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实在撑不住了,便倒头睡了过去。
然而一觉醒来,怀中空空如也,身侧无人,床褥间隐隐地留有昨夜的压痕,却是冰凉无一丝温度。谢子安猛然清醒
,心脏跳得厉害,几乎是抖着嗓子在喊:“飞卿?”
无人应答。
谢子安飞身下床,几乎是疯了般在房内乱窜,不住地喊他的名字。然伊人已去,怎么也寻不见人影,谢子安猛然回
首,在桌上发现一封信。
“我去探亲,你且安心。尧飞卿字。”
谢子安捏着信纸,反反复复地看着。探亲?尧飞卿是北方人,哪里有什么亲戚在这里,况且来了这些时日,也从不
见他跟谁来往。这托词,假得太明显。
谢子安将信折好放回信封,抬头看看窗外,青天白日,明光正好。他抱起床头那人换下的衣衫,拎起木盆,跑到井
边浣洗。
尧飞卿素来是个不善说假话的人,不善,也不屑。说出来,也假得骗不过任何人。不过只要是他说的,谢子安便愿
意信,他相信他自有他的道理,也总能等到他的道理。他轻轻一笑,冻紫着一双手,欢快地搓着他的衣服。
本是天天都用到的皂角,这次却无论如何也用不顺手。他捡起来,又掉下去,复又捡起来,莫名地心神不宁。第十
四次捡起皂角的时候,门外忽而响起匆匆脚步声,他转头去看,尚未及惊叫出声,那人便急道:“飞卿呢?”
谢子安下意识地蹙眉,不慌不忙放了衣服,叩首道:“圣上。”
第二十四章
朱虞道:“朕问你,尧飞卿呢?”
谢子安平静道:“他去探亲,今晨留书一封便走了。”
朱虞一脚踢翻那盆衣裳,几乎是怒吼道:“他去探亲?探的哪门子亲?这屁话你也信?”
谢子安道:“我知道是假的,可我信。”
朱虞咬牙切齿:“你脑子进水了么?”
谢子安道:“我尊重飞卿的决定。”
“飞卿?飞卿……”朱虞对这称呼冷笑,“你可知先帝的兵马攻过来了?他尧飞卿,是要去倒戈!”
谢子安大惊,却也想得通了,原来在扬州的这些日子,尧飞卿一直惦念京城诸事,那日早间被烧掉的东西,十有八
九是探子送来的密信。
谢子安拧眉:“飞卿不是这样的人。”
“你凭甚么就这样断定?朕怀疑他,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当时先帝出逃,为何就独独留下他一个?若不是细作
,先帝怎会舍得弃他的男宠而去?”朱虞冷冷道,“朕留他在宫里,本以为在朕的眼皮底下,他是做不得甚么的。
却没想到朕一着不慎,竟被他钻了空子!”
谢子安仍旧道:“飞卿不是这样的人。”
“你自以为很了解他么?看他平日不言不语,却不知这样的人心计最为多,他私下里缠的弯弯绕,能告诉了你?”
朱虞顾不得跟他废话,翻身上马,疾驰而去。谢子安抿抿唇,跟随行的兵士要了匹马,方要上马,忽而又折回屋里
,将那只黑布包了的琵琶背上,才紧跟朱虞而去。
尧飞卿今次总算不负朱虞厚望,真个就来到应天,文靖皇帝大营。
一路飞檐走壁,身形如云端飞燕,轻而易举就来到文靖皇帝大帐前。侍立在外的侍卫方才察觉,脖颈已被一把薄刃
抵住。
尧飞卿与他帖耳,低语几句,那人便沉色点头,进了帐子去。
帐内密不透风,外面青天白日,内里竟是一片昏黑。只有一盏摇曳的油灯,照亮不大的一方空间,隐约可见一张罗
汉床,有人半坐其上,银龙锦袍肆意倾泻铺散,愈发衬得那人瘦弱单薄。
侍卫单膝跪地,低声道:“陛下……尧……尧公子求见。”
床上那人闻言,忽地撑起身子,咳了一声,又生生定住,低低问:“哪个尧公子?”
