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臣何时曾见过帝皇如此随和的模样?好似威慑与魄力都荡然无存,余下的,只有身为父亲由衷的欢愉。这也让他们彼此相视之间,神色细微地变幻起来。
“传朕谕旨:赏惊鸿内殿、睿王各黄金万两,珍奇古玩各十箱,以嘉功勋;赏高将军黄金五千两,封高李氏为二品诰命夫人;升陈珞为一等旭阳候,择日行封赏典,赏黄金千两;升田骋为从二品将军,赏黄金千两;封洛自悟为五品兵部侍从官,赏黄金千两;着令秦勉承左将军位,赏黄金千两……”
“臣等叩谢皇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都起来罢。”
“臣等遵旨。”
洛自省自知已经无爵位可封,得了黄金万两已是喜出望外。天离与高右将军所得也在他意料之中。自然,陈珞有了军功便顺利封了旭阳候,帝皇却丝毫没有让他另去御林军的意思。而田骋不过而立之岁,已经有了与池阳黎家二哥同等的官爵,既证明了他的不俗也可知昊光上下将才之缺。至于对洛自悟的提拔,却让他颇为惊讶。虽然他军功卓绝,但许多事情都是暗里做的,只凭他这位元帅的一面之词,实在不足以令帝皇相信。这里面应当也有天离的推举。还有那秦勉,究竟是何人?
他才想着不着痕迹看一看那位新任的左将军,脑中便响起洛自悟的声音。
“此人是秦家次子,这次未能出战,奉命驻守大营。他才得四十余岁,功勋却比几百岁的兄长高,又是嫡子,自然由他继承左将军之位。”
原来如此,再奖赏一回,平他们的怨气么?
“如今析王一派恨你入骨,你可别轻易惹了他们。”
“恨我?秦左将军以身殉国,与我何干?”
两兄弟在传音入密,群臣也个个出列争先恐后表达自己的喜悦之情,句句字字极尽华饰溢美。人人都好像忘了,当初是谁在点将出兵之日在议政殿前静坐反抗,是谁在帝皇面前痛数“黄毛小儿”的不足采信。
析王自然也不能落于人后,但他可不似某些臣工,急于在两位陛下面前表现。他等着多数人已经辞穷的时候,两步出列,朗朗道:“陛下,据儿臣所知,即便是其余三国,近来也未有如此大捷。此一战,不但壮了陛下的声威,也壮了我国国威。惊鸿内殿与四弟、陈珞在此战中表现出众,于我皇室亦为大喜大胜。儿臣以为,应当让他们多多指导其他年轻将军才是。”
洛自省听了,背上掠过恶寒。他亲自去了叛贼巢穴,却依然没有获得析王或皇后通贼的证据,这是他对此战唯一的不满之处。但归营后听闻天离已有取出证据与他们联合之意,也便宽了几分心。他自个儿也知道,那贼首可能早就毁了证据逃之夭夭了,而且大概已经被析王灭了口。毕竟,留着一个知情人便多了一分危险,换了狐狸,恐怕也会这么做。
益明帝却微微点头:“确实如此。池阳将门众多,洛宁黎封,年轻一代个个才能惊人。朕却只有秦高田三家爱卿,委实少了些。不过,既然省儿与悟儿在此,田骋陈珞也出色,良材美玉可得矣。”
和王天艮朝着洛自省与天离微微一笑,也出列道:“陛下所言极是。此战出乎意料,然诸将临危不乱、随机应变,大胜而归,确实为国之幸、陛下之幸。陛下得此良将,比战胜更为重要。”
天艮平时神色持重,喜怒皆不行于色,处事周全,文采武略皆为上乘,当然搏了“慧”之名。但洛自省认为,他比天巽更担得起“善”字。仁善,是帝皇之家最为难得的品质。在他所见过的四国皇族中,也唯有天艮一人而已。这种难得的人物,若真能成为他的兄长之一,也是美事。不过,他选择了狐狸,就失去这样的机会了。
益明帝抚须颔首,越发高兴。环视一遭后,他的笑容却淡了下来,叹道:“这种日子,巽儿不能前来,真是遗憾。”
皇后宽慰道:“巽儿前两日不也回京了么?虽然还不能上朝,晚宴却是不会缺席的。”
闻言,帝皇打起了精神,笑道:“省儿,你们许久未见了,就早些下朝去瞧瞧他罢。行宴时再一同过来。”
洛自省转了几个念头,想到天巽辛辛苦苦建立的假象也不能轻易破了,只能委屈一些,低头应了。
他躬身告退,下了殿,却不由得逐渐加快了脚步,心里的不快也奇异地消散了。确实,论起来,他归营时狐狸已经回京了,连小六也不知他的咒毒与内伤究竟如何。怎么算,狐狸也是因他才重伤。本来能够逍遥半年,如今却不得不再入圣宫,进那灵池受苦受罪。罢了,就权当听不见那些风言风语,回府去看看罢。
驾马飞奔回昭王府,远远就见府门前一群人静静侯着。
洛自省仔细看去,为首的正是江管事。他飞身而下,将爱马交给小厮,大笑道:“江伯,许久未见了,您老可好?”
