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朕也只是犹豫不定……不过现在看来,简若林非死不可。”
萧景默浑身一震,抬起头来瞪大了眼直视皇帝,也顾不得君臣有别於理不合了,失声惨然叫了一声:“皇上!”
皇帝却已起身,威严而不容抗拒:“不必再说,朕主意已决,萧景默,方才的话,朕不想再听第二次。你是皇家的人,皇家的威严不容玷污,简若林是无辜,也只能怨他的命不好。”
萧景默情急之下口不择言:“皇上怎么能够草菅人命?!”
皇帝目光一扫,凌厉非常:“怎么能够?哼,自古以来,君要臣死,臣便不得不死,哪有喊冤叫屈的余地?萧景默,看来朕的话,你还是没能想明白,你就还是待在这儿好好的思过吧。”顿了顿,终於还是加上了一句:“你实在令朕太失望了。”起步向外走去。
萧景默膝行几步,一下下地磕着头,额头破裂出血也恍若未觉,只是声音凄厉异常:“微臣求皇上三思!皇上,求你饶了简若林吧!一切罪过,皆在微臣哪!”
皇帝似乎是被那惨绝的呼喊声所震动,微微停了下步子,但只是片刻,仍然没有回头,迈着步子走了出去。
房门“砰”地一声闭上,门内门外便是两个世界。
“小侯爷还在那跪着?!”皇帝嘴硬心软,终於还是忍不住问了身边的太监。
“回皇上,自从昨儿个晚上皇上走后,世子就一直跪在原地不肯起来,也不肯吃东西,侍卫送水给他,他也不肯喝……”
皇帝气得将奏折狠狠往桌上一扔:“反了他,他这是在逼朕吗?!”回话的太监吓得不敢做声,皇帝只觉得府内一团怒火烧得厉害:“他要跪就由得他跪下去,朕倒要看看他撑到几时!”发作过后,又突然想到什么:“萧老夫人今儿个可是进了宫?”
“回皇上话,萧老夫人今天是进了宫,去了贵妃娘娘殿里,说是叙旧。”
——萧景默被宣召进宫多日未回,萧家的老夫人也终於坐不住了吗?
皇帝抬手揉了揉眉心,只觉得近来思虑太过,疲乏不堪。一会想到前日萧景默入御书房之时,那声关怀的劝诫;一会又想到萧景默跪在他身前,把额头磕得血流不止声声哀求,不由心烦意乱,大堆未批的奏折也看不进眼去。
“大理寺那边呢,案子审得怎么样了?”
“回皇上,听说那简家的公子怎么都不肯松口,大理寺丞曾经逼问他是否是因世子指使,他却一口否认,再问他是不是意图不轨,他便一口咬定不知道龙袍为何会出现在他书房的暗格之内。皇上有交待不能用重刑,不过大理寺那些法子也不是寻常人能抗过去的,倒想不到简若林一个文弱公子,竟是打死也不肯松口。”
听得此话,皇帝也不得不感叹——要知道简若林被关押审问之时,只要肯开口,将诸事全推到萧景默身上,起码也可少受许多皮肉之苦,但是这人居然肯不惜己身,一意维护萧景默,实属难得。只可惜……
帝王之心,本就容不得半点柔软,既已打定主意,便没有犹豫踌躇的必要。
“小宁子,你现在便去贵妃宫里一趟,传朕口谕……”
第三十九章
萧老夫人走进水牢的时候,看见里面极端恶劣的环境,忍不住便皱起了眉。
牢房内有一半干处,却有另一半浸在水里,那水是死水,阴气甚重,也不知道囤积了多久,色泽发灰,还隐隐有异味传出来。
一个人影被束起双手,用铁链高高吊起,大半个身子浸在水里,垂着头毫无生气。
萧老夫人没有想到会看到这幅凄惨的模样,低低叹了口气,向一旁的差役商量道:“贵妃娘娘有些话要我问他,可否暂时先将人放下来?”