侍卫愈发低了头去:“就是尧飞卿。”
那人突地坐直身子,猛地咳嗽一阵,伸出右手急急地拍着床板:“快,快请!”
侍卫迟疑道:“圣上,尧公子说,他不肯见您,要扯一道屏风作挡,并屏退旁人。”
文靖皇帝垂了眉眼,偏转了头,恰巧被烛光照亮了面容,年纪轻轻,细眉,凤眼,玉面,朱唇,带着病入膏肓的羸
弱苍白。他轻轻道:“那便依他所言。”
侍卫担心道:“陛下,这恐怕……”
文靖皇帝摇头:“吩咐下去。”
片刻,一道桃木屏风支在大帐中央,旁人退散。文靖皇帝屏息,却甚么都看不见,只听得脚步轻轻,是那人重回身
边。
一年之前,自己弃他而去,一年之后,他竟是主动来见。
文靖皇帝心中纠缠翻搅,愧疚,无奈,思念,与……极度的希冀。
若是他准备留下来……
文靖皇帝努力压下咳嗽,尽量稳住声音:“飞卿,你……你可好?”
尧飞卿立在屏风另一边,不礼不跪:“开门见山。我不信你竟会贸然发兵,除非京城有内奸与你里应外合。我要知
道内奸是谁。”
文靖皇帝如被兜头一盆冷水泼下,喉间腥痒难耐,细瘦的手指攥住衣袖:“你这是……为他而来?”
尧飞卿道:“内奸是谁?”
“若我不说呢?”
“杀了你。”
文靖皇帝猛然抬头,再也无法抑制,狠狠地咳嗽一阵,似是要将脾肺咳破般的,手指沾上了温热稀薄的猩红珠子。
他看着手,自嘲般的笑起来:“你……要杀我?那便趁现在无人,动手罢。”
尧飞卿道:“我不杀你,是念着你过往的恩情。眼下我只想要一个答案。”
“恩情……呵……”文靖皇帝摇头,额角渐渐暴起青筋,攒了十足力气,重重地一捶床板,厉声冷笑:“好一个恩
情!”
屏风那边没了声息。
他知道他在无声地催促。
文靖皇帝放弃挣扎,捡起床头的纸笔,落下几个字,揉成一团,在掌心卷揉许久,终是拼力扔到屏风那边去。
他听见那人打开纸团旋即撕碎的声音。
文靖皇帝叹息,轻轻咳了一声:“飞卿,许久未见,可否让我看看你?”
屏风那边悄无声息。文靖皇帝屏息等着回答,却依稀听得一瞬窸窣轻响。他突然白了脸色,挣扎着步下坐榻,扑到
屏风后面时,却已是人去空空。
帐外候着的侍卫忽听得帐内咳声剧烈,匆忙奔进去,却见得文靖皇帝半跪在地上,咳得腰也直不起。侍卫惊慌地去
搀扶,竟看见他遮口的帕子上,赫然浸着一抹鲜血!
侍卫大惊,文靖皇帝却挣开他,低声喃喃:“我就知道……他不原谅我……他不原谅我……”
侍卫不知如何是好,文靖皇帝却费力道:“传朕旨意,召集营内最顶尖的十大高手,速去城门,将尧飞卿……灭口
罢。”
侍卫惊诧:“陛下?”
文靖皇帝深深呼吸:“快去。”
侍卫只得领命而去。文靖皇帝不动,九五之尊,就这样呆呆地跪着,口中不住地呢喃:“我也是没有办法……飞卿
,我也是没有办法啊……”
侍卫刚走出几步,忽而听得身后在唤:“你等等,朕也一同去!”