江管事胡子一动,双目微红:“劳内殿挂记着,小人好得很,还能伺候殿下与内殿几千年呢。”
“好极好极。”就算再迟钝,洛自省也看出来了,除了江伯,其他侍从待他与以前明显不同。大半年前是防着他冷着他,这时候却是小心翼翼亦步亦趋,真将他当主子了。
“内殿大胜而归,殿下带着小人也上街去迎了。”
“我怎么没看见?”
“殿下不肯用皇室马车出行,就在街角里瞧着呢。内殿威风凛凛、玉树临风,可羡煞了旁人。”
原本狐狸也能凯旋的,却连见也不见他便悄悄回转了。洛自省挑起眉,问道:“殿下现下在哪里?”
“正在书房。”江管事笑得眯了眼,露出些许暗昧的神色。
洛自省也顾不得他奇妙的神情,提气便往书房而去。
推开门,便见天巽与一位优雅美人相对而坐,闻声双双侧首看过来。
狐狸脸色微白,难掩虚弱之态,但容姿依旧俊美无双;而那美人淡扫蛾眉,肤莹肌白,一双丹凤美目微挑,脉脉含意。
洛自省曾以为天巽的三位侍妾已是各色美态皆具,但这位美人又比她们多了几分颜色,华贵优雅,雍容温美。甚至连池阳宫中那一众妃嫔,也及不上她的贵气天成。
“回来了。”天巽由微惊转喜,暖如春风。
洛自省颔首,在书案边坐下了。
天巽立即执起茶壶给他斟了茶,他也不客气,拿起便饮。两人自如自若,美人看在眼中,眸光潋滟。
“公主,这便是我的内殿。”天巽温言道。
公主?洛自省再细细打量了一番,确定这位公主殿下他从未见过。原来住在宫中时,长公主与二公主已经出现过多次,而这一位却芳踪全无。莫非,她便是深得帝宠的长公主之女,一出生便被册封为公主的陈绯?说实话,他若是帝皇也会更喜爱这位外孙女。陈珞的面貌比起姊姊可是差得远了。
“原来是惊鸿内殿,闻名已久。”陈绯微笑,轻言细语,格外动人。
洛自省不自禁地回以一笑:“从未见过公主殿下,失礼了。”
“适逢公主回京,听闻我正在府中养伤,便来看望我。”天巽淡淡地道。
虽然不知陈绯有多少真意,但陈家姐弟看起来都很喜欢这位年纪比他们小的舅父。洛自省又啜了一口茶:“有劳公主挂心了。”
公主明眸轻动,视线在他们二人之间来去,柔声道:“绯自幼体弱多病,常受舅父照拂,十分亲近。这些话却是生分了。”
“公主特地来探我,我也实在很欣喜。”天巽笑道。
狐狸依旧笑吟吟地,脸色虽然不好,但也应当没什么大碍。洛自省不禁松了口气,这一个月来盘踞在心底,被他认为是愧疚的情绪也缓缓散开了。“二位继续罢。一路急赶,我也有些乏了。”
天巽原想与他多说几句,但见他脸上确实带着疲惫之色,便点点头。
洛自省放下茶盏,翻身便不见了踪影。
陈绯微垂螓首,牵起嫩红的唇。
天巽也不避她,脸上满是心疼。
“唉,我病了这么多年,大半时日都在行宫里,怎么也不见舅父如此担忧。果然是亲不如妻么?”抬起首来时,公主殿下脸上哪还有半分温柔之色,柳眉微挑,隐隐便生出几分气势来。
天巽瞥了瞥她,轻轻笑道:“你在行宫中待得太久了,百无聊赖么?倒是打趣起我来了。”
