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看穿著不是庶人,倒像是士族或官吏,也就在这些男子中,李珝一眼认出了袁敬宣。
敬宣的模样十分狼狈,他头上的冠不见了,头发蓬乱,身上的衣服,也又脏又破,脸上还有几处伤痕,看起来是旧
伤。
李珝朝敬宣走去,敬宣并没认出李珝,只是抬头看向这个一身衣服被血染黑的冷戾男子。
李珝开口便问:“郁之人在长安了吧?”
敬宣先就觉得这人他似乎在哪见过,一听到李珝问郁之,便回答:“你是李珝吧,郁之好几个月前就回长安了。”
接著敬宣又呢喃了一句:“可惜长安到今日也不安宁了。”
“我也听说了,胡人就快打进长安。”李珝很了解战局,也很关心那边的战事。
敬宣焦虑地说著:“是啊,我必须赶回去,我家人恐怕还在长安城内。”
李珝将敬宣上下打量了一遍,他很确定这人受过刑,想来是落胡人手里,关押著,这次乞活攻打胡兵营地,才放了
他和其他被扣押的人出来。
“你这幅模样抵达不了长安。”李珝很不客气地否决。
敬宣显然也清楚自己的状况,便不再勉强,往地上一坐,接住李珝递来的水与食物。
“你可曾收过郁之报平安的书信?”李珝也坐在敬宣身边,问著自己关心的事。
“收过,我派了自己的老仆人护送,老仆人返回时曾带了封郁之的信。”敬宣似乎并不困惑李珝一直问他郁之的事
情。
“你之后有再获得他的消息吗?”李珝这回问的话,就有些匪夷所思了,毕竟冀州离长安有段路途,敬宣不大可能
知道郁之近来的消息。
“我一月前被羯兵抓住,而我也有好几个月没有长安亲友的消息了,你要真担心他,就去看看他吧。”敬宣说话时
看著李珝,眼神诚恳。
“我可不认为现在进得了长安城,恐怕胡夷早已将长安围困得严严实实。”李珝如果不是觉得长安有危险,不会问
敬宣郁之还在长安吗。
“李珝,你能不能带我去见你们的将领,晋庭需要援兵。”敬宣吃过东西后,有了力气,抖擞精神。
“我们自顾不暇,无力前去援救,唯一能做的,也只是在后方扰乱羯兵。”李珝很直接拒绝了,在他听来敬宣的话
很可笑。
敬宣苦笑道:“我知道,我知道,但国家就要没了,真的没法子了吗?”
“我能帮你找匹马,凑些粮食与盘缠,你养好体力,上马回去。”李珝说得毅然。
他肯帮助敬宣,仅因为这人帮助过郁之,且是郁之的故交。
听了李珝的话,敬宣只是摇头,坐回地上,模样颓然,许久才又喃喃说著:“就是驾御飞龙,恐怕也赶不及了,敏
之那人,别人都逃了,他也不会跑,可怜我家妹子和外甥。”
敬宣最担心的倒不是他的妻子儿女,他知道家中兄长会很好的照顾他们,何况家族的人,先前就有过江的打算,只
是他妹子嫁的是敏之,敏之必然会留守长安。
“那郁之呢?”李珝知道郁之有个兄长叫敏之,且与敬宣是挚交。
“如果敏之没离开,郁之也不会离开,他们毕竟有同一个爹。”敬宣所属家族一向喜好老庄,以不出仕为荣,而徐
家的家训是尽忠报效朝廷,世代在朝廷当官,总是忠心耿耿,也正是因此,郁之的爹才会为晋帝挡兵刃而被杀。
听了敬宣的话,李珝也不再说什么了。
敬宣和跟随李珝回乞活军驻扎地,住了两三天,身上伤稍微好了,就决定上路。
由于四周都有胡夷出没,敬宣这人是百无一用的文人,李珝抱著送佛送西天的念头,护送敬宣出郡,送他去前方一
处晋兵驻扎地。
李珝将敬宣送达目的地后,当地晋将决定带兵赴国难,敬宣正好跟著回去长安。
起程时,敬宣喊住策马欲离去的李珝,叫道:“郁之起程回长安前,曾与我彻夜长谈,谈你们的相遇与在一起后的
境遇,你救过郁之好几次命,也希望你再救他一次。长安城已内外断绝,且闹了饥荒,形势十分危机!”
