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也脱了衣后,洛自省便觉得寒冷无比,于是试了试水。
灵池水冰寒彻骨,寻常人根本不可能忍受得住。他打消了直接将天巽踢入水中的念头,颇有几分别扭地率先滑了下去,而后将昏迷的病人拖下水。
他已经算是很替人着想了,所以,即使给天巽摆好趴着的姿势时,看见他背上被石块磨出血的伤口,他也没有半点内疚感。
正带着几分小人得志的心态摆弄着没有知觉的狐狸殿下,洛自省忽然瞥见他右手上有个图纹。
他难掩好奇地凑过去瞧,大吃一惊。
那占据着手肘处的图案,竟是一条张牙舞爪、栩栩如生的青龙。不仅神态逼真,连小小的鳞片似乎都清晰无比。
这是纹身还是……若是胎记,不可能这样真实罢。但若是纹身,这样一条五爪龙可是大逆不道的。狐狸不可能任由这样明显的把柄刻在自己的身体上。
他正疑惑间,耳畔传来一声低笑。
“这,是万恶之源。”
“……”洛自省抬首,正对上天巽的眼。
这双眼里没有笑容,没有疏离,却也没有情绪,没有热切。银色的双眸,既淡漠,又深邃。
此时的人,是真实还是又一个幻影?
洛自省一时间无法辨别。但是,他知道,这双眼之内的灵魂,这身体内血脉相承的妖物的欲望,只有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才能满足。
第七章:漩涡深处
夜幕降临。名震江湖的黑石寨所在的巫溪山下,两名长身玉立的俊美公子正悠然地踱着步子。一位兴致高昂,摇着纸折扇,飘然踏步犹如踏青赏景;另一位波澜不惊,低眉淡目,就着明亮的月光看手中的榜文。
“这山寨的人,不都是义士么?”
“再多义士,也有出恶人的时候。”
“周围数个城中的百姓都夸着呢。而且,这回的灭门惨案,虽有证据,也未必不是有人栽赃陷害。”
“你都是在酒楼里听见的罢。真正的平头百姓,可未必会天天去酒楼消磨。”
洛自省仰起首,眯起眼睛望向黑黔黔的山林,仿佛已能瞧见望哨。
洛自悟也收了榜文。
“小六,你都打听清楚了?”
“黑石寨自从换了寨主,行事风格便与往常不同了。以往只取不义之财,而今取财也害命。官府此次放榜拿人,的确招了不少江湖侠客愤懑,但也不是构陷。”
“满门……就算是恶徒,小儿和老人、仆从,总也罪不至死。”洛自省将扇子放入袖中,道,“能肆意杀戮的只有战场。走罢。”也不知是否因二哥洛自持教导的缘故,他们两人对逞凶斗狠一点兴趣也无,倒是四国的律法都已牢记于心了。因此,对于这种所谓的“侠义之行”,二人也没什么好感。这也是他们要接下这烫手山芋的缘由之一。至于另一个重要的缘由──
“数月无人成功,赏银应该也涨了罢。”
“死的人太多,已经升到一千两了。总捕快千谢万谢,许诺若是此事了结,便请你我去酒楼畅饮一番。”
洛自省哈哈笑起来,纵身如烟般飘入密林中:“你在门口堵着,待哥哥我捆了那五大寨主出来!”
洛自悟看着他的身影迅速消失在林间黑影中,微微皱起眉。
却说洛自省在林中发足飞奔,心中一口闷了许久的气终于发散开来。自从在圣宫见到天巽手臂上那条龙,他便开始想这狐狸意欲何为。但是,每天分了心思防着紧着,那人却没有一点动静。依旧是人前春风化雨,人后神秘莫测。久而久之,他便放松了许多,然却常想到那条蜿蜒生动的青龙。
为何那时那刻,狐狸会剥下面具,说那么一句话?
那青龙又是什么?万恶之源?抑或既是他的痛处又是他的杀手!?
洛自省生性好奇心重,但这回,他却始终将疑问埋在心里。埋得久了,自然也愈发让他难受。
就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不问闵衍或重霂、戊宁,又为何不在与狐狸的你来我往中玩笑着便提起来。
只因为,以他的直觉,知道了这个秘密便是踏入了一个领域,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想来想去,虽然依然烦躁,却也能稍稍平静了。既然直觉有危险,那便避开罢。或许,习惯了便好了。习惯那只狐狸慢慢待他不同,习惯那只狐狸笑得一脸算计,习惯那只狐狸看他如看戏。他不也一样么?看这一出宫中戏,看这人演得千面万面滴水不漏。都只是看戏而已,互为观众,互为主角,也没什么。
而且,一贯潇洒的他因为那小小的青龙印记烦烦扰扰,却又是为何?天下还有洛五公子看不开的事么?
洛自省收了笑容,端着张冷脸,捆了那几名来不及反抗的寨主,一并拖着往山下奔去。
远远地,他便见洛自悟安安静静地在寨门边等着,一旁的泥地里躺着数名喽罗。
见到弟弟,洛自省露出笑脸,将五个俘虏往他跟前一抛:“怎样?”