“我怎么敢。”陈绯娇嗔道,粉面微红,眼波婉转,可人之极。
天巽神色丝毫不动,只浅浅地勾起嘴唇。
……
夕阳渐斜,晚霞万丈,湮没于山后。玉树琼花,宫灯朦胧,明明灭灭。整座御花园张灯结彩,中央的山峰灯火通明,上山的路蜿蜒如火龙,格外壮观,也十分瑰丽。
半山腰的缓坡上,绕着轻纱飘舞的凉殿布起了宴席,安置了数百张玉案。侍从在席中与就近设起的膳房之间来来往往。平素人烟稀少的山脚下,大臣们携着内眷缓缓登上石阶,轻言笑语间,安宁和乐。
天巽是由洛自省扶上来的,一路上遇见不少人,也听了不少闲言碎语。多半都是在感叹惊鸿内殿有情有义为夫报仇,一雪前恨,另外还有怜悯昭王殿下往后御内威严全无的。两人听了,一个面上也笑,心里也笑,一个面上皮笑肉不笑,心里更是磨牙霍霍。
天巽身体尚未痊愈,便先在席上坐下了。
他才沾着座,旁边早便看准了空子要与他拉关系,顺带也向惊鸿内殿示好的臣子与世家公子们都拥了上来,将他围了个密不透风。他依旧游刃有余、温言浅笑,洛自省却不耐烦那些虚言妄语,便退到了一旁。
“这是怎么了?就留着三皇兄在那里。”
身后忽然响起天离的声音,洛自省斜了他一眼。
天离行步间无声无息,走到他身侧,笑看忽然之间大受群臣关注的昭王殿下。
“人太多,挤得慌。我也不想听那些虚情假意。”之前他们怎么在帝皇面前参奏的,如今又是如何表现的,矛盾百出,世态炎凉。
“这还不都是你给三皇兄招惹来的?”
“应付这些人,他还是自若得很。”
“是么?脸上冷汗泠泠的,再怎么自若也受不住罢。”
洛自省才想嘲弄他怎么也会关心兄长了,仔细一瞧,果然见天巽微微皱起眉头,额上全是虚汗。想到他伤还未好,他神色一凛,便要上前赶人。
天离轻飘飘地又送出一句:“这回我也是沾了你的光,言辞不足以表达谢意,所以备了一份好礼偿你的人情。宴后带你去瞧瞧,你可别忘了。”
洛自省闻言一笑,住了步子:“你送的礼?那我可得好好看看了。”想来睿王殿下送的礼也不可能是寻常珠宝珍玩,他便等着大开眼界就是。
天离似乎对他的反应颇为满意,轻笑一声,转身悄悄地避开了。
凝着脸毫不客气地将人驱散,洛自省并不在意自己的举止与神情是否得罪了人。天巽较方才脸色更白了,攒紧了眉,半倚在玉案上,已经气力全无。“他们也不过是想找个依附之处,你如此不耐,岂不是将他们往外赶?”
“这么一帮墙头草,要他们有何用?”
“此言差矣,草也有草的用处。”天巽意味深长地道。
“你还是养好伤再来想这些事罢。”洛自省自觉地倒了茶,送到他手边。
天巽微怔,接过茶盏,唇角轻轻扬起。
“既然不过是草,风向若变了,便依然会倒过来。其实你也想让我摆张黑脸罢。毕竟,与这群人不清不楚,便容易落下什么‘结党营私’的罪名。”
天巽抿了一口茶,眸光透着几分狡黠,低声道:“昭王糊涂,幸得有位明察秋毫的惊鸿内殿。”
洛自省哼了一声,威胁道:“下面的话你可别再学了。”这狐狸,居然学着方才听来的闲话来打趣他,哪还有半点病人该有的模样?