李珝扯住了马缰,回身看敬宣,他的眼睛深不见底。
第九章
八月,秋风萧瑟,寒意渐侵。
刘曜的军队逼近京师,内外断绝,此时长安城外尚有几支晋军,但是并不敢进入长安支援,只是在外屯驻观望。
长安城内的百姓感到不安,因为粮食短缺,过著半饥半饱的生活,大人们没有气力,孩子面带饥黄,平头百姓们了
解灾年,他们知道这样的日子还会延续下去。
案上的食物再不丰盛,敏之面无表情的就餐,他很少跟郁之谈局势,谈日后的打算,偶尔开口,也仅是叫郁之逃出
去寻找袁氏,袁氏一族都逃去了上洛,袁家在那里有田地。郁之从来都是摇头,只说自己不想逃了,长安要是沦落
了,也不过是不断往南方逃,就这样一路逃窜,身后追著胡兵,颠沛流离,朝不夕保,他倦了。
这里,就是最后的家了。
九月,天冷得像冬日,也许是饥饿所致,将家中的厚衣都穿上,仍感到寒意阵阵。街上的饿殍渐渐多了,没能下葬
,横尸街巷,也早已习惯,活著的人从尸堆中路过,面无表情,麻木不仁。
郁之很清楚家里粮食所剩无几,仆人们大多离开,仅留下一位做饭的老仆人,无儿无女无依靠,郁之也不忍心赶他
走。
有日黄昏,郁之进庖厨,见到老仆人在浸泡干豆荚,这些豆荚原本放在柴房里,充当柴火。
“这东西不能吃。”郁之激动地抓住老仆人干瘦的手,不让他做这样的事情。老仆慢吞吞地说:“阿郎,谷子不多
了,冬日一到,地里什么也不长。”
“这种东西如何下口,仓里还有半缸米,还有吃的,我们吃什么,你也吃什么,到这境地,还有什么主仆之分。”
郁之挽袖将浸泡在盆中的豆荚都给倒了,他清楚饥饿的感觉,家里还有点粮食,他就不可能看著家中的人饿死。
冬十月,一斗米金二两,即使你能出足二两黄金,也未必能立即买到这活命的东西。
此时,老仆人已经病死,到此时,郁之才知道连野菜,草根都不会有,全被其他人挖光了。
寒风呼啸的冬日,长安像座空城,街道卧满尸体,不少房子空荡无人,死绝了户。
饥饿像疾病在蔓延,死去的死去了,身上的肉被刮了,活著的眼睛发红,像疯子一样从某个隐蔽的巷口冲出,扑向
路过者,一顿撕打。
十月,长安一半的人在饥饿中挣扎,一半的人已经死去。
到此时,缸中那点米早吃完了,没有野菜,甚至连树皮也被人扒光,有好几天,郁之都是去摘药草,他知道什么野
草可以吃,什么有毒。但药草并不能维持郁之和他兄长的命,郁之进家中空荡的粮仓翻找食物,他因为饥饿很虚弱
,花了很长时间才从杂物堆里拣了半斗豆子,那些豆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洒落,但正是这些豆子,让他和敏之到
现在都还活著。
平头百姓至此大多饿死了,官员们的家眷离开家门,到处翻吃的,早已不顾什么身份地位。
朝廷里,官员大多弃官,官员很缺乏,到这地步,没人愿意饿著肚子,瘦得皮包骨的在朝堂上与其他人抱头痛哭,
哀号家中失去亲人。
晋帝很年轻,他才十七岁,他无能为力,他也在挨饿。
没有救援,就被这样围困著。
黄昏,晋帝由敏之扶著,缓慢登上城楼,在晋帝眼前呈现的是空荡的长安城,街上的尸体甚至比游魂状的活人多。
“永嘉之乱,朕那时十三岁,与舅父一起逃亡,被豫州刺史劫持,称抵达长安足以称帝,国家尚未亡。那时年幼,
饥饿不堪,终日惶恐不得安宁,惟求活命保身,何曾想为帝者便该以天下苍生为己任。”晋帝轻声地陈述,眼中有
泪水。
“此非陛下之过。”敏之跪伏在地,声音哽咽。
“那是何人之过?今日饿殍满城,是何人所致!”晋帝说至此,泪水爬满脸庞。
