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挽郎——by绿隐疏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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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人们跪地,噤若寒蝉。朱虞起身来回踱步,随处抬脚便踢倒一个:“再次传召!若是仍旧不回,断他们粮草!”

收到第二封信笺时正是傍晚。谢子安还是一句话:“不回。”

尧飞卿道:“凡事一而再,不可再而三。如今失土尽收,再战为何?”

“为何?”谢子安拭剑,将鹿皮在剑锋上一抹,寒光斑驳闪烁,“我谢家男儿,不懂何为放弃!”

尧飞卿道:“你是谢家子孙,却更是圣上臣下。”

“飞卿,眼下先帝溃败,正是大好时机。孙子云,乘胜而击之,我趁夜率兵一举杀入,定能大获全胜。”谢子安收

剑入鞘,披甲起身:“我等了这么久,总算盼得今晚的形势。这一仗,让我去打,可好?”

尧飞卿自知留他不住,只道:“随你便是。”

谢子安知他是顶怕人求的,吃软不吃硬,若是软磨硬泡,必定能让他点头。他嘻嘻一笑,在尧飞卿脸颊亲上一口,

道:“等我凯旋,定与你一同回京!”

尧飞卿看着他意气风发步出帐外,坐于案前冥思。稍时,有人在帐外求见,尧飞卿叫人进来,却是一个面生的兵士

他只当是有军报传来,继续看着阵法图道:“何事?”

“昔时废尧公子武功,是谢将军的主意。”

话语突兀,尧飞卿猛然抬头,以为是听错了:“你再说一遍。”

“昔时废尧公子武功,是谢将军提议先帝的。若不是圣上暗中网开一面,尧公子怕是无今日之侥幸,早已沦为废人

。”兵士垂首,语气不卑不亢。

尧飞卿眼皮微抖了抖:“笑话,你如何知道此事?”

“小的原是文靖皇帝军中一员,被俘至此的,当时谢将军如此提议时,小的恰好给文靖皇帝驾车。只因看不过尧公

子蒙在鼓里,便来冒死告密。”

“你也知道是冒死。”尧飞卿冷笑,倏忽站起,横剑在那人脖颈:“自找。”

那兵士无畏无惧,站得笔直:“小的被俘,也无心苟活。只因小的敬重尧公子,在军中也常听文靖皇帝言,飞卿英

明,却太过单纯。小的死便死了,只是还有句话要嘱托尧公子。”

“……讲。”

“尧公子还是提防着谢将军些才好,他与文靖皇帝暗中来往频密,如今僵持久战,实则在与文靖皇帝暗中密谋。他

的兄长归顺文靖皇帝,父亲虽是圣上的人,却已命薄西山,他心向谁,不可不琢磨。若废了你的武功,那么揽月剑

法,天下只他一人得会,所向无敌,亦不必担心你会杀他复仇。”

尧飞卿怔怔无语,忽而帐外有人闯入:“尧公子,谢将军在十里之外遭到伏击,我军折损大半,谢将军……被生擒

!”

尧飞卿大惊,兵士却道:“尧公子莫惊慌。若你信我所言,那么谢将军今晚必定无事,非但无事,还会全身而退。

尧飞卿狠狠地瞪着他,半晌收剑,踱步道灯树前,慢慢地挑亮灯花。心下反复思量,却是愈想愈可疑。那日自己武

功恢复,谢子安见了竟是一脸惊慌,全无一份喜色,一反常态。念此他揉揉额角,道:“好,那我们便静候一夜,

若天亮时子安不能归返,再杀过去。”

却说谢子安本是一路乘胜追击,却不料在山谷中了埋伏,再次被困于大阵,竟被生擒。被捆绑着押到文靖皇帝帐前

,将士们逼他下跪,他执意不肯,受尽拳打脚踢仍旧站得笔直。一时激起众人愤恨,有人正拔了剑要杀他,大帐帘

子一晃,文靖皇帝在里面道:“请谢将军进来一谈。”

众将不肯,有人高声道:“他是朱虞狗贼的走狗,没什么好谈的!直接剁了他的狗头!”