天巽忍俊不禁,强行压抑着情绪的结果便是咳嗽起来。
洛自省又是替他顺气,又是端茶倒水,又是找药。看在外人眼中,便更多了几分感慨。
好不容易缓过劲来,天巽环视周遭,浅笑道:“我还以为能多待一会,如今看来,也只能熬过祝酒了。”
“要去圣宫?”
“前两天才刚出来,我可不想再进去。先回府歇一阵罢。若实在不行,江管事会送我去圣宫。”停了停,又道,“你好好享用这宴席罢。这可是为大元帅庆功而行的盛宴。”
洛自省本便是兴致缺缺,听了他的话,更觉得没趣,心里却偏偏不想让他瞧出端倪,于是点头道:“这是自然。你放心,你一人还败不了我的兴。”
天巽闻言,不禁苦笑起来,声音却越发柔和:“确实如此。我在与不在也没什么干系。既不能给你助兴,也不能陪你喝酒。”
“你倒是很清楚么。那便早些养好伤,我们自己喝也是一样的。”
“这伤好得也快,你可记住了,到时候我再与你一同庆贺。”
“怎么不记得?不过,好酒就归你张罗了。”
“行。酒菜我都备了,你只要来便是。”
两人正说着,帝后与四妃四君的软轿便到了,于是一同起身迎驾。
益明帝依旧维持着白日里的好心情,挥手令众卿平身。皇室在殿内,群臣环绕殿外,都依次坐下了。
“今日大军凯旋,这宴席就为他们而设。”帝皇亲自倒了五杯琼浆,“省儿、离儿、珞儿,田爱卿,高爱卿,这酒可是朕登基的时候亲手酿造的,世上没有第二坛,赏给你们尝尝罢。”
洛自省、天离、陈珞、田骋与高右将军躬身行礼,上前接过来:“儿臣(臣)叩谢陛下。”
在众人艳羡、钦佩、复杂的目光中,他们一口饮尽美酒,脸上都升起薄红,已经浅醉了。
益明帝抚须大笑:“这酒性烈,一杯足矣。众卿不必拘束,只管开怀便是。”
既然帝皇有此恩典,臣工们自然不会放过向英雄敬酒的机会。不多时,年轻的将领们便都被团团围住了,恭祝声此起彼伏。远处薄纱敷面的大家闺秀们也都羞答答地将眼波往他们身上送。
洛自省本便过惯了喝酒取乐的日子,与人斗酒行令,推杯过盏,再自在不过。逐渐地,他也忘了周围都是他最看不过的人。
天巽笑望着他,但没多久便觉得有些不快。察觉到自己的情绪起伏,他也只能心中轻叹,起身向益明帝与皇后行礼:“父皇,母后,儿臣觉得有些不适,就先告退了。”
益明帝怜他伤势初愈,点头道:“朕派人送你回府。”
“谢父皇。”
皇后微微笑着接道:“巽儿只管好好养伤,若药材不够,尽管向我说。”
“是,母后。烦劳母后记挂,儿臣惭愧。”
“唉,自你大婚以来,省儿与你便接连遇险,我实在担心不已。所幸,此战大胜,今后便可安心了。”说罢,皇后双目微红,露出哀伤之色。德妃神情千变万化,回过神来,轻声安慰她。
益明帝接过话来:“你们三兄弟的婚事中,朕最为满意的便是此次与池阳联姻。巽儿,如此幸事,你可得好好珍惜才是。”
天巽定定地望着帝皇,好半晌,方郑重地回道:“儿臣明白。”
宴席散时,洛自省已然醉了,勾着自家弟弟,眯着朦胧的眼,安安静静。
“送你回府罢。”洛自悟低声道。
洛自省晃了晃头,想到什么,好不容易聚起的念头却像指缝里的水一样流走了,只能嘟囔着应了一声。