“这——”狱卒犹豫了一下,但听说是贵妃娘娘的意思,还是遣人上前解下了简若林。
被吊了许久,简若林方被放下来的时候,站都站不稳,只能靠着墙角坐下,抬起头来,一张脸上毫无血色,看着萧老夫人,微微有些迷惑。
萧老夫人难得地纡尊降贵蹲下来,打量了他两眼:“你受了这么些罪,却还是不肯污攀默儿,总算我儿子没有看错人。”
简若林浑身没有一点儿力气,看着萧老夫人,勉强打起精神:“夫人有什么话,就直说吧。”只是说这么一句话,却仿佛用尽了力气似的,轻轻地喘息着。
“你可知道默儿在宫里,竟然亲口向皇上承认,私藏龙袍一事,是他一人所为。”
简若林一震,那双眸子抬起——在受了这诸多磨难之后,却还是清澈如濯星。
“皇上并不想定默儿的罪,只是这件事,一定有人需要出面承担所有的罪责。默儿太傻,想将所有罪名一力抗下……皇上气他拂逆圣意,要他闭门思过,可是他却不吃不喝,跪了一天一夜,求皇上饶了你……”
简若林一口气滞在胸间,突然间猛烈地咳嗽出来。水牢环境恶劣,简若林身子本就虚弱不说,还带着伤被吊了数日,早就已经不堪重负,此刻剧烈咳嗽之下,甚至咳出了一丝血痕。他倚在墙边,咬了咬干裂的双唇:“景默他、他……”
“景默不可能永远逍遥快活地过日子,他将来,注定是要有一番作为的。皇上对他寄予厚望,是不会允许有人牵绊着他的脚步,成为他的软肋的。而且皇家之中,出不得此等不堪之事,让皇室蒙羞。可是景默却执迷不悟,忤逆圣意……”萧老夫人盯着他,字字紧逼:“你不是宁死也要跟着默儿吗?那便不要再让皇上和默儿为难了……”
萧老夫人的声音在空旷牢房里廖远悠长,一字一句,萦绕不散。
简若林低低垂下了头,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惨淡的笑意。
萧景默已经连续跪了两天,加上长跪之前有三顿饭滴米未沾,他已经有三天未曾进食,甚至连侍卫送到嘴边润喉的清水也不曾看上一眼。因为饥饿和脱水,萧景默眼前已经渐渐开始出现幻想,有时候像雪花,有时候像火苗,一星一点地在视野里腾挪变化着——可是他知道自己不能够倒下去,所以每当头晕得厉害的时候,就用指甲狠狠地掐进掌心的肉里——现在那两只垂在身侧的手掌上,已经布满了细小的伤口,一片模糊。
这么长时间地跪地对他而言实在不啻是一种酷刑,尤其他萧景默自小娇生惯养,平日里大大咧咧惯了,到了这种时候才知道,自己始终还是个富贵公子哥,有些苦他也难以捱过去。
萧景默儿时曾有一段时间是住在宫里的,多蒙安公公的看护伺候,所以此刻奉命前来探视安公公看到双唇干裂眼睛满是血丝的萧景默,难免也觉得心疼,苦口婆心地劝道:“世子你这是何苦呢?天威难测,皇上既然已经打定了主意,你现在这样和皇上对着干,万一惹恼了皇上,迁怒老侯爷和老夫人,这、这可怎么是好哦——”
“你听老奴一句劝吧,简家那个公子你要不得了,你要是真的好这口,改明儿在府里圈养几个便是……”
萧景默原本是一言不发恍若未闻的,听到这句时,才用那已经干哑的声音低低说了句:“安公公,你不懂。”寥寥六个字,喉咙却像要撕裂一般疼得厉害。
随后任由安公公再说什么,萧景默也再无任何回应,只轻抿着唇跪在那儿,俨然已是一副负隅顽抗的姿态。
最终安公公也只能一边叹气一边摇头,一步三回头地看着萧景默离去。
回宸贵妃宫里向皇帝禀报的时候,安公公还暗暗叹了几声“冤孽”。
“行了,撤了吧。”皇帝一挥手,太监宫女们便将膳食一一撤了下去。
宸贵妃亲自斟了杯热茶捧过去,轻轻唤道:“皇上,怎么才吃了这么点,可是御膳房上的菜式不合皇上的胃口?”眼睛一转,轻声提议道:“我这宫后面有个小厨房,可要臣妾亲自为皇上做几道开胃的点心尝尝?”