洛自悟取出官榜,细细比对着。
“没有易容,功夫也不弱,应当是正主。恐怕他们怎么也想不到,这么容易便落在我手里了。”洛自省得意地笑着,发觉弟弟并未如往常般露出浅淡的笑容,不禁有些奇怪。
“小六,你怎么不高兴?”
洛自悟抬了抬眼,撕开五人的外衣,没有回话。
“这是做什么?”洛自省好奇地瞧着他在五人背脊上抹了些药膏,忽然,神色微微一动。
只见其中两人的背上慢慢浮出几乎占满整个背部的纹身来,一个是展翅欲飞的乌黑雄鹰,另一个是吐信盘踞的赤红毒蛇。
“什么来头?”
洛自悟看那两个纹身慢慢隐去,手掌微张成爪,捏碎了两人的颈子,不答反问:“圣宫里,你见着什么了?”
洛自省自知瞒不过他,低声道:“没什么……你可知,皇族有什么特别的印记么?”
洛自悟瞥向他,沉吟道:“不知道。可要问问二哥和四哥?”
“这可能是机密事件,他们也未必知晓。”
“那天巽为何要让你知道?”
“我也纳闷……”洛自省哼了一声,不悦地踢了踢地上的尸首,“这两人究竟是什么人?”
洛自悟这才展颜微笑:“听说析王费了数百年,暗里养了人。这些人背上都纹着各类野兽猛禽,催动内力方能显现。”
这种消息的来源不必想也知道是谁。洛自省拧眉道:“你怎么轻易就信了天离的话?”
洛自悟摇首回道:“他自然只有两分真。但这两分真若仔细待了,用处也很大。凭你,我不指望能从天巽那里得到什么。”
“怎么不能!”洛自省冲口而出。他很少对着家人发火,尤其是孪生弟弟,今日却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了。都是那死狐狸的错!所以他才不想和这种心思重的人打交道!看着洛自悟依然平静的神色,他不禁有些懊恼:“知道了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我们不是来看戏的么?”
“看戏的反成了戏中人,你不可能不明白罢。你,已经无法脱离了。”
“你真将我当成绣花枕头么?”洛自省顿了顿,甩了甩手,“罢了罢了。你别与天离走得太近,我……我仔细想想。”
洛自悟没有再多言,将三个大活人捆起来,再裹了尸首。
洛自省看他忙碌,低声道:“陛下即将回京了。”可不正好,回京又是一番折腾,可能会让他更明白一些当前的形势。
天色微明的时候,洛自省回到三皇子府中。
他最近一出去便是好几日,总是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原本奉命看着他的侍卫费尽全力也盯不住,只得放弃,任他出出入入,随意闯荡。
难得周围一片清静,狐狸真是转性了。洛自省放缓了脚步,悠悠然走到寝殿前,听得里头的呼吸声,一把推开门。
天巽端坐在案几前,注视着铺开的画轴。听见声音,他也没有抬首,似乎并不惊讶。
洛自省呵欠连天地回到榻边,身子一歪便要倒下。
“这回怎么那么久?”原本静静的人却出声了,虽然只是平常的语气,却不容人忽视。
洛自省枕在柔软的垫子上,将丢在一旁的玉枕拖过来,一指一指慢慢地划着,仿佛雕刻一般:“三更半夜,你怎么还不睡?”
天巽听他没有回答的意思,也没有任何反应,接道:“父皇清晨便会到。”
“要去迎接么?”皇家总是离不开繁文缛节。想以前,他家老爹出征回家都是寻常得很,既没有排场,也不费人心思。
“他吩咐下来,说是不必。不过,你我一早须入宫一趟。”
“圣上一路劳累,怎么不休息几日?”
天巽慢慢地收起画轴,轻轻一笑,道:“父皇圣思,你我怎能猜得?”他并没有告诉洛自省,益明帝免朝免安五日,却独独对他们例外。
“唤你去,定是封王之事罢。我……”洛自省想了想,自己的所作所为,益明帝哪有不知的道理,而无论以哪朝礼法来看,他也是逾矩了。
天巽似是明白他此时所想,挑起眉来,竟带着几分戏谑之意:“父皇仁慈,你就安心罢。”
洛自省哼道:“我有什么可担心的?若是我有错,你御内不严,岂不是同罪?”
“御内……么?内殿何时听过我的劝解了?”
“手段不够便是不够,何必推到我头上来?”
天巽失笑,正色道:“谁能驾驭得住你?”
洛自省捏碎了手中的玉枕,半真半假道:“驾驭?你当我是马匹不成?呵呵,这天下能让我听话的人也是有的。只是,殿下不在其列。”
天巽双眸微动,笑道:“噢?不知是哪位高人?”