他自孩童时,便开始逃亡,他登上帝位时,心中没有一丝喜悦,胡人,杂夷,贼寇四起,每日都不得安宁,于恐慌
中饱受煎熬,而今日,到此地步,该是终结了,这竟就是他的一生。
“陛下在上头吗?”城楼下一位武夫在喊,此人长得甚是高大。
此时敏之正在安抚晋帝,没有回应武夫。武夫上楼,看见痛哭的君臣,眼里没有任何情感。
“陛下,不该在此痛哭。”武夫搀起晋帝,带著他下楼,晋帝很是温顺,跟著武夫。
“大都督,有何打算?”敏之跟随而下,无奈他饿得没气力,被大都督麴允远远抛在后头。
大都督麴允没理会敏之,因为他也无能为力,这四年他一直在外头奋战,他也曾一次次打败过胡兵,但到现在一切
都没意义了,他唯一能做的,只是从太仓里搜找出几十枚制酒的曲饼,削为屑,做粥给晋帝吃。他也在挨饿,可晋
帝不同,晋帝必须活著。
此时敏之和麴允都不知道,当晋帝登上城楼痛哭那刻,他已经有了决定。
十一月,晋帝派遣侍中送降书给胡将刘曜,在此前,晋帝已与麴允商议降胡,即使麴允很反对,大臣们知道后也不
可能赞成。
四年前,洛阳被攻破,晋孝怀帝被俘虏,曾遭匈奴伪帝刘聪百般羞辱,并被杀害。这事,大臣们记得,麴允记得,
晋帝也记得。
晋帝出降那日,敏之跟随,敏之知道晋帝的决定,可是很快获得消息的大臣们都追赶而来,号哭著,攀住晋帝搭乘
的羊车不让他出城投降,晋帝悲不自胜,但实在没有退路了,只能前行。
这一天,郁之知道兄长跟随著晋帝离去,昨夜便听到兄长说:城门开后,你要出城去,找些吃的,你要活下去。
郁之当时已经十分虚弱,心里也没有任何求生的念头,甚至对于晋帝要出城投降,也没有多少哀痛之情。他麻木了
,每天,他都看到人死去,孩子,老人,妇人,汉子,生与死,在他看来已经没有差距。在这几个月里,他曾崩溃
地痛哭过,在他一次外出寻找食物,却闻到肉香,看到破败的屋中堆垒的人尸骨和一群围住一口冒烟铁锅的人,就
是那时,他再无法保有理智。
郁之不知道为什么他要承受这些痛苦,他身边的人要承受这些痛苦,这是阿鼻地狱般的折磨。
活著或死去,有什么区别?看著映在水面的自己,双眼深陷,两颊削瘦,仿佛是块包著皮的骨头,这还是人吗?这
些日子他也根本就不曾活著,只是具行尸走肉罢了。
城外,刘曜的军队排开,看著从羊车下来,袒露上身,脸上捆榇木的晋帝,刘曜似乎有些茫然,但随后这位匈奴将
领很懂习俗的搀起晋帝,将榇木焚烧。
千百年来,亡国之君的耻辱仪式,就这么又演了一遭。
城门开了,饿得快死的人们,急忙出去寻找食物,他们活下来了,他们不用成为饿殍中的一员。
城门开了,街上又有了人声,郁之呆坐在院子里,望著院子里光秃秃的树木发愣。他不想动弹,哪也不想去,他甚
至眼里没有泪水。
他兄长和其他跟随晋帝的大臣一起离开,他们不大可能再见上一面。敏之走时,郁之没有挽留他,要他不要去送死
,因为郁之知道他兄长早已意料有这么一天了。
到此为止了,不如安静地睡去,此时心情是如此的平静。
几天后,晋帝和追随的晋大臣们一起被送去平阳,匈奴皇帝刘聪临殿,晋帝稽首跪拜,晋大都督麴允伏地恸哭,拔
剑自刎。
刘聪将追随晋帝的大部分官员都杀了,这其中包括敏之。
第二年的冬日,刘聪让晋帝在酒席上当他的奴仆,行酒洗爵,在座的晋大臣都唏嘘流涕,晋尚书郎抱住晋帝痛哭,
尚书郎因此被杀。
晋帝没有活过那年的冬天,死时年仅十八岁。