文靖皇帝晏然道:“是你听朕的,还是朕听你的?”

众将讪讪,料谢子安被捆绑得结实,必定做不出甚么危险的举动,便将人朝前一推:“进去罢!”

谢子安歪头瞪了一眼,往地上吐一口血,昂首踏进大帐。

帐内暗如黑夜,弥散着浓浓药的香味与苦味,一盏昏灯,照亮半张雕花罗汉床。床边有人独坐,瘦瘦削削,通身大

红的薄绸衫子,绣了整幅的鸳鸯桃花图。

那人放了绣着桃花的团扇,微咳一声道:“劳烦谢将军走近些,朕有话说。”

谢子安知他记挂着尧飞卿,便走得近些,静静地听。

“朕已病入膏肓,命不久矣。若不是朕手下的将士们,朕早已无意夺回这江山,即使夺回了,朕无后嗣,将来又不

免一场纷争,倒不如就此放手的好。只是朕的将士们太耿直,铁了心的要打下去,朕一己之力,无法阻止。”

这种话始料未及,谢子安惊诧,低头看着文靖皇帝,他却说得从容,脸上波澜不惊。

只是眼神难饰,终是寂落。

“朕知道你喜欢飞卿。只是你们不该在一起,将来也不可能在一起。你应当像朕一样顾全大局,将江山和情人,拱

手给朱虞。”文靖皇帝起身,从枕下摸出一把匕首,慢慢走向谢子安,抬手在他颈边,轻轻一划:“命该如此,即

便心有不甘,也不能斗得过命数。”

第三十一章

谢子安阖眼。颈边寒光一闪,绳索倏忽断裂,扑簌簌掉落在地。

他惊诧:“你……”

“如今你被俘,朕的部下们绝不会轻易放你走。所以……”文靖皇帝将匕首塞到他手心,“挟朕当人质,回去。”

谢子安更加惊诧:“你为何不杀我?”

“不用怀疑。朕现在已是穷途末路,带着几个残兵苟延残喘而已,是伤不得你们圣上半分了。”文靖皇帝低眉,惨

淡一笑,“朕的为今之愿,便是望你回去,陪着朱虞打下江山,帮着飞卿活下去。”

谢子安一时心潮澎湃,肃然起敬,却又不便多说,不由抱拳,握紧匕首,挟着他走出帐去。

夏日里日头升得早,不到五更,天已蒙蒙亮了。谢子安骑马在荒郊奔驰,一身的血迹斑驳,遥遥望见己方屯营,朦

胧在晨光里,却又近在眼前,也顾不得浑身剑伤创痛,急匆匆加快速度,直奔大营而去。

他几乎还没勒住缰绳便跳下马,踉跄几步,飞跑着去掀开尧飞卿大帐的帘子:“飞卿,我回……”

方才开口,寒光一闪,一柄长剑抵上他脖颈,利刃寒光凛凛,冷冽袭人。

“给我拿下!”

一声厉喝,左右冲出数个军士,将他四肢牢牢制住,有人猛地踢他膝窝,他体力不支,扑通一声跪地,昂首望着眼

前人。

黑衣,黑发,黑眸,惊艳绝伦的雪白面容,眼眶发乌,带着深入骨髓的倦色。

不消说,尧飞卿定是一夜未眠。谢子安试探问道:“你这是何意?”

“你为何没死?”

谢子安以为自己听错了,蹙了眉头,低声道:“啊?”

“我问你,你为何没死?”

第二遍问话,声音愈发冷酷凌厉,剑锋推进,割破了皮肉,鲜红的血丝滑下,浸透在褴褛肮脏的战袍上,与旧有的

血迹混杂在一处。

谢子安心冷了大半截,未及开口,尧飞卿已冷冷道:“我知道你为何不死。先帝不会杀他的人,你若和他毫无瓜葛

,今次就不会活着回来!”