侍卫转身,却见文靖皇帝已然强撑病体,匆匆地跟上来了。他也不敢阻拦,只得扶了他,迎着寒风赶路。
尧飞卿依旧是不识路,一路打听走到城门口之时,忽觉寒意逼人。许是长年习武的直觉,他警觉停步。
然为时已晚,霎时间已是四面楚歌。
尧飞卿看了,冷冷笑道:“你果然还是没有放过我。”
十个黑衣剑客,都是熟面孔,文靖皇帝麾下的十大高手,先前他是见过的。文靖皇帝为了历练尧飞卿的剑术,还叫
他们一起比试过。那时尧飞卿只刚十六岁,自然是敌不过众高手。如今又是往事重演,文靖皇帝的用意却再不似从
前。
他这是要他死。
文靖皇帝远远地坐在马车里,倚着靠枕,透过卷起一角的窗帘,遥遥相望。
那是他一手带大的少年,如今正在与自己的手下厮杀。
十四年前,在北方的京城,也是这般大雪覆盖的时节。他在城郊的荒山狩猎时,偶遇了一个满身泥土的小孩。
小孩站在一冢新坟前,无声地哭。
他刚刚埋葬了自己的娘亲,他唯一的亲人。
文靖皇帝便将他带在身边,教他文治武功,与他亦师亦友地过了十二年。
十二年后,反目成仇。
世事难料,造化弄人。文靖皇帝轻叹,却也怨不得任何人。当年是他把他抛下,他伤了心,也是难免。
自作孽,不可活。从来都是这个道理。
尧飞卿身中六剑,已是满身鲜血,失血过多,连视线都模糊起来。他硬是咬牙立着,以剑支住身子,身板依旧挺得
笔直。
然而一切都是勉强。气空力竭,他是全然抵不住下一击的。
眼睁睁地看着一锋雪亮的剑刃劈来,尧飞卿却是连手都举不起,索性眯着眼看着,那剑刃雪白透亮,恍惚间,他以
为那是蝴蝶。
仿佛时空突然倒转,回溯到四年之前。
暮春薄暮,晚芳唱晚。文靖皇帝与他骑马逐到一抹山涧,笑道:如今你剑法已成,该是检验成果的时候了。
他笑问:如何检验?
文靖皇帝拉着他轻轻步到一处泉边,指给他看:蝴蝶。
他顺着他的手看去,惊觉四周静谧的枝蔓藤叶上,竟是栖息着密密麻麻的蝴蝶。
文靖皇帝轻轻道:待蝴蝶群起,你须用剑将它们斩成两半,若是放走一只,就要打回重修的。
他点头,摩拳擦掌。
文靖皇帝莞尔,拾起一枚石子扔到泉水中。咕咚一声,惊起群蝶乍舞,铺天盖地,绚丽异常,宛如花海飞天。
他应声而起,剑舞流光,身似惊鸿。不消半柱香功夫,天地归于静寂,碎琼遍地,抬头细看空中,竟无一蝶漏网。
他知道,他成了。回头看时,文靖皇帝轻轻抚掌,余晖之中,笑得温柔。
尧飞卿冷笑一声,闭起了眼。当年这命是他给的,如今还给了他,也算结清了。
第二十五章
尧飞卿冷笑一声,闭起了眼。当年这命是他给的,如今还给了他,也算结清了。
寒风呼啸中,他能听到剑锋冰凉的嗡鸣。
凉风飕飕地划过耳畔,发出奇异的怪响,像是千万个濒死之人的呻吟。忽而其中一缕怪响转了音调,尧飞卿警觉,
未及反应,却被人一把紧紧揽住了腰,身体随之旋转,硬生生给拧到一边,头顶是两剑交锋的脆响。
尧飞卿睁眼,眼中闪过一丝惊愕:“圣上……”
朱虞反手挡下几剑,偷了个空子,抱了人飞身退去。侍卫们正待要追,却听得文靖皇帝勉强高声:“不必追了……
”
“陛下!”