晋孝湣帝出长安城,伏膝刘曜那日,西晋灭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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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前,洛阳被攻破后,长安亦遭洗劫,繁华的街道,绵延的大宅都化为灰烬,古都至此荡然无存。
孝湣帝刚抵达长安那会,长安城内的住户不满百户,青蒿丛生,荆棘成林,荒芜而寂寥,仿佛这里从不曾是华夏族
繁育文明的中心,仿佛汉高祖亦从未曾在此建都,它曾是那么的宏大,那么的繁荣,却什么也没有剩下。
孝湣帝登基那时,朝廷连章服马车都缺稀,全城算上官家与私人的马车,凑起来也不过四辆,器物兵器同样缺乏,
食物也一直不够吃。这样的朝廷,窘迫无比,晋藩王们却始终没有援助,也不参与征伐,任由国土沦陷,帝王臣民
遭受杀辱。
李珝的马托著行囊,行囊里藏著他的武器,他牵马进长安城前,曾驻足打量城门。这趟回来,他没进入洛阳,却来
到了长安。
李珝在洛阳长大,那里有他童年的记忆。
长安城也同样让李珝感慨,因为他在这里看到的不再是孩童记忆里大城市的繁荣与富有,街道上只有寥寥无几的行
人,大都像游魂一样,面无表情的从身边晃荡而过。
一个月前,李珝与袁敬宣抵达上洛,那里有晋兵屯驻,但兵力稀少,胡兵大胜之军,势不可挡,将领始终不敢靠近
长安。
抵达上洛前,李珝所跟随的晋军便遭遇了附属于匈奴刘氏的杂夷袭击,军队也给打没了,不得已,李珝只得自己上
路,并带上敬宣。
在上洛,敬宣遇到从长安城里逃出的人,获得他家人的消息,并且知道了敏之的妻子和儿子(其实也是敬宣的妹子
与外甥)都托付在娘家。也算敏之有心,没傻傻的让妻子、儿子陪他待在长安城里,遭受饥饿之苦。可惜,袁家人
只在上洛停留了些时日,便跟随大多数士族南去了,要是他们再多留几天,就能与敬宣相逢了。
获得这样的消息后,敬宣并没有赶紧去追寻家人,反倒是独身一人前去京兆。京兆那边也有支晋军屯驻,士兵比上
洛多些,似乎还有那么点希望能去支援长安。
李珝倒是劝过敬宣去追寻家人,不过敬宣不听,执意去京兆。也是从这时候起,李珝与敬宣分离,李珝留在了上洛
。
关于敬宣,他去了京兆后,就失去了消息,直到多年后,才知道他的生死。
李珝进城,打量这座久违的古城,它是那么的空荡而寂寥,千创百孔,满目苍凉。为什么进来这里呢?在居住于里
边的晋帝已经不在后,在饿死了一半的城民之后,他到底为什么进来?
他终于还是回来了中原不是,回到了他孩童时代生活的地方。
是为了郁之吗?是为了往昔的一份记忆吗?或许,只是为了看看这个朝廷,它彻底覆灭时的模样?
心里并没有太多的哀痛与绝望,这不过是将永嘉之乱时的情景再重复了一遍,无论是对晋帝,晋大臣,还是晋子民
而言。对于痛苦与耻辱,李珝了解很多,他的内心还很刚强,因为他心里不存任何奢望。
走在长安街道上,李珝并非漫无边际地行走,他在回忆敬宣说过的话,关于郁之家的位置。
在寻找的过程中,李珝并不去思考郁之是否已经死了,这不重要,他只是想知道郁之的消息。
两人分离这段时间,李珝时常会想起郁之的模样,瘦瘦的,弱弱的,很文静,总是跟前跟后,偶尔双眼里带著不安
与哀痛。这样的人,不该生在这乱世里,因为他活不下去,这样的世道给予他的不只是肉体的摧残,还有精神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