“我二哥,和四哥。”
池阳刑部尚书洛自持,现今洛家家主,无论在四国哪位帝皇看来,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他冷漠冷静,人心世情看得剔透,上忠帝王下护弟妹,既有洛家之风,又有超于血脉之外的悟性。可想而知,这样一位优异的兄长,自然对底下的弟弟具有无与伦比的威慑力。
池阳栖风君洛自醉,才绝天下的洛四公子,身居宫廷之内,心在四海之外。他入宫十载,池阳的变化却是千年万年,永世永远。凭着非凡才智主持新政,一身傲骨磨圆了却是淡然清远。目光独到,手段非常,他自然也能将活蹦乱跳的弟弟制得死死的。
天巽想了想,大约能想象出洛家两位公子制服洛自省的方法。一个应该是以势逼压,一个是寻弱点动摇。他短短时日不可能改变性情,无法逼压,也不可能处处体解洛自省寻出他的弱处。相处的时间之差,是不可能改变的。
猛然察觉自己竟欲把握住眼前人,天巽顿时微怔。早在成婚时他便起了利用洛自省的心思,但知道他难于控制也没有存多大希冀。如今,他却并不单只是想利用他。这又是何种心境?难不成自己真只想看着他解闷么?
他神思变幻,洛自省却已抛了烦恼,将碎玉收起来,妥妥帖帖地贴身放了,往榻上一躺,迅速入睡。
天巽不禁莞尔,看着他那无忧无虑的模样,最后一丝睡意也消弭了。
翌日,三皇子殿下带着内殿入宫面圣。
两人都盛装华饰,更衬出面容俊美,身段修长。行在殿道上时,双璧风姿,惹来无数钦慕的目光。
走了一阵也没有侍官前来传口谕,洛自省索性停下了。
“怎么?”天巽目光温柔,轻声问。
“父皇回宫不久,可能在寝宫罢。”洛自省回道。他虽然很喜欢引人瞩目的感觉,却不喜欢称狐狸的意,以此向外人显示他们“感情不错”。
“没有口谕,怎能随意进出父皇寝宫?不如,我们先去母亲宫里问安罢。”
“也好。”
不经意一望,旁边一片木芙蓉怒放,清雅动人。洛自省神色微微一动。
天巽看他神情渐渐温和起来,也端详着这片开得正好的花。
家中的木芙蓉,也该开了罢。转眼间,便已经离家半年了。那时的不甘不愿,那时的闷气,早不知何处去了。洛自省侧眼瞧了瞧一旁的天巽。连这狐狸的无处不在,也变得理所当然了。现下,他的所思所想,他的烦烦恼恼,也都是这人带来的。
“家里也种了木芙蓉么?”天巽问。
洛自省难得心平气和地点了点头。
“让江管事也在花园里种一些,如何?”
“也好。”虽然他并不喜欢睹物思乡,这花却可让他心情变得好些。
他这种浅淡却温情的笑容,天巽从未见过,也不自禁地弯起唇。
“走罢,不是要去内宫么?”没多久,洛自省便敛了笑,转过身。
天巽颔首,自然而然地在前头领路:“随我来罢。”
两人到得内宫附近,着暗红服色的帝宫正司匆匆迎来,行礼道:“陛下已到御书房,请殿下与内殿随小人前去。”
“烦劳正司领路了。”天巽温笑道。
“这是小人的分内事。殿下,内殿,请。”
走了没有多久,两人就远远瞧见一身华服的天离。
“四殿下,许久不见。”洛自省笑眯眯地招呼道。
天离脸上露出几分惊喜,迎上来:“三哥,惊鸿内殿,何时自圣宫回来的?”
虽然有些意外他的出现,却也并非不曾想到,因而天巽依旧满面春风:“回来两三日了,最近如何?”
“还是一样。昨日忽然接了父皇口谕,便过来了。三哥可知父皇有什么意思?”
“父皇圣思,你我莫要猜度才是。我和自省也是接了口谕便来了。”
“三哥说得是。”
洛自省在一旁看着两兄弟夹起狐狸尾巴,虚与委蛇,不禁无聊得慌。趁两人说话告一段落,插了一句:“四殿下最近和我家弟弟走得很近呢。”
天离眼眸一转,道:“不过凑巧在酒楼遇过几回罢了。”
洛自省笑哼一声,分明是不信。
天离也没有解释的意思,目光在他和天巽之间转来转去:“说起来,洛六公子还在外头住罢。若是不嫌弃,烦劳惊鸿内殿劝他到小王府上暂住如何?”
“不必了。”洛自省不假思索地回绝,“我正想法设法让他过来陪我住,四殿下就别打主意了。”
虽然早已习惯他的直言直语,天巽听了也禁不住笑意更浓。
至于天离,只能无奈一叹:“内殿说得……好像我正图谋什么似的。”
“难道不是么?你现在是处心积虑要接近我弟弟。”
“洛六公子君子之风,我自然……”
洛自省望着正一脸真诚表达敬慕之情的四皇子殿下,冷冷地道:“天下之大,君子多了。我奉劝四殿下,还是别太执着为好。”
天离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冷言冷语,微微笑道:“这种事情也是你情我愿。内殿放心,我不会让洛六公子为难的。”
“……罢了,暂且信你。”
说着话,不知不觉便到了御书房。
正司通报之后,便听里头传来益明帝的声音,虽威严却杂着几分父亲的慈意:“都进来罢。”
三人垂首入内,就见益明帝坐在御案后,一身常服,神色异常疲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