皇帝知道宸贵妃是担心自己,是以也缓和了脸色,握住宸贵妃的一双葇夷,叹道:“别忙活了,朕实在是吃不下东西,你就在这陪朕说会话就好。”
宸贵妃微垂眼睑,低声劝慰道:“皇上还是莫要太过忧心,凡是放宽心才好。”
皇帝一听到这个就想起那个强的跟头牛似的的萧景默,忍不住就抬手去揉眉心:“朕倒也想宽心,只是朕这些孩儿,哪个又肯给朕省心了。”放下手臂以后又说:“那个简若林到现在都不肯松口,也不知道大理寺那群人是怎么办事的。还有景默……不吃不喝长跪不起,简直就是要气死朕!”
宸贵妃的心仿佛被什么重重撞了一下,毕竟她也是一贯疼爱萧景默这个侄儿的,也深知其中的厉害关系,只是有些话,旁人说不得或不敢说,若她也三缄其口,那么这个死结到了最后,只怕是三败俱伤。暗暗挣扎片刻,宸贵妃终是抬起头,开口说道:“皇上,景默那性子你也知道,只怕逼急了,会闹个不可收拾。我听底下人说了,景默三天里连口水都没有喝过,再这么下去,臣妾担心……”
皇帝的脸顿时拉了下来,冷冷笑道:“你担心什么,朕多年以来偏宠於他,可是他也该清楚,雷霆雨露皆为君恩。朕究竟为什么要简若林来担罪,他的心里也是一清二楚,可是他却非要跟朕对着干,为了个男人,竟然还开口跟朕说私藏龙袍的人是他。真是不知好歹,朕倒是想给他个台阶下,是他自己不肯往下走,怨得了朕吗?”
宸贵妃见皇帝发怒,两手也是微微发着颤,但还是强装镇定,硬着头皮开口:“景默和那简若林的事,臣妾也有所耳闻,恕臣妾直言,此等宫闱内秘,简若林虽然难脱过错,但是罪不至死。历来宠幸男侍之辟并非少数,就连我朝圣祖皇帝,也曾一意孤行欲立男后,可是即便如此,也不曾玷污了圣祖皇帝开疆辟土,创造太平盛世的不世功业。景默虽生在皇家,可毕竟不是皇室嫡亲,一个平阳侯家的世子,私底下嗜癖断袖又能有什么了不得。皇上如此宠爱景默,又怎么忍心苦苦逼迫於他,若稍有差池,景默为失爱人肝肠寸断是轻,要是因此毁了他的大好前程洒脱性情,试问皇上又於心何忍啊?!”
皇帝一时间为之默然,好半天才又说道:“景默自小懂事听话,可是如今,他哪里知道朕为他能有份清白声名操了多少心。朕百年之后,也想他能够继承爵位,辅佐新皇建立不世功勋。堂堂辅政大臣一朝侯爷,多少双眼睛盯着看着,怎么能容他爱慕一个男人?!
朕原本也以为,若是像从前一样游戏一番,朕多少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他为那人简直是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全然失了理智和冷静。他将来为将为相,又怎么能允许有这么一个软肋牵绊左右?!朕事事为他谋虑,扮黑脸做恶人都豁出去了,他却半点都不领情,枉费朕这些年来疼爱於他。
你说说,朕要他留在宫内思过,但凡他有一丝悔悟,绝了这妄念,朕又岂会如此狠心——放了他出宫,流放了简若林,他们两个都好好的,岂不皆大欢喜。现在是朕在逼他吗?!——是他,生生地在逼迫朕!”
宸贵妃顺势柔声说道:“皇上看中的,可不就是景默这般性情——宁折不弯,重情重义。”
这话宛如一记重锤,打在皇帝的心口之上,皇帝唯有默然。
恰在这时,派去探视萧景默的安公公回来了,入内叩拜回禀。
皇帝仍然堵着气不肯开口发问,宸贵妃跟随皇上多年,深知皇上脾性,暗觉好笑,面上却是不露声色,替皇上问道:“景默那孩子怎么样了?”