“你怀疑我跟先帝勾结?”

“不是怀疑,是确定。”

谢子安“哈”地一声,只觉身上深深浅浅的伤口齐齐作痛,精疲力尽得只想倒地不起,偏生鬼门关上回来,还要被

如此枉负,心下酸楚无奈,摇头笑叹:“尧飞卿,你为何总是如此多疑?”

“你是说我冤枉你?”

“你的确是冤枉了我!”

“那好!”尧飞卿居高临下,冷冷望着他,“我问你,当初向先帝提议废我武功的,可是不是你?”

谢子安目瞪口呆,不能确定他如何知道、知道多少,横一横心道:“是。”

“那你便不冤。”尧飞卿冷笑,笑得阴森决绝,“交出大军兵符。”

“我是统兵大将,理应执掌兵符,其他人无权僭越!”谢子安冷声,瞪着眼睛拒绝。

“你想造反?”

“你能不能听我解释?”

“我没工夫听你扯谎。交出兵符,不然就死。”

死。

话已至此,早已无情。

谢子安看着尧飞卿,觉得浑身都没了依托,连抬头的气力都快失去,他想笑,眼眶却渐渐湿了。什么都不想辩解,

仿佛一切都没了必要,只是有句话非常的想问,他露出从未有过的、近乎乞求般的低声下气:“飞卿,凭着你对我

的情分,能不能信我一回?”

尧飞卿望着剑尖的寒光,面无表情,目光却是闪烁:“不能。”

谢子安垂下头:“那你杀了我罢。”

尧飞卿抿唇,手上用力,骨节攥的惨白,正要下杀手,帐外突然有小卒禀告:“厂公大人!急报!”

尧飞卿停手,目光投向帐帘:“何事?”

“禀厂公,谢子乔前来求见谢将军!”

尧飞卿手上动作猛停:“谁?”

“谢子乔。”

尧飞卿低头去看谢子安,忽而收剑,微微一笑:“你去见他。来人,备酒。”

谢子安抬头,拧眉:“你又要干什么?”

尧飞卿不答,自袖袋中摸出一个小纸包递给他。

谢子安大惊:“他是我哥!”

尧飞卿厉声:“他是叛贼!”

谢子安咬牙:“我做不到!”

尧飞卿把剑拔出,谢子安仍旧道:“我做不到!”

铮地一声沉响,剑光闪过,尧飞卿却是把剑横在自己脖子上。谢子安吓了一跳,伸出去的手停在半途,与他死死地

僵持半晌,直到将下唇咬出了血,终于下定决心,狠狠将纸包夺过,转身欲走。

尧飞卿却忽地拉住他衣袖。

谢子安满怀期待地回头,尧飞卿却只道:“我要旁听,你可别想着作弊。”谢子安深深看他一眼,没有说话,转身

就走。

谢子安的大帐,一如七月的天光,明媚敞亮。如今兄弟二人对坐,久别重逢,隔着一张桃木小桌,犹如隔了数年光

阴,几多人情世故,是是非非,尽在不言中。

桌上一只珐琅瓷花纹酒壶,两只同色酒盅,酒色澄澈,摆在两人面前。

谢子乔望着酒盅,看着那琼浆平滑如镜,淡淡地道:“苏苏死了。”

谢子安抿唇,答得也平淡:“是么。”

“你不吃惊?”

“不吃惊。”谢子安轻叹,“因为放火烧山,是我要他做的。”

“是么。”

谢子安苦苦一笑:“怎么兄长也不吃惊?难道早就洞悉了弟弟的心思?”