“不必追了……”文靖皇帝缓缓开口,仿佛被千斤重量压着,每说一个字都极为费力:“既然朱虞已经出来,他们
便是死路一条,我们不必费力去追。”
侍卫安心,不再言语。
他知晓陛下不是个感情用事的人。国事与私事,他从来都是牺牲后者。
文靖皇帝却是失力地倒在车壁上,口中不住呢喃,侍卫却再也无法听清。
悲切至极,文靖皇帝一口鲜血喷出,倏忽向后倒去,昏迷不醒。
城外有谢子安一行人接应。朱虞抱了尧飞卿同乘一骑,撕了衣摆给他止血。尧飞卿已然昏迷,谢子安匆匆策马跟上
,虽是牵肠挂肚地看着,奈何人在圣上怀中,又是接近不得。朱虞安排明日回京,众人便临时在扬州城太守府住下
,朱虞临行时匆匆带来的五百军士也暂时编入城中守军。
是夜,众人入寝。朱虞百忙之中,还不忘带了沈青萝沈大美人随君伴驾,夜里自然轮不到尧飞卿伺候,况且他还是
个气若游丝的半死人,实在晦气,也就单独分了一间房。谢子安住他隔壁,却是一直在他床边伴着他,摸着他烧得
厉害,时时给他换着额上手巾,一刻也不敢阖眼。
半晌,送茶水的小厮推门进来。谢子安走过去,将茶壶的盖子打开嗅了一下,蹙眉道:“不要碧螺春,去换一壶大
红袍送来罢。”
门口突然有人不满,悠悠然高声:“怎么,连朕喝的都是碧螺春,你们却敢高朕一等不成?”
谢子安抬头,见是朱虞立在门边,雪白的狐裘裹身,皮毛随风摇曳,雍容华贵无以复加,相比之下,自己这一身穿
在江南的素布袄裤,简直寒酸透顶。他却不妄自菲薄,解释道:“碧螺春性凉,飞卿有胃病,喝不得的。还求圣上
恩准。”
朱虞清清嗓子,抬手示意小厮去换茶,径自踱到床边坐下:“他有胃病?朕如何不知道。”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合适
,也不待他回答,挥挥手道:“你去休息罢。”
谢子安犹疑:“飞卿他……”
“难道朕会害死他么?你去睡你的罢。”
谢子安愈发犹疑:“圣上……家父和愚兄,还好么……”
朱虞嗤笑:“你这个泥菩萨,倒还有心思顾及那些。他们既没辞官,也没同人私奔,锦衣玉食,可好得很呢。”
谢子安点头,轻轻退了出去。朱虞眼前终于清静,去摸尧飞卿额上的手巾,已经被体温热得透了,便去给他绞了一
方新手巾换上。灯花噼啪轻响,朱虞将它挑得暗了些,指尖摩挲尧飞卿的脸颊,见他脸色愈发惨白,索性没有见瘦
,也就稍稍安心。心下反复思量他的所作所为,先前念他是去倒戈,仿佛是冤枉了他,却仍旧不确定他到底作何想
法,怀疑是怀疑,毕竟大半月未见,想念终究是占了上风。
朱虞微微打个呵欠,贴着他身侧躺下,一手撑着头,一手搭在他腹上,低低喟叹:“飞卿啊飞卿,朕怎样才能懂你
呢……”
连日来风尘仆仆,朱虞也倦得很,这一闭眼,便不小心睡了过去。夜里寂静无声,尧飞卿恍恍惚惚的,做着些乱七
八糟的怪梦,浑身上下且疼且燥,难受到极致,忽而就猛醒过来。灯油早燃尽了,屋里黑压压的,甚么都看不见,
只觉得身上沉沉的,好似有东西压着,他一回头,模模糊糊看见一张脸,近在咫尺,几乎贴到他自个儿的脸上,泛
着诡魅冶丽的玉色光泽。
尧飞卿一个激灵,狠命推开朱虞怀抱。朱虞被他惊醒,见他惊怖地瞪着眼,冷汗将亵衣都湿得半透,急急按住他道
:“别怕,是朕。”
尧飞卿不住地摇头,似是有千言万语,却只化作一句:“昏……昏君!”
朱虞听他胡言乱语,正要动怒,房门却被猛地叩响。他怒骂道:“哪个混账犊子半夜撒疯!”
门外却传来侍卫焦急万分的声音:“圣上,不好了!刚刚接到快报,京城……京城那边,反了!”
朱虞正待要骂,忽而猛醒,耳边一阵轰鸣,脑仁好似钻进千军万马:“反了?谁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