宿到一户农家的后院,尧飞卿累了,便独自去睡。
半夜醒来,月挂中天。屋内无人,唯有火盆噼啪轻响,尧飞卿便步入后院去寻。
孤月瘦清影,红泥小酒炉。
谢子安转头,见是尧飞卿来了,便举杯笑道:“喝一点?”
尧飞卿坐于他对面,拈起小酒盅,谢子安倾身给他斟满:“这是江南特有的米酒,不会冲。虽是烫过的,但空腹时
也不可多喝。”
尧飞卿倾杯饮尽,的确是温和爽口,一股暖流流在身体里,倒抵过了这正月严寒。
谢子安给他续杯,自己也饮下一杯,望着尧飞卿轻轻地笑。
尧飞卿道:“你笑甚么。”
谢子安清清嗓子,略略羞赧道:“想到能这样过一辈子,我就很高兴。”
尧飞卿嗤笑,心下想着,甚么时候便要和你过一辈子了。却也懒得理会小孩子家的痴人说梦,一杯杯地喝酒。一壶
酒见底,谢子安按住他手:“可不能再喝了。”
尧飞卿蹙眉:“没酒了么?”
谢子安道:“没有了,你若想喝,我明日再给你烫来。”
尧飞卿抬抬下颌示意:“那儿不是还有一坛?”
谢子安道:“那些没有烫过,不能喝的。”
尧飞卿抬手将那酒坛勾过来,撕去酒封,直接倒进碗里喝。一口闷进嘴里,凉意直逼肺腑,尧飞卿被激得猛喘一口
气,却是一摆方才的微醺,彻底清醒过来。
谢子安无奈,又怕惹他生气,也就暂且容忍他喝。谁知才不过片刻,尧飞卿便出了冷汗,脸色煞白,似是十分不适
。
谢子安问他,他却摇头道:“无事,喝多了而已。你去睡罢,我睡足了,在这儿坐坐。”
谢子安点头,进了屋去。尧飞卿抬头看他一眼,只见背影,又低了头去,拿手死死抵住胃部。
过了稍时,谢子安忽而又出来,尧飞卿抬头愕然:“怎的还没睡?”
谢子安蹲在他面前,将他衣服敞开一条缝,塞了个皮囊进去,又细细地将衣带系好。尧飞卿只觉胃部一阵暖热,愈
发惊愕:“这是……”
谢子安隔着衣服按住皮囊:“这个可以暖胃。你有胃病,怎么不说呢?不然,我断不会让你喝凉酒的。”
尧飞卿诧异:“你怎知我有胃病的?”
谢子安淡淡道:“我哥也是这样,小时候,我常常给他这样暖着。”
尧飞卿道:“想家的话,你便回去罢。我无意拖累你。”
谢子安摇头:“飞卿,对我来说,你比甚么都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