谢子乔摇头:“弟弟韬光养晦,我着实看不透你的心思。只是如今苏苏不在了,天大的事情,于我来说,都已经无

所谓。”

谢子安拧了眉头,还是决定要一吐为快:“哥,当年姨娘……”

“子安。”谢子乔打断,目光终于从酒盅移到对面那人双眸,“我都知道。”

“……是我对不起你。”

“不提了。他们上一代人的恩怨,不干我们兄弟俩的事。”谢子乔笑,一如往常的嬉皮惯纵,伸手摩挲着酒盅边沿

,“我想起爹的一句话,‘一醉解千愁’。”

谢子安讶异:“爹会这样说?我记得他不好饮酒。”

“爹不是不好酒,而是不敢好酒。咱们家后园有个地窖,里面是爹珍藏了几十年的好酒。那时候你尚不记事,有一

天,爹在朝堂上被人拐了一道,回到家就命人把地窖封起来。我好奇去问他,爹说,喝酒误事,以后再也不贪酒了

。爹说到做到,之后二十年,再也没有喝醉过。”谢子乔盯着酒盅,痴痴地道,“我曾听我娘说,当年爹还只是个

落魄穷小子的时候,一次醉酒吟诗,当场俘获我娘的心,仅凭一首诗便娶到富家千金,在扬州传为一时佳话。那时

爹多么风流潇洒,现在看着他整日心事重重,我真想劝他再醉一场。可是为人臣者,如履薄冰,官场险恶,容不得

任何人放纵大意。”

“哥……”

“子安,我现在只要你一句话。你坦白告诉我,我便再无遗憾。”

“哥,你说。”

“时至今日,你还爱着尧飞卿吗?”

谢子安怔怔地望着他,方要开口,谢子乔却止了他:“且听我说完再作答。他尧飞卿,一开始便是圣上的人,等你

们班师回京,他还是得回到圣上身边,你们注定无果。况且他身为东厂督公,冷血无情,你对他倾心相待这么久,

他还是不肯信任你,就连此时此刻,仍在帐外监听。这样的人,值得你爱吗?”

谢子安直视他双眸,目光磊落:“我爱他。”

“你不觉得你在作茧自缚?”

谢子安轻声,似是轻叹,似是轻笑:“有些感情,虽然经不起,却也抵不过啊。”

经不起,抵不过,明知飞蛾扑火,只因心甘情愿。

知其不可而为之,虽九死其犹未悔。兄弟俩之痴情,如出一辙。

“好!”谢子乔朗笑,举起酒盅,“那便放手一搏罢。我先干一杯。”

谢子安看着他把酒盅凑到唇边,忽地起身去按住他手,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谢子乔却笑得云淡风轻,拂去他手:“我知道这酒里有毒。我今次来,就没打算活着离开。”

言毕,一饮而尽。

谢子安急促呼吸两下,自唇间溢出一声压抑的哽咽。

谢子乔将酒盅放好,自怀中摸出一个帕子包的物什:“这是京城守军的统兵兵符,你拿好,不可交给任何人。有了

这个,朱虞便不敢动你和爹,将来你带着尧飞卿辞官还乡,也好给自己留条退路。”

谢子安勉强自己伸手接过,指尖才碰到帕子,忽地落上两滴猩红。他抬头去看,谢子乔擦着嘴边的血迹,从容笑道

:“子安,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我死之后,把我的尸首烧掉,让我和苏苏一样,在火中化成灰烬罢。”

素手垂落,纠缠一缕青丝。谢子安看着哥哥静静的脸,忽而就想起那年,也是在这个时节发生的往事。

细雨扬州,烟锁重楼。谢家两个小小的兄弟在书房念书,弟弟念着念着,遇到一句不懂的诗,抬头欲问哥哥,意料

之中地发现他趴在桌上睡着了。

弟弟正偷笑,不知何时,翩然走来一人,伸出一只手,轻轻推醒了哥哥。

哥哥惺忪着睡眼抬头,在看到那人的刹那,猛醒。

那句应景的诗,弟弟瞬间了悟,连同那个瞬间,足足铭记了一生。

如今诗还在,诗中的一双人,却已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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