“回皇上、回娘娘,奴才已经说尽了好话,只是世子却仍旧跪着,不肯进食。”
已经三天了,没有进食尚可以支撑,可是萧景默倔强得连水都不肯喝,这么坚持跪了三天,对寻常人来讲已是极限,只怕萧景默现在,也是强弩之末强自支撑而已。宸贵妃心中忧虑,不由低低埋怨道:“景默这孩子,真是……”
话音刚落,便有小太监急匆匆而来,至殿外跪请求见。
“皇上、娘娘,不得了了,小侯爷在房里晕过去了。”
皇帝那本是平静无澜的眼里也终於有了一丝情绪波动,宸贵妃知道萧景默脱力晕倒不能耽搁,而皇帝在这个节骨眼上显然还觉得有些下不来台,因此管不了僭越与否了,厉声吩咐道:“还不快去请太医,太医院主事吕大人在哪,赶紧把人请过去!”
小太监唯唯诺诺地应了几声是,便匆匆退了下去。
原本以为萧景默吃了些苦头便会知难而退,谁曾想会是这么一个结局。皇帝坐在那儿,仿佛费尽了心力,老了十岁:“他居然死活都不肯跟朕低头——”
宸贵妃也是急了:“皇上——现在不是计较景默过错的时候,景默这么些天滴水未进,还不眠不休跪了三天,铁打的也撑不住。现在隆冬天寒,也不知道会不会落下什么毛病。这孩子,也真是命苦……”说罢竟然掏出娟子来,抹着泪儿声泪俱下。
“好了好了,别哭了。”皇帝毕竟最为宠爱她这位宸贵妃,见她忧心落泪,帝王之尊也暂且抛至脑后,上前搂住宸贵妃的薄肩:“跟朕一道去瞧瞧景默吧。”
宸贵妃这才勉强收住了眼泪,安公公也领命下去准备銮驾仪仗去了。
萧景默此刻被平放在床上,盖了厚厚的被褥,但是那发白的脸色和干裂的双唇看在宸贵妃眼里,还是觉得无比心疼,忍不住又落了几滴泪,掏出了娟子来瞧瞧拭净。
皇帝却是等在屋外的大堂里,待太医诊脉开方过后才来禀报。
“世子如何了?”
老太医颤颤巍巍地跪下:“禀皇上,世子只是虚脱乏力,加上感染风寒引致低烧而晕厥,幸而世子年纪尚轻底子也好,只需要慢慢调养些时日,也就暂无大碍了。”
宸贵妃尾随着老太医出来,眼角的泪痕未干:“皇上,臣妾有句话,一直不敢问皇上,恐冒犯圣颜,可是现在景默弄成了这幅模样,臣妾若还是畏缩着不敢说话,只怕於心难安。”
“你说!”
“皇上,你要简若林抵罪,是不愿意将来景默身边,有个随时能够毁了他的隐患,不愿景默误入歧途耽溺男色,可是皇上……”宸贵妃款款而言,竟已不怕触犯龙威:“万一简若林有个闪失,皇上又怎么能确定,景默不会随之而去。”
皇帝大震:“难不成景默还会寻死?朕教导他这么多年,他身为皇家子弟,为个男人,就要抛下所有的亲族责任,做出不孝不智之事?”
“景默肯承担私藏龙袍的罪责,就是不怕替简若林去死,他跪求了三天,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就是不惜己身不顾后果——景默有可能是少年心性一时兴起,毕竟圣意不可违,景默重压之下也不得不妥协屈就,反正只是一个男人,景默犯不着为他和皇上作对——皇上是这么想的吧?臣妾一开始也是这么以为的,可能皇上,你看现在,景默还有可能只是一时热血吗?皇上爱护景默之心臣妾明白,但是物极必反,皇上若是行错一步,到时只怕后悔莫及。”
皇帝心口一凉,却无法辩驳,宸贵妃所说的话,实